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不可控

向海遠遠地遠遠地就看到陸見森蹲在球架子後面躲太陽,今天天氣正好,他穿着短袖和長運動褲,都是淺色的,反倒是把他襯得越發白了,在人群中兩眼得很,掃一眼就能看到。

他聽見姚承安叫他的時候,在額頭上支一個小帳篷看過去,看不見眼睛,但嘴巴咧開來看見幾顆雪白的牙齒,就能感覺得到他心情很好。

向海捧着籃球站在遠處,比賽還沒開始,他就燥熱得滿身都是汗了。

“向海——這邊!”

姚承安眼尖,遠遠地看見他了,跳起來和他打招呼,這時候陸見森也站了起來,有些別扭地揮着手。

他站在陽光裏,整個人都白到反光,沒有炎夏的厚重感,反倒像熟得恰到好處的西瓜,掰開來,啪得一聲,脆生生的,汁水四溢。

向海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他又開始有了那種異樣的感覺,他不想要陸見森出現在這裏,至少不願意他暴露在陽光下,內心裏陰冷的角落暗得徹底,他想把陸見森關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條件下,讓他永遠做他一個人的玫瑰花。

他一個人欣賞就夠了。

“哥,”陸見森走到他面前,手有些拘謹地拍了拍他手裏的球,“加油啊。”

向海抿着唇答應着,小指指尖不經意地擦過了,他舔了舔幹燥的嘴唇,腳底下像是墊了海綿,要生生陷下去。

他咽了口口水,克制住自己不轉過頭去,姚承安和其他幾個隊友走過來和他打招呼,探讨着今天的戰術,其實他什麽都沒聽見,只是敷衍地嗯着,拿餘光看陸見森在一個女生的幫助下做登記表。

他和那個女生中間隔了一條不長不短的細縫,比起來還是他更拘謹一些,點頭的頻率有些太高了,女孩子看他呆呆得可愛,就捂着嘴笑了起來,陸見森便又退了一步,捂着臉,手和耳朵紅成了一片。

向海的手指敲在籃球上,眼睛眯起來,像是陽光太耀眼。

的确是太耀眼了,陸見森本就生得好看,除去性格因素,合該是最受女孩子歡迎的那種類型,他會給對方一種禮貌的安全感,一颦一笑都是讓人舒心的味道。

他想起陸嘉禾說的,團團已經承受了足夠多旁人不能夠理解的異常了,不管是身體的問題,還是缺損的家庭,這些東西悄無聲息地把他塑造成了現在這副樣子,他不該再在上面亂動手腳了。

“你喜歡團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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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女聲又高亢地問出了聲,記憶裏的陸嘉禾就就着窗戶的距離和他說話,也不看他,就看還泛着水波的泳池。

他遲疑了一會兒,答案是肯定的,但在陸嘉禾面前,一切都是個未知數,她不像陸見森那樣擁有恃寵而驕叛逆的權力,她知道什麽,無疑就會上報給大人什麽。

“我可以給你暫時保密,但你要和我說實話。”

向海思考着這個“暫時”能有多久,沉默良久後,終于是點了點頭。

“想來也是,當然啦,你撒謊說不是也沒用,我都看到了,你的手比嘴巴都不老實。”陸嘉禾毫不留情拆穿他,向海一瞬間覺得自己指尖都火燒火燎的,恨不得此時此刻就化為灰燼,可陸嘉禾沒有理會他的不安,繼續問道,“你為什麽喜歡團團?”

問題一被抛出來,向海仿佛能聽見大腦飛速運轉的聲音,就好像是娘家人在拷問他,答不上來就不給娶一樣。

他看去陸嘉禾那,明明是他俯視對方,卻有種颠倒的感覺,女生視野裏沒有他,只是輕松地笑着,卻不怒自威,場面全部把控在她手裏。

“因為竹馬的關系?因為團團長得好看?還是,因為他的身體?”

“什麽?”

“我問你,你喜歡他,因為他的身體嗎?”陸嘉禾的臉一瞬間沉了下來,那雙狹長的鳳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裏面混雜了太多情緒,他一下子有些茫然,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逼越近,向海手裏的杯子都脫落到水池裏,“因為有那麽一小部分的他,是女性嗎?”

“哥,你怎麽還不上來!”

陸見森的聲音伴着下樓的腳步近了,他下意識轉頭去看,期期艾艾地應着,等再回頭,窗口沒有了陸嘉禾的影子,剛才那場對話,像是他站在這兒做的一場南柯一夢。

“哥,你愣在這兒做什麽呢?真做噩夢了?”陸見森跑過來,臉上還挂着洗過臉的水珠,帶着一股清爽的氣息,他把手背貼在他額頭上,又覺得不夠,捧着他的臉,讓額頭相抵,“發燒啦?我試試。”

陸見森的手濕漉漉的,潮濕地貼在他脖子上,水珠子滴到他肩膀上,沿着胸口一路淌下去。

“團團。”

他突然發狠地抱住陸見森,像要把對方揉碎了一般碾進懷裏,抱得懷裏人腳都離了地,全身挂在他身上,哎呀哎呀地叫喚着,兩條腿順勢勾到他腰上去,抓着他的頭發讓他仰起頭來:“哥,要親。”

得到命令後就傾盡全力遵循,向海含着陸見森的兩瓣唇,把人摁在牆上,舉高後靠重力的作用的讓對方的唇舌進得更深,他看見陸見森閉着眼,連睫毛尖都寫着意亂情迷,吻到嘴裏氧氣都盡,松開的時候,陸見森一邊大聲地呼吸着,一邊癱軟着趴在他肩頭。

他一下下撫摸着他的背,摸那嶙峋的脊柱,一節一節。

他怎麽可能,怎麽敢,因為他不願意開口的秘密喜歡他。

但他又別無選擇地熱愛着那個完整的他,包括他所有的不齒和晦暗在內,統統接納。

“加油!”

幾個人一起打了氣,向海這才把心思定到籃球賽上,手機被随意地扔在了一旁,像是卸了一身重擔。

自那以後,他和陸嘉禾的聯系變得頻繁起來,她不再只是陸見森的姐姐這樣普通的角色,而是多了一層別的意味,他耐心地在他們之間達到一個平衡點,陸見森也從未發現過異常。

可變故來得比他想象得要快。

那一日父親叫他去書房,當他走進去看見陸嘉禾也站在父親旁邊時,就知道事情不妙,而父親的話更是讓他墜入了谷底。

父親要他和陸嘉禾訂婚,大學畢業以後就馬上結婚。

那一天他站在書房裏,離那兩個人很遠,他能從他們後面的窗戶裏看到陸見森的家,看見陸見森靠在窗戶上看書,他穿着淺色的睡衣,懶洋洋地翻過一頁,寧靜地像幅畫。

他在腦中模拟着自己砸了書桌上的各種東西,歇斯底裏地朝他們大吼,憑什麽對他的人生指手劃腳,為什麽他連喜歡一個人的資格都沒有。

可現實是他沉默地站在房間裏,一如既往地颔首答應,再轉身離開房間。

十幾年如一日的聽話懂事,規範得像個機器人。

“圓圓,怎麽了,不開心嗎?”

柔和的聲音從樓上傳來,向海腳步一頓,擡頭看去,婦人依靠着欄杆,臉蒼白得沒有血色,卻掩蓋不住她的殘存的美貌。

“媽!”向海三步并兩步沖上了樓,把婦人移開了欄杆旁,“你怎麽不打聲招呼就跑出來了!”

“沒事,今天感覺不錯。”婦人挽着向海的手,走回房間裏,不住地打量他,“圓圓都這麽高了。”

“一米八七了,”向海讓母親坐在軟塌上,又去旁邊的抽屜裏檢查藥,“今天的藥按時吃了嗎?”

“嗯。”向海母親揉了揉太陽穴,看着緊閉的窗簾,“圓圓能幫忙拉一下窗簾嗎?屋子裏好暗。”

“好,你先把眼睛閉上,外面亮。”

“知道啦,媽媽又不是小孩子。”

向海小心地把窗簾一點點拉開,一眼就瞧見陸見森趴在窗玻璃上,一張小臉都變了形,看見他出現在三樓,激動地直跳:“阿姨!阿姨!團團在這裏!”

婦人磕磕絆絆地要起身,向海忙去扶她,領着她站在窗邊,卻又保持着一小段距離。

“團……咳,團團。”

一提聲就開始咳嗽,婦人的聲音啞下來,向海忙不疊地給她拍着,又見陸見森毛手毛腳地在窗臺上直跳,看得他心跳都漏了兩拍。

“團團,別跳!”

“啊——阿姨——我這就過來——”

陸見森像個小旋風一樣滴溜溜地從他家裏出來,又滴溜溜地卷上了三樓,轉到他母親面前,撲倒她懷裏去。

“阿姨,你身體好一點了沒有?我們還一起出去野餐嗎?你上次教我做的菜我都學會了,你什麽時候能吃呀?”

婦人笑着,替他把衣領子理好,摸他的頭:“跑這麽快做什麽,阿姨又逃不掉,等這兩天醫生來檢查過了,我就帶你們倆出去玩,好不好?”

“好耶好耶!”陸見森拍着手大笑着,又去抱向海大腿,“哥你快教教我寫作業,我做完了作業爸才讓我出門!你快教教我!”

向海心知他就是不想寫,卻還是笑着應了,踢踢腳讓他坐好,陸見森不肯,還要捧着撒嬌,他就拖着腿随他玩。

“還是團團好,”婦人把頭發撩到後面去,俯**來捏陸見森的鼻子,“圓圓剛才還不開心呢,你一來,他就好了。”

“我是開心果嘛!”陸見森蹭蹭向海母親的手,又蹦蹦跳跳地去撓向海,“是不是,哥?是不是?”

也只有在母親面前,向海才敢肆無忌憚地對陸見森做些越界的親密舉動,可手還沒伸出來,就從虛掩的房門看見站在樓梯口的陸嘉禾,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随即轉身和父親道了別,走了。

那時候向海想不通,那到底是保護者特有的姿态,還是出于別的什麽原因,總之那種違和感一直萦繞不消,讓他平白無故後怕起來。

“哥!”

陸見森的聲音沖進了腦海,原本微涼的空氣變得熾熱,他仍舊站在操場上,手裏捧着籃球。

“哥,別愣着!加油!”

向海熟練地繞過守衛,一個扭身跳起來扣籃,長哨一吹,上半場結束,他們高出多少小幾分,不相上下。

他看向陸見森的方向,對方匆匆地給了他一個笑臉,又低下頭去,跟着先前的女生去做記錄。

他的淺笑凝固在了臉上。

他想起他們到離別前,都沒有碰上和母親出去野餐的機會,那段時間隔着一層天花板,他都能聽見母親絕望的哭聲和掙紮。

有時候她都認不出是他去看他,往他身上砸着藥,清醒過來以後,又跪着一顆顆撿回去。

于他而言,生命中不可控的事情太多了,瘋了的母親,獨裁的父親,他孤身一人,沒任何底氣去愛一個人,最終現實打得他肝腦塗地,一敗不起。

這晴空萬裏下,唯他所呆的地方全是陰影,他是陰溝裏生出的不敢見光的低等生物,連陸見森一絲一毫的美好都無法觸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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