8 裙子
陸見森站在全身鏡前,手自上而下地撫過鏡面,冰涼的觸感由指尖遍及全身,胳膊上爬起雞皮疙瘩,他踮起腳,微微顫栗着。
單人間正對着宿舍的客廳,向海就在離他的房門一步之遙的沙發上坐着,等他換衣服。
沙發是紅色的,但不是熱烈的紅,而是那種暗沉的,蒙灰的,像是肮髒的血液。
陸見森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肮髒的,醜陋的,散發着腥臭味的。
他現在正穿着一條那種紅色的裙子。
陸見森的手從肩膀處開始下滑,柔順的布料摸起來很舒服,裙擺很短,只是跨大了步子就能看見旖旎的風光。
他閉上眼,舊時光散發着陳腐的味道,在他腦海中展開泛黃的畫面。
最開始是在閣樓上探險,家裏沒有人,他們倆裝模作樣地穿着夏令營軍訓時發的迷彩服,謹慎地不在木質的地板上踩出動靜,壓低着音量交談着,打開每一個他們可以打開的箱子。
直到他們打開了一個裝着姐姐小時候衣服的旅行箱。
實際上陸嘉禾不是喜歡穿裙子的類型,記憶裏她總是像個男生一樣,一年四季穿着牛仔褲,雷厲風行地做各種事情,可偏偏那個旅行箱裏,裝的大多是些精致的連衣裙,蕾絲花邊,碎鑽,蝴蝶結,明亮的顏色。
兩個小孩坐在箱子的兩側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該關上,還是像之前開的那七八個箱子一樣翻個徹底。
“陸嘉禾穿過這些衣服嗎?”小陸見森拎起一條款式相對簡單的白色連衣裙,上面的碎鑽折射着照進來的夕陽,打下一片彩虹。
“穿過的吧,她是女孩子。”
小向海有些漫不經心地應着,他沒有對這箱衣服有很大感覺,只是死死盯着陸見森手裏的那件,手摳着箱子的搭扣。
咔噠,咔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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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機械性的聲音擾亂了他的思緒,小陸見森着魔似的把衣服往自己身上比劃着,還轉了兩圈:“你看,裙擺會飄起來。”
小向海沒有回答他,只是保持着看着他的姿勢,對方的呼吸開始變重,手摳搭扣的頻率也開始變高,小陸見森突然把裙子往他頭上一扔,小向海要去挪開時,又喝了一聲:“不準動!”
閣樓上一剎那變得很安靜,一個少年站在陽光裏,扒下衣服,露出纖細的身體,另一個跪坐着,就着腦袋中頂着裙子的姿勢,雙手放在身側,一動不動。
“眼睛閉上,不準睜開!”
小向海依言閉着眼,頭上的重量被卸下,拉鏈的聲音在黑暗中變得格外清晰,卻又遲遲聽不見下一句命令,他眯着眼看過去,陸見森穿着那條白色的連衣裙,手凹處一個別扭的姿勢,拉鏈卡在了半路上不去。
他輕手輕腳地站起身來,接過拉鏈,近乎于虔誠地拉了上去,在小陸見森開口抱怨前吻住他的脊椎頂端,伸出舌頭,輕輕打轉着。
“團團好美。”
他能感覺懷裏人在顫抖,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或許是半強迫地被穿上了女孩的裙子,或許是嘗試新事物的新鮮感,但小陸見森沒說話,他光着腳站着,背朝着他,他能看見裙擺抖動的幅度。
“轉過來,團團。”
這一轉花了很久,小陸見森幾乎是挪着扭過身來,他的雙眼紅到了耳朵根,下嘴唇被咬得泛白。
他牽過他抓着裙擺不放的手,細細搓揉着,細密的吻落在對方唇邊,逼他松開牙關,再深入到內裏,溫柔地撫慰着他。
他帶着小陸見森的手,捧上他的臉,搓揉着他下巴上的那顆小痣。
“哥,”這聲稱呼幾乎是含着哭腔,黏黏糊糊地開口,密密麻麻地爬進耳朵裏,“好奇怪。”
“為什麽?”
“我不知道,我,我,”小陸見森語無倫次地說着話,歪着頭把臉靠進小向海手裏,“你喜歡我這樣嗎?”
“團團不喜歡,我就不喜歡。”
“不,不是這樣的。”
小陸見森閉上了眼。
——他不敢說。
他不敢和對方吐露關于那處一絲一毫的秘密,只得全部壓在心底,拐彎抹角地試探着,一觸及關鍵的地方,就瘋也似的躲過自己的殼裏。
“哥,你會讨厭這樣的我嗎?”
小向海低着的頭驟然擡起,他把他猛地推到了地上,手插進他的頭發裏,墊在他腦袋下,整個人壓在他身上,遮天蔽日。
“團團,我永遠,永遠,永遠喜歡你。”
小向海的雙手在他腰後纏握着,把他緊緊貼向自己,小陸見森緊張得全身都在抖,如火山噴發般脫下力去。
在他的記憶裏,眼前的景象都變得模糊,向海擡起了手,手上有個被地上的釘子割破的傷口。
他記得血滴在那條潔白的裙子上,留下一點點梅花般的印記。
那是他們的罪證,他們脫離正軌的刺眼痕跡。
陸見森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裙子上的紅色一片片洇開來,裙擺都滴着血。
“團團。”
向海推開了門,臉色有些不好,見他站在那兒,才松了一口氣:“我叫了你好幾遍,你不應我,我還以為你出什麽事了。”
陸見森撩了撩頭發,笑了笑:“沒什麽,房間裏太亂了,順便收拾了一下。”
“好,我在外面等你。”
向海關上了門,陸見森又看回到了鏡子上,鏡子裏的他還穿着早上穿的那套衣服,格子襯衫牛仔褲,普普通通的男性搭配,中規中矩。
可布料之下,卻是一副真真實實的怪物模樣。
惡心。
陸見森把衣服狠狠地塞進髒衣簍裏,又撿出來,扔進了垃圾桶裏去。
等他再從房間裏走出去時,向海就在他門旁站着,但同時站着的,還有韓謙。
“原來是同系的學長啊,真是有緣,我叫韓謙,謙虛的謙,有空我們三個人約着一起吃飯啊,陸見森做飯最好吃了。”
那高昂的語調聽得陸見森耳朵都發疼,他甚至沒正眼看韓謙一眼,徑直進了廚房,拿了一把前幾天買的蔥,開始沖洗。
“哇,你在跟Jacobs的項目啊,太厲害了吧,人工智能哎,我也對這個很感興趣,能幫我問問他實驗室還招人嗎?”
“教授最近沒有這種打算。”
“哦,也是也是,我才大二,專業課都還沒上幾節,”韓謙的聲音像是故意要讓他聽見似的,高了向海好幾個度,“對了學長,方便加一下微信嗎?同專業的,平時可以聊聊學習什麽的,你可是我努力的榜樣!”
“啪!”
菜刀被狠狠地砸在案板上,韓謙吓得剛掏出來的手機都掉了,滑在陸見森腳邊,可他就保持着站姿,動也不敢動:“陸……陸見森,你做什麽呢?”
“沒什麽,下手重了。”陸見森緩緩地轉過身來,臉上的表情是他慣常對着外人的樣子,蹲**去,幫韓謙撿起了手機,“聊完了麽,聊完了,我要和向海學長吃飯了。”
那四個字被重重地咬了出來,韓謙不死心地看了眼向海,暗自一咬牙,接過了手機,扭頭就走。
陸見森目送着他出了宿舍大門,才轉身去,刀被嵌進了案板裏,拔都拔不出來。
他兩手握着刀柄,想,他又失控了。
他被很多人讨厭是有原因的,因為他會先一步讨厭別人。
他讨厭別人和向海讨論他聽不懂的問題,讨厭別人和向海玩他學不會的籃球,讨厭別人邀請向海去他不喜歡的派對,讨厭所有靠近他的“正常人”。
他仗着他們竹馬的關系,仗着他身體的小秘密,頤指氣使地要向海只圍着他轉,和他綁定在一起。
他不敢回頭,案板上碎成一小截一小截的蔥都變成了向海的臉,混雜着鄙夷,厭惡,嫌棄,所有不堪的情緒。
“團團,”向海的手從他身後伸過來,他的手很大,骨節分明,讓人有種莫名的安心感覺,“不切了,休息一下。”
“哥,對不起。”
向海的手一頓,繼續把刀收了回去:“不是你的問題,我以為他真的是你比較要好的室友,不想讓你尴尬,才和他搭話的。”
“我讨厭他。”
“我知道,沒關系,我不會再和他聯系的。”向海的手搭着他的肩膀,輕聲問道,“不舒服的話,先去床上躺一下吧。”
“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有病。”
“不會的,團團沒有病。”
“不,我有病,你知道的。”陸見森抓着向海的衣領子,把他怼到牆上去,近乎于歇斯底裏地怒吼着,“可那是我想要的嗎?我不想變成一個正常人嗎?這是我能改變的嗎?!”
向海蹲**來,任憑陸見森發洩着情緒,對方的每一句話都和刀割一樣剌在他心頭,疼得他喘不過氣來,可他還是冷靜地把他抱回到他的房間裏去,把人放回到床上。
“團團,你沒有病,我……”
“如果不是因為我有病,那你為什麽要走?”
陸見森裹着被子,聲音被堵着聽不清楚,卻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向海閉了閉眼,他想了很多那些天發生的事情,最終挑了最簡潔明了的一把刀,緩緩開了口:“我和你姐姐,訂婚了。”
房間裏一陣長久的沉默,向海看着陸見森坐了起來,臉上沒有表情,他沒有哭鬧,就是安安靜靜地坐了起來,朝他說了一個字。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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