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狗

陸嘉禾有時候會想,她大概從來沒有像個姐姐一樣愛過陸見森。

最開始是因為弟弟的降生導致母親的離世,接着是父親在他身上投入的過多心血,很多時候她都任性地在弟弟身上發洩着自己的小情緒,比如故意把玩具放得高一點,故意不讓他進自己房間,故意說作業本上那些折痕是弟弟在搞亂。

每每那個小胖子被爸爸揪着搓着小胖手來她面前道歉的時候,她都會有一種報複的快感,總覺得她還是有作為長姐的威嚴的,總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裏還是有一定地位的。

“姐姐對不起……”

“好啦好啦,團團保證下次不能這麽做了。”

“嗯嗯嗯。”

小胖子點點頭,明明臉蛋上都是肉,偏偏沒把那雙大眼睛擠得小點兒,忽閃忽閃地會發亮,頭發軟乎乎地趴在腦袋上,有幾根不安分地翹起來,陸嘉禾心一軟,又抱着他在懷裏逗着,演一出姐弟情深的戲給父親看。

長此以往,經年累月,直到小胖子會神氣兮兮地拉着鄰居家那個他的小跟屁蟲來和他叫板,氣得她話都說不出來。

那一年的生日,父親為了獎勵她在中考模拟考中拿到了好成績,終于答應了給她買一只小狗,雖然在陸見森的無理取鬧後她給小白狗取了個“海豹”這樣無厘頭的名字,但那種激動的心情足以掩蓋所有微不足道的小缺憾,甚至當小胖子捧着狗流口水的時候,她都覺得小家夥變得可愛了起來。

可她的世界,卻是真真實實崩塌于這樣她夢寐以求的禮物。

那天中午她回了一趟家,父親說得沒錯,有了寵物以後真的一門心思都撲到那小生命身上,就連一個上午這樣的離別,都覺得殘忍起來。

家裏沒有人,早上的時候陸見森發燒得厲害,這會兒大概又去醫院裏挂瓶了。

她把小狗從籠子裏放出來,在客廳裏跑來跑去,卻一不小心打翻了放在櫃臺上的鏡框,她好不容易逮住了亂跑的小狗,收拾好了照片,癱坐在地上。

那是她還是嬰兒時期的照片,黑黑的,醜醜的,她饒有興致地翻了翻,卻意外地發現照片背後寫着,“唐嘉禾·一周歲”。

她還記得那是晚春的午後,外頭安靜得吓人,空氣中都帶着一股瘟瘟的暖意,她揉了揉眼睛,還覺得自己看走了眼。

但是沒有,她又翻了幾張,背後無一例外寫的都是唐嘉禾或是小糖寶,甚至有些照片明顯不該是正常的尺寸,多半是被人剪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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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個人在客廳裏坐了很久,久到小狗都開始咬那些照片了,她匆匆忙忙整理好,回了學校,卻再也聽不進去半個字。

——她怎麽會姓唐呢?

那天放學,父親在家裏留了便簽,告訴她陸見森可能要挂瓶到半夜,讓她吃了晚飯早點兒睡覺,陸嘉禾沒心情吃,而是直接去了父親的書房,找到了藏在書房最裏面的保險櫃。

她知道密碼也不過是機緣巧合,那天他們仨在外頭玩的時候,她正巧看見了父親神神秘秘地在倒騰那個櫃子,數字離她的生日只有十天之遙,就那麽被她記下了。

密碼鎖發出“咔噠”一聲響的時候,她的心跳從未那樣猛烈過,手扶在鎖上久久不敢松開。

——原來那個櫃子裏,沒有什麽寶藏,沒有她幻想中成堆成堆的錢或是金塊,只是幾本證件和幾張紙,其中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有六個人,父親和母親站在一旁,還是年輕時的模樣,向海的父親站在另一側,他身邊站着一個陌生男人,笑得燦爛,旁邊的女人躺在病床上,還很虛弱,但臉上挂着笑,懷裏抱着一個襁褓中的孩子。

那一刻,她腦中仿佛有笨鐘敲響,回聲經久不消,讓她只覺得耳膜都要裂了。

他叫唐逸之,她叫白雪,他們在她出生後十天因為車禍,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那時候在想些什麽,只是靜靜地坐在地上,沒出聲,甚至沒哭,就是坐了一會兒,然後把東西整整齊齊地疊了回去,站起身來時,房門卻開了。

她心一淩,來人卻是向海,他墊着腳開門進來,看見了她,老氣橫秋地嘆了一口氣:“團團說,姐姐一個人在家會害怕的,讓我來陪你一下。”

陸嘉禾張了張嘴,半晌說不出話來,還在上幼兒園的小屁孩不懂她什麽意思,走了過來:“我看見你沒吃飯,你要吃飯嗎?”

“……嗯,吃飯,去吃飯。”

小向海大概是吃過了,坐在餐桌的另一頭,拿着一張紙畫畫。

“你在畫什麽?”

“哦,團團對狗狗過敏,叔叔說狗狗要被送回去了,團團很難過,”小向海在紙上畫來畫去,又皺着眉擡起頭來,“你知道狗狗要怎麽畫嗎?海豹也可以,可以給我畫一個嗎?我想讓團團開心一點。”

陸嘉禾怔怔地看着小向海,看着他拿圓珠筆畫的鬼一樣的“狗狗”,沒頭沒腦地想,可能團團看到這樣的東西,會哭得越發厲害吧。

“我要做作業了,你——在客廳裏看會兒動畫片,可以嗎?”

小向海猶豫了一下,擡起臉:“你不會和爸爸說嗎?”

陸嘉禾看着小向海那張胖臉,想,為什麽都是胖,有的小孩就胖得可愛,有的小孩就胖得這麽醜:“可以,你看吧,我不和你爸爸說。”

“謝謝姐姐!”

到底還是個孩子,小向海沒兩下就被奧特曼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陸嘉禾背着小狗,從後面悄無聲息地出了門。

反正小狗也不會在家裏呆着了,早退晚退都是退,她趕着寵物店下班的點把狗送了回去,拿到了退款。

她踏着星月往家裏走,走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想到,那準确來說并不是她的家,她的父母已經死了。

她仰頭看星空,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渺小,不知道有一天會不會像那只狗一樣,因為不适合在這個家裏,就要被送走。

一回家就聽見小陸見森嘹亮的哭聲,她還是從後門走了回去,看見客廳裏兩個小胖子在打架。

“海豹沒有了,海——豹——沒——有——了——”

“哎呦,哎呦,團團,輕一點。”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團團,是團團對它過敏啊。”

“哥是壞蛋,哇——”

陸父頗為無奈地看着兩個孩子打架,其實那都不算打架,應該算小陸見森對小向海單方面的施暴,在小陸見森要上嘴咬的時候,陸父終于把倆人分開了。

“你看看你,哭這麽大聲,姐姐都被你吵到了。”

“姐姐!”小陸見森一頭撞進她懷裏去,滿臉都是眼淚鼻涕,“姐姐,海豹沒有了……”

她蹲**去,原本只是想裝作沒事人一樣安慰小胖子,結果一開口,聲音還沒出來,眼淚先掉下來了。

大概是從來沒看到姐姐哭過,小陸見森一下子呆在那裏,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姐姐,姐姐不要哭……”

陸嘉禾發現她不能抑制住自己了,小胖子像一面照妖鏡,不講道理地照出她的原型來,她緩緩把小陸見森摟進自己懷裏,對方小小的,軟乎乎的,暖暖的。

那雙小手抱到她背上來,他們就那麽抱在一起痛哭,用着一樣的表達方式,為了不一樣的事情。

——哪天她要是也離開了這個家,陸見森也會這麽難過地大哭嗎?

狗失蹤的事她一直沒說,也就成了一樁“懸案”,小孩子的喜歡來得快去也快,沒過幾天小陸見森又把這件事當成過眼雲煙,頤氣指使着小向海做他的“大馬”了。

而她也最後一次穿了裙子,翹掉了周末的補習,一個人用狗的退款打了車,去了公墓。

她對公墓不熟悉,只知道陸見森母親被葬在了哪兒,于是就從第一排第一個開始一個個看,看上面的名字,看上面黑白的照片,那時不是掃墓的時候,墓地裏人很少,也顯得有些陰冷,她就一個人走着,卻走到滿頭是汗,累得喉嚨都發幹,才終于找到了她父母的墓碑。

墓碑前還放着新鮮的菊花,明顯是有人光顧的痕跡,她大概能猜到幾個大人曾經是朋友,而她順理成章地被最熟的友人收養了。

她蹲**來,撫摸着墓碑上的“唐”字,一遍又一遍地勾勒着,直到冰涼的石碑都有了溫度。

“嗨,”她輕輕說着話,把頭靠在墓碑上,“我來看你們了……爸爸媽媽。”

那四個字念起來的感覺很奇怪,她從前一直慶幸自己比陸見森多叫了七年的“媽媽”,也多享受了七年的母愛,現在卻突然得知,爸爸媽媽不是她真的爸爸媽媽,而她的爸爸媽媽是兩個陌生人。

她站起身來,瘋了似的把兩盆菊花踢翻,再不停地踩着零落的花瓣,然後又站着不動,捂着臉。

“啊……”

那天她穿了一條鮮豔的粉色裙子,在莊嚴肅穆的墓碑裏顯得很是紮眼,那是因為陸父在帶他們倆去掃墓的時候,說都要以最精神的樣子去拜訪他們的母親。

可她不是他們的孩子,于是她把裙子收拾了起來,塞進了閣樓裏,開始把自己完美地包裝起來,成為一個更優秀的人。

但生活又總是不如意的,從高考開始,到進入大學,再到走向社會,每一步生活都在給她打擊,告訴她你并沒有這麽完美,這個世界有太多你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然後事情從那時起開始慢慢脫軌,讓她最終在和陸致遠大吵一架以後,崩潰地逃向了自己曾經傷害過的弟弟。

“我一無是處,還什麽都沒有,求求你了,向海,你救救我吧。”

向海看着女人不修邊幅地靠着牆,頭發被弄得一團糟,眼底全是疲憊不堪。

他想起前幾天看的錄像,想起陸見森拿黃瓜打他的腦袋,想起陸嘉禾在笑。

笑着笑着場景又變了,他看見陸嘉禾站在房間裏,沉默地看着花園,遠處是陸見森和父親一塊兒在泳池裏打鬧。

最後看見了陸見森躺在那張床上,笑着邀請他把自己弄壞,那噩夢重現,他的瓷娃娃渾身是血,卻笑得燦爛,說着喜歡。

——他們仨到底為什麽,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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