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缺了一角的圓

“團團?”陸父早上剛醒,就聽見了廚房裏的聲音,冬天的早上冷得可以,他還穿着睡衣,牙齒都忍不住打顫,“這麽早就起床了?”

“嗯,爸爸早上好。”

陸見森在裝他剛煮好的粥,又放了點小菜,就準備出門了。

“去阿姨那兒?”

“嗯,和她打過招呼了。”

陸父看着兒子穿上外套,又戴上帽子和圍巾,裹得暖暖地出了門,臨走前還給他報以一笑,兩手套在袖子裏,舒了一口氣。

他一直不敢主動提起關于休學的事情,陸嘉禾給他把事情講得很清楚了,他也猜到兒子去美國的一大半原因就是隔壁家那小子,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去怪誰,看見兒子能這樣正常地生活,就行了。

陸見森和向海母親總是有種古怪的親密,像是把她當成自己母親的替代品一般,大部分時間陸父也縱容着,算是對他的一種情感上的彌補。

陸見森用備用鑰匙打開了門,向家的大別墅安靜得吓人,比起他們家來,幾乎像是鬼宅。

現在六點還沒到,他們家裏的人都沒有起床,或是正在起床,陸見森知道向父最近都不在家裏住,輕車熟路地上了頂樓,敲了敲門。

“是誰呀?”

“阿姨,是我。”

陸見森推開了門,女人蓬頭垢面的,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窗戶被鐵栅欄隔起來,像是個鳥籠。

明明幾分鐘前剛在窗戶前打過招呼,女人卻又意外地歪着頭:“啊呀,是團團啊。”

陸見森已經習慣了對方這樣無厘頭的說話方式,屋子裏暖氣開得足,他就脫了外套,去衛生間裏接了熱水,準備給女人擦臉。

“團團,怎麽變得這麽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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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瘦啊,最近還重了一點。”

“可是,昨天,臉還肉肉的。”

“哦,”陸見森捏了捏自己的臉,朝女人笑道,“阿姨,那不是昨天,那是十幾年前啦。”

女人像是有些疑惑,又摸了摸陸見森的腦袋,也笑了起來:“是哦,團團都這麽高了。”

“對呀,”陸見森把小桌子端了過來,把粥盛在兩個小碗裏,“吃早飯啦,阿姨。”

“是團團做的嗎?”

“嗯,是阿姨教我的方法做的。”

“這樣啊,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呢。”

“也是十幾年前的事啦,阿姨。”

“哦,哦,”女人吹涼了粥,自己喝了兩口,又吹了一勺,喂到陸見森嘴巴,“啊——團團,乖,吃飯飯啦。”

陸見森從善如流地張開口,接了過去,女人笑着看着他,又愣着看着勺子:“團團,已經,長大了啊。”

“是啊,阿姨。”

兩個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外頭還沒亮起來,黑漆漆的,兩個人就坐在小房間裏吃早飯,安安靜靜的,只有碗勺碰撞的聲音。

護工在門口和陸見森打過招呼,陸見森擺擺手,示意她可以暫時休息一下,護工如蒙大赦地關了門,最近女主人的狀态不好,動不動就要摔東西,唯獨隔壁家的小孩兒來的時候,才能有半分清淨。

不過聽說那小孩兒精神狀态也不太好,剛回來那陣子成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飯也不吃。

——大概是瘋子和瘋子的互相理解吧。

吃完了早飯以後,女人又有些乏地想睡覺,卻還是硬撐着,要陸見森坐在她身邊,和她說話。

“團團,最近在做什麽呢?”

“在畫室裏幫忙。”

“對哦,團團畫畫也很好。”

“沒有其他人好,我就是給大家收拾一下東西。”

當然也有別的原因,這會兒畫室裏沒什麽人,大部分時間他都一個人坐在櫃臺前發呆,或是跟着畫室裏其他人學點東西,好像很有事幹的樣子,其實只是換個地方消磨時間罷了。

“那,那,畫室裏還開心嗎?”

“開心啊,大家都對我很好。”

“哦,那就好。”女人有些苦惱地搓着額頭,想了好一會兒,才接上,“那,團團,圓圓去哪兒了呢?”

“哥他在美國,讀書啊。”

“美國,很遠。”

“嗯,很遠,坐飛機要十多個小時。”

“所以他不經常回來嗎?”

“是啊,因為飛機太久了。”

“那就好,那就好。”女人幹枯的手撫過他的臉,刺刺的,語氣有些悵然,“我還以為,他不想回來呢。”

陸見森擡頭看向女人,小時候那點零星的記憶裏,其實女人長得很漂亮,她有着打自然卷的一頭長發,眼睛忽閃忽閃的,喜歡穿很長的裙子,走起來輕飄飄的。

她總是拿自己最好看的樣子展現在他們面前,哪怕他們只是什麽都不動的小屁孩,動不動就拿小髒手往她臉上摸去,留下黑呼呼的小手印。

她脾氣也很好,哪怕自己的父親有時候急了也會吼他,可是女人從來不會,她總是很有耐心,一遍遍地和他說着話,直到他冷靜下來為止。

有時候他會覺得上帝很不公平,憑什麽她那麽善良,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父親告訴他,女人不小心從樓梯上跌下去,丢了一個孩子,接受不了,就瘋了,不管他怎麽求父親,父親都不願意讓他再去她那兒。

但他還是去了,他一個人偷偷跑去了樓上,打開了門,像往常一樣叫着她,說,阿姨,我來玩啦。

但他看到的是他從未見過的女人的樣子,頭發亂得厲害,好幾天沒打理的樣子,瘦得快要脫相了,眼珠子都要爆出眼眶來,看見他進來的時候,沒像平時那樣笑着打招呼,而是整個人撲到他身上來,瘋了一樣地嘶吼,寶寶,寶寶,媽媽在這裏。

那天之後他發了整整一周的燒,天天晚上要做噩夢,夢到女人抓着他不放,父親整夜整夜地陪他,告訴他不怕,爸爸在呢。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那麽深刻地意識到,他沒有母親。

家裏從來避而不談這件事,哪怕學校裏有親子活動,父親也會帶着秘書一道去,他們看起來和別的家庭沒什麽兩樣,而父親也為了他,為了亡妻,沒再考慮過再娶的事,在他心裏,家永遠有三個人,有他,有爸爸,有姐姐,大家都很愛他,就足夠了。

但那時候他才意識到,他的生命裏沒有一個角色,願意鼓勵他去做一些事情,聽他說小王子的故事,聽他說他怎樣融不進同學裏,聽他說那份讓人害怕的歡喜,聽他說想去另一個星球的想法。

就好像他無法對父親說,爸爸,我想媽媽,因為父親從一開始就覺得他是缺失的,所以要不斷彌補他。

不僅是父親,所有人都是,所有人都覺得他是缺了一個角的圓,小心翼翼地規避着那個缺口,不讓他受挫。

——可他又怎麽會是不完整的。

“怎麽會呢,阿姨,”陸見森側了側頭,依偎在女人手心裏,“哥肯定會回來看你的。”

女人又笑了起來,她的眼睛很好看,即使是現在這個樣子,笑起來時也掩蓋不住光芒:“那,你說,我現在是不是有點,有點老了?”

“不老的,阿姨,就是頭發可以梳一下。”陸見森一咕嚕爬了起來,“要我幫你梳梳嗎?”

“好,好啊。”

女人立刻坐得端正了起來,陸見森又去接了點熱水,拿着木梳,一點點替女人解着頭發,她原本就是自然卷,打理起來就不方便,最近能這樣安靜坐下來的時候不多,疼了還會咬人,于是護工就懶得做了。

陸見森一小截一小截替女人把打結的頭發解開來,疼的時候女人會小聲驚叫一下,但沒有更多的反應,到後面漸漸順了起來,就開始哼起了歌。

陸見森最開始沒認真聽,注意力都在頭發上,直到頭發都梳順了,才意識到女人在唱什麽。

“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

他的手停了,不像別的孩子,他很少聽到這首歌,現在聽到了,竟有種陌生的感覺。

女人以為他弄好了,把鬓角的頭發撩到後面去,轉了過來。

她拍着手,輕聲唱着,拉着陸見森的手,把他摟進懷裏去。

“……投進媽媽的懷抱,幸福享不了。”

陸見森鼻子一酸,安安靜靜地搭在女人膝蓋上,外面慢慢涼了起來,小區裏也有了人聲。

“是不是圓圓回來了?”

“沒有這麽快的,阿姨,美國很遠的。”

“哦,對,美國很遠的,很遠的……”

女人有些焦躁地咬着指甲,她不喜歡吵鬧的聲音,也不喜歡光,讓她感到不自在,陸見森替她關了窗戶,又拉上了窗簾,才稍微好了一點。

他收拾着餐具,準備去畫室了,黑暗裏,女人卻又開了口:“團團,怎麽沒和圓圓在一起呢?”

陸見森手一頓,但很快反應過來,女人指的大概只是沒有一起來看他,像小時候那樣:“因為我們長大了嘛,阿姨,已經過去十多年了。”

“哦,哦,對,長大了,十幾年了。”

“那,阿姨,我先走啦。”

女人沒有回應,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想到了別的問題,陸見森叫來了護工,自己走出了向家。

在即将到達畫室之前,他拐進了商城的衛生間裏,過了一小會,走出來一個長發長裙的少女。

“啊,小陸今天也來得這麽早啊。”

陸見森笑着揮了揮手,做起了準備工作。

一旁的男生看了他好幾眼,朝身邊人小聲哀嘆道:“哎,長得那麽好看,可惜是個啞巴。”

身邊人嫌棄地瞥了他一眼,揶揄道:“不是啞巴也沒你的份,幹你的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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