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四千米

陸見森知道,他和陸嘉禾之間的距離,是他窮盡所能都無法填補的。

陸嘉禾生得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柔美,反倒帶了點中性的感覺,個子高挑,成績又好,辦事也爽快。

小時候總有客人打趣他們倆,說兩個孩子性格和性別生反了,這種時候陸嘉禾會笑着略過話題,他卻會一摔杯子,砸着門回到自己房間裏去。

有時候他甚至會生出一種怪異的情緒來,他會想,為什麽這個家有了陸嘉禾,還會要他。

他不僅身體上有缺陷,還間接害死了自己母親,懂事以後他就不再願意慶祝自己的生日,畢竟生日的後一天便是母親的忌日。

他還記得那一年他照舊辦了個熱熱鬧鬧的生日,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來慶祝,向海一家子也來了,父親給他買了個大蛋糕,他戴着真的鑲了鑽的皇冠,坐在衆人中間,像個小王子。

所有人都笑着,所有人都在慶祝他長了一歲,他閉着眼許願,父親握着他的手帶着他一塊兒切下第一塊蛋糕,他吃得像個花貓,蛋糕剩下大半塊沒吃,大都被他們三個孩子當“炮彈”給玩掉了。

大概是玩太累了,他晚上竟是說着夢話醒了過來,在床上輾轉了一會兒又覺得口渴,就扶着牆摸出去想要倒點水喝。

可他根本不用開燈,客廳裏傳來動靜,他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抱着掃帚去了客廳,卻見父親癱倒在沙發上,面前全是空掉的酒瓶子。

電視閃着光,無聲地播放着什麽東西,他蹑手蹑腳地繞過去,想幫父親把電視關掉,讓他回去睡覺,卻見電視裏播放的不是什麽節目,而是一些生活的片段。

女人穿着圍裙,紮着馬尾,站在竈臺前做炒飯,肚子已經能看出弧度了。

她看到鏡頭的方向來,笑着來捂,舉着鍋鏟作勢要打,鏡頭黑了幾秒,再出來畫面,就是父親從背後摟着她,捧着她的肚子,笑得燦爛。

陸見森放下了遙控器,他看了眼熟睡的父親,緩緩坐到了地上。

鏡頭一轉,女人的臉又出現在了畫面裏,這次應該是她拿着相機在自拍,她正對着鏡頭說着話,說了一會兒又轉到另一個方向去,只見父親在裝着嬰兒床,看起來好像不是對稱的,他對着說明書比對來比對去,她做着鬼臉嘲笑着,父親擡頭看到這邊來,大笑着要來關相機。

再來就是一個從背後拍攝的角度,她坐在陽臺上的搖椅上,肚子撐得很大了,她一邊晃着,一邊打着毛衣,手裏拿着個話筒,時不時說上兩句話,偶爾看起來還在唱歌。

陸見森揉了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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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認識這個女人,她在客廳裏的結婚照裏,在父親的辦公桌上,在父親的錢夾裏,在主卧床頭櫃的相框裏。

但她很少出現在他的生活裏,她的離開沒有帶給他很大的打擊,大部分時候他只是知道,她已經不在了。

陸見森捂着冰涼的腳,揉了揉眼睛,他有些困,想叫父親去睡覺。

但卧室那邊又傳來了聲音,他像驚弓之鳥一般躲到了沙發後面,蹲下來以後才意識到自己沒必要要躲,懊惱地撓着頭,怕突然鑽出來會吓到人。

來人只能是陸嘉禾,她熟練地收拾了桌上的一片狼籍,輕輕搖醒了父親:“爸,去床上睡。”

父親驚醒過來,坐起了身,看了眼電視,滄桑的聲音遲緩地響起:“幾點了,團團睡了麽?”

“早睡了,都兩點多了,你也快去睡了吧。”

父親像是站起來了一會兒,又坐了回去,悠長的嘆氣聲響起,陸嘉禾也坐了下來。

“爸,你準備什麽時候給團團看這些啊?”

“什麽?”父親沒懂似的,好一會兒才應聲,“他還小,又不懂,幹什麽要給他看。”

“團團不該知道他有媽媽麽?”

“……嘉禾啊,不是這個問題,團團他……唉,太晚了,去睡吧。”

“爸!”陸見森聽見那聲叫,探了點腦袋出去,父親絆了一下,身子一歪,差點倒在了茶幾上,陸嘉禾手忙腳亂地扶着他,又把他放回沙發上,“你等等,我給你去倒點水喝,實在不行,我去把被子拿來。”

“好,好。”

陸嘉禾急匆匆地往廚房走去,陸見森借着夜色沒被發現,他覺得有什麽東西定住了他的手腳,讓他不得動彈。

他順着父親的視線看去電視,畫面轉到了醫院,晨光熹微,女人躺在床上,連着呼吸器,艱難地睜着眼睛。

他看見那小小的,紅紅的,皺巴巴的自己被送到了她懷裏,父親牽着女人的手,放在了嬰兒握緊的小拳頭上。

他其實看不清她的表情,她蒼白得像張紙,身上牽滿了儀器,但他又覺得他看清楚了,她捏着他的拳頭,淡淡地笑着。

儀器上拉出了一條直線,視頻被立刻切斷了,房間沉入完全的黑暗裏,陸見森聽見耳邊響起巨大的蜂鳴。

他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像是有雙無形的手攥緊了他的心髒,捂住了他的口鼻,他呼吸困難,心跳加速,後背一瞬間被浸濕了。

這是他第一次,對那個照片上的陌生女人産生了無形的聯系,第一次把“母親”和那個女人對應在了一起。

她叫林森,他叫陸見森,她是他的媽媽。

他呆滞地坐在原地,陸嘉禾已經端了熱水過來了,電視發出白光,又開始跳回了最初的片段。

“謝謝你了,嘉禾,辛苦了。”父親喝了水,把杯子放在一旁,“你扶我一把吧。”

陸嘉禾點點頭,她把父親的胳膊搭到自己肩膀上,起來的時候有個小趔趄,但她掩飾過去了,摁掉了電視,父親搖晃着走路,看着就很吃力。

兩個人攙扶着回到房間裏,徒留陸見森一個人在客廳裏,沙發後面沒有地毯,他坐得全身都涼,連身體裏流的血都帶着冰碴子似的。

他掐着自己的手,克制着自己的哭聲,巨大的悲傷席卷了他,讓他在那一瞬間暴風成長。

那一年,他十歲,陸嘉禾十七歲,她和母親度過七個年頭,所以她能在晚上扶着父親回卧室去,他只能躲起來,無聲地落淚。

家裏人總覺得他的自卑來源于對身體的逐漸理解,但只有他知道,那是一瞬息間的事,他開始痛恨自己的身體,把它看成一種詛咒,詛咒他沒了母親,詛咒他被無形地和別人劃出界限,詛咒他身邊所有的親人都拿別樣的眼光對待他。

他總是會想,母親知道他是個怪胎嗎,如果知道,他還會願意碰他,願意對他笑嗎?

但事實上,他都沒看見過母親笑,只是他腦中可悲的臆想。

陸見森跳下了床,翻出了運動服,把手機扔在宿舍裏,就帶了一串鑰匙,熱了熱身,出了門。

外頭正是一天裏最熱的時候,加州的太陽毒得很,路邊的大樹又沒幾棵,那陽光絲毫沒情歌裏唱得那般浪漫,灼熱地燒在他後背上。

他深吸了一口氣,調整着呼吸,邁開步子。

跑步的時候,他才能什麽都不想,累到步子都邁不動的時候,世界才會照常運轉。

說起來很諷刺,這個習慣還是因為向海養成的,他們呆在一起的時光太長太長,就連細枝末節的地方,全被塗畫成彼此熟悉的模樣。

小時候他們倆都是小胖子,他是因為父親縱容,要什麽給什麽,零食冰淇淋小甜點,天天變着花樣胡吃海塞;向海是因為家裏管得少,五六歲就會自己泡泡面吃,虛胖。

上小學以後,向海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放學了不肯回家,要在操場上先跑十圈。

他自然是沒有十圈的耐心,別說十圈了,四圈都不成,四百米的标準操場,向海跑的還不是最內道,專挑最遠的路繞。

他就跑跑停停,開心了就跟着向海身邊叽叽喳喳地說話,跑累了就窩在旁邊喝水,還充當馬拉松播報員,一邊舉着水,一邊卷本教材當話筒。

“迎面向我們跑來的是1111號向海選手,看啊,他飛揚的板寸,他堅定的小眼神兒,他肉肉的胳膊,啊,肉肉的胳膊,不要離開我!”

他唔哩哇啦亂叫着要上去阻止向海繼續跑下去,向海滿身大汗,累得話都說不完整,邊跑邊安慰地摸他的腦袋,他撈着好處了才乖乖地蹲旁邊去。

不過跑步的效果很好,向海跑了一個學期,人肉眼可見地瘦了下來,到那學期期末,他曾經的運動服穿起來,已經像個帆似的挂着了。

向海跑到了最後一圈,他無聊地站在終點線上,沿着白線走一字步,遠處傳來低吼聲,他擡起頭,風吹來,迷了他的眼。

他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知道自己被撲到了地上,背抵着滾燙的操場地面滑出去一小段距離,向海撐着手壓着他,臉上的汗滴在他臉上,氣喘的聲音很大,心跳的聲音更大。

“陸見森——”

他回應都來不及,嘴巴被狠狠蹂躏着,向海是沙漠裏徒步行走了幾天幾夜的旅行者,而他是他眼前唯一一片綠洲。

“團團,我做到了,為了你,全部都只是為了你。”

那聲音又回蕩在腦中,陸見森的腳步停了下來,學校的隔壁就是海,風都帶着一股鹹味,一浪接着一浪拍上岸邊的岩石,濺出來的水滴打在他發燙的身體上,冷得他全身都發顫。

“啊——”

他朝着遠方大喊,把胸腔裏悶着的情緒統統吼了出去。

“向海——”

他喊得喉嚨都發疼,陸見森的腰彎下來,抱成了一團。

伴着一聲哽咽,他終于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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