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懸崖
“咚,咚,咚。”
陸見森拿頭撞着牆,一下又一下,規律的聲音能讓他稍微冷靜一點,但效果微乎其微。
“咚,咚,咚。”
像是腦袋中有一小塊地方開了閘,記憶像洪水一樣湧進來,他堵都堵不住,只能任憑它們沖垮自己。
嘈雜的聲音在腦中瘋狂的響起來,陸見森覺得自己像掉進一個無底洞,不斷下沉,觸不到地面。
“團團,這是哪兒的鑰匙?”
父親拿着那把生鏽的鑰匙問他,他站在門前,無措地掏着口袋。
怎麽會掉出去呢?剛才還在兜裏的,怎麽這會兒到了父親手裏呢?
“團團,你老實說,你真的去上補習班了麽?”
沒有,他撒謊了,但其實也不算完全的謊言,偶爾向海也會給他複習功課。
他只不過是把應該交給補習機構的錢拿去租了一間最便宜的出租屋而已,反正補的效果還沒有向海教他時一半的好,只不過更多時候他們會做點別的越界的事情,又沒有完全越界。
——為什麽爸爸要這麽生氣呢?他又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只是喜歡一個人,想和他盡可能多得呆在一塊兒罷了。
頭疼,陸見森只覺得太陽穴鼓脹得厲害,像是有什麽東西要突破那層薄薄的皮膚跳出來,讓他腦漿迸裂。
他蹲**去,揪着自己的頭發。
哥,你快回來。
“哥,阿姨怎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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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才透過窗口看見向海和姐姐一塊兒進了頂樓的房間,這會兒趴在兩家相隔的欄杆處,漫不經心地問着。
“沒,沒什麽,”向海從縫隙處伸過手來,手心裏是一顆小小的水晶球,藍紫色的,泛着夢幻的顏色,“對不起,團團,爸爸最近脾氣很大,等……等期末考完了,應該會好一點的,我再帶你去天文館,好嗎?”
“沒事,哥,你期末加油啊!”
“團團也要加油啊。”
他看見向海的嘴角僵硬地勾起,摸着手裏微涼的水晶球,撅着嘴答着:“嘁,不要你管。”
他餘光瞥見向海心不在焉地應着,心裏不太舒服,總覺得對方瞞着他什麽,就打發他回去了。
什麽水晶球?什麽天文館?為什麽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陸見森一下下越發用力地撞起牆來,他疼得快要發瘋,腦子裏全是陌生的畫面,他确确實實地在那些場景裏,卻覺得那些事情似乎從未發生過。
他為什麽會忘記?明明只是些無足輕重的小事,他為什麽會不記得?
“團團,怎麽啦?”
他猛得回過神來,向海的母親坐在輪椅上,腿上蓋着好看的米色軟毯,上面鋪着些小花。
女人因為長久沒出過門的緣故,蒼白得很,此時此刻那幾乎沒有血色的唇好看地彎起,柔聲細語地和他搭着話。
他奇怪地想,如果遮住阿姨胳膊上的劃痕,她其實和正常人沒什麽兩樣。
就像他一樣,只要那個地方不被人看見,他就和正常人沒什麽兩樣。
“團團,是不是有點不太開心?”
陸見森蹲下來,趴在女人大腿上,吹着她膝蓋上的小花,又拿了一朵,把花瓣一點點摘掉。
“可以和阿姨說說嗎?”
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享受了一會兒對方輕輕拍着他的後背揉他的頭發,才轉過臉去:“阿姨,我喜歡一個人。”
“哎呀,”女人有些小驚訝地捂住了嘴,笑聲清脆,“那他一定是個很幸運的人。”
“但是,他不知道我是個不正常的人。”陸見森看向了遠處,看大雁歸巢,夕陽西下,“我也不敢和他說。”
“可是,團團不是只由那一部分組成的啊,”女人說話的調子像是在唱歌,悠悠揚揚,讓陸見森耳朵都癢起來,“我們團團啊,有很多很多比正常人要更好的地方,可能不夠完美,但是,沒有人是不完美的,不是嗎?”
“我覺得他就是完美的。”
陸見森小聲嘀咕着,女人沒聽清,側着身子彎下腰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那你說,我要和他說嗎?”
“如果他足夠喜歡你,他會接受全部的你的,不管你是個什麽樣的人。”
陸見森撇撇嘴:“那也沒用,沒有人會支持我的。”
“我會支持團團的啊,”女人替他把頭發上的花瓣吹走,再拍拍他的臉蛋,“不管是誰,被你喜歡的那個人,一定會特別特別幸福的。”
“我也覺得。”
陸見森站了起來,看起來又是一副鬥志昂揚的樣子,遠處向海踏着暮色回來,看到他們倆,還有些驚訝:“團團,媽,今天感覺不錯嗎?”
女人朝他笑着,又看了眼陸見森,道:“天黑了,回家吧,團團圓圓。”
“圓圓,回家咯!”
陸見森獨自跑在前頭,向海有些懊惱地看了眼母親,熟練地把輪椅退回了家裏。
陸見森覺得自己的頭疼稍微舒緩下來了一點,他不再瘋狂敲着牆了,能夠逐漸冷靜地坐下來想事情了。
為什麽會丢失這一段記憶?他和向海母親一塊兒呆在花園裏的次數大概是最多的,女人從某種程度上彌補了他生命中關于“母親”的意義,可為什麽偏偏丢了這段記憶?
那是個戒指。
那個戒指的造型有些獨特,後頭有個小搭扣,可以略微調整大小。
可這個戒指,原本是屬于向海母親的,這會兒卻在陸嘉禾的手指上。
“團團?你還不出門麽?再逃課,爸又要發火了。”
“那個戒指。”
他指着那個戒指,陸嘉禾的臉色明顯地變了變,手忙腳亂地褪了下來:“哦,哦,我平時也不怎麽帶……”
“為什麽你有阿姨的戒指?”
“嗯,這個……”陸嘉禾支吾着,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我,我要去一趟公司,你,你先……”
“姐姐,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
陸嘉禾看着眼前那個快哭出來的男孩兒,想,這一天總算是來了,比他想象得要快,弟弟沒她想象中那麽神經大條:“團團,這是一個,訂婚戒。”
“和誰?”
陸嘉禾沉默了,她沒答,而是把戒指收回了盒子裏,端端正正地擺在梳妝臺上。
陸見森突然沖過來抓着她的衣領子,大聲地質問她:“陸嘉禾,我問你,和誰啊!”
陸嘉禾和陸見森身高上沒差多少,這樣的行為本就沒什麽威脅力,陸見森甚至因為那破了音的腔調而落于劣勢。
她推了一把陸見森,整理好衣領子,再擡臉,便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和誰,你自己心裏不清楚嗎?”
說完她便下了樓,陸見森看着她離去的背影,久久沒有反應。
陸嘉禾和向海訂婚了?
他想起向海摁着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幾乎要把骨頭都捏碎,瘋狂地在他身體裏進出着,他其實疼得快要連氣都喘不上來了,還在應着“不疼”,邀請着他往更深處去。
他真的,真的,無路可退了。
“哥,對不起,哥,對不起,我……我就是,好喜歡你……”
他只是,比起正常人的喜歡來,更加深重了一點,像是跌下懸崖的人好不容易抓到了一個豎出來的樹枝,哪怕遍體鱗傷,連力氣都耗盡了,他也要再努力一下,說不定就會有人來救他了。
那時候他甚至想,多虧他不是個正常人,他還有那麽點,扭曲的,吸引向海的資本。
多麽可悲啊。
“團團?團團你醒了?醫生!醫生!”
“團團,你還好嗎?有哪裏不舒服嗎?”
“抱歉,家屬先請讓一讓。”
陸見森只覺得眼前的畫面有些虛,他機械地回答着醫生的問題,怔怔地看着父親和陸嘉禾。
他怎麽了?生病了嗎?很嚴重嗎?
為什麽他都住院了,向海也不來看看他?
“團團,你要是哪裏不舒服,和爸爸說,學習的事不急,你什麽時候想回去讀書了,什麽時候再回去。”父親捧着他的臉念叨着,又把他摟進懷裏,“以後不許出這麽大的事了,爸爸不能沒有你。”
他愣神着點頭,父親在打翻了旁邊的雞湯以後終于決定出去稍微走走,房間裏只剩下他和陸嘉禾兩個人。
“團團,對不起……”
“……姐姐,你怎麽了嗎?”
陸嘉禾看起來有些吃驚,她捏着手指,試探性地問着:“你……不記得了麽?”
他皺了皺眉,想要搪塞過去,于是随口答了句:“記得呢,你給我削蘋果吃,我就原諒你。”
陸嘉禾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拿過一個蘋果,應着好,倉促地走出房間。
大家都是背叛者。
父親在他身體的問題上太過于謹小慎微,一點兒差錯都不想出現,于是強迫他退租了那間小公寓,讓他無處可逃;
阿姨的祝福不過是瘋子的胡言亂語,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可能再過不了多久,她連他是誰都記不清楚了;
姐姐最先發現他有失憶的問題,卻選擇緘口不言,而她都不需要拿這些事當威脅他的籌碼,她當然能成為向家完美的兒媳婦,畢竟她不僅是個正常人,還是個無可挑剔的女性。
甚至連他自己都背叛了自己,因為心底那點兒可笑的奢望,就輕易地把這些記憶埋葬,假裝身邊人都還是一無所知的樣子。
陸見森想不明白,他到底做錯了什麽,才讓喜歡這件事,變得如此艱難。
但轉念一想,實際上,他的出生就是個錯誤,不僅帶來了不幸,連他自己的身體都是殘缺不全的。
他的腳底是懸崖,風獵獵地吹,而他已經抓不住那根救命的枝條了。
——哥,你快回來,我真的堅持不住了。
“叮咚。”
一旁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第一條通知是個評論。
——“吐槽牆前來打卡,聽說po主是個陰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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