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痛

姚承安在餐廳裏坐了好一會兒,眼神不住地往那邊的卧室門上看,怎麽坐着都不舒服,最後掏出了手機,在輸入框裏打了好幾回字,又跑進自己房間裏打電話。

“怎麽啦,小安安,這才分開幾分鐘呢,就開始想我了?”

“陳與光我警告你不要再這麽叫我!”姚承安惡狠狠地朝着手機吼,忍不住後悔起給對方打電話,但語氣又很快慫了下來,“但你晚上的時候還是要陪我回家除非那個跟蹤狂真的消失了!”

“好,好,你沒有想我。”

陳與光一副我懂我懂的語氣,姚承安真的恨自己中文水平不夠,在中國的時候沒好好上語文課:“反正,我打電話給你不是因為我想你了,是因為我都快一周沒見着向海了,你說,我要去看看他麽?”

陳與光雖然反感姚承安整天向海向海的沒完,但還是耐着性子問道,“他怎麽了?”

“我不是和你說了麽,學弟休學回國了以後,他就很喪。”

“啊……那不是正好,你不總說那人對你态度不好麽,還總打擾向海工作。”

“那,那也是因為我不知道他身體的事啊,”姚承安的聲音一下子憋屈了起來,“我之前以為他針對我啊,說到底還是我不該不敲門進他房間啦……”

“哦——不過說起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種人啊,還是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遇到,但我覺得其實也沒有什麽,又看不出來。”

“你這是,那個什麽,說話不胃疼……”

“站着說話不腰疼。”

“我就是這個意思!”對面人說話語氣賤得可以,姚承安氣得跳腳,蹦跶兩下,又倒在了床裏,“但那也不關向海的事啊,而且他也知道了這事是學弟前室友做的,話說那人也真的惡心,活該!”

“那人咋了?”

“今天中午的時候我不是被叫走了嘛,就是處理這個事的,”姚承安現在想到那人的嘴臉就氣,“向海之前給他輔導過碼,所以他的作業裏有很多方法寫的是向海的思路,就判定了剽竊,在學籍上記過了,下學期也要強制參加學術誠信的研讨課,反正基本上在這邊是找不到工作了吧。雖然說起來如果向海不專門去查的話也不會被發現,但那個人是,罪有應得!”

“不錯不錯,會用成語了,”陳與光的語氣懶洋洋的,還帶着笑,“那這不是皆大歡喜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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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沒有,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低沉,這兩天課都不來上了,教授還一個勁追着我問為什麽,唉……”姚承安捏着手指,又嘆了口氣,“原來學弟對他來說那麽重要,他開學的時候還和我說只是普通朋友呢,在他不讓我叫學弟名字的時候我就該意識到有什麽不太對了。”

“那小安安現在懂了麽?”

“他們是不普通的好兄弟!”

對面爆發出大笑來,姚承安要被陳與光這種态度氣死了,但仔細想想對方和向海他們也不熟,就拿他貧乏的詞彙量批評了他幾句,準備挂電話:“不和你說了,我要去行使室友的職責了。”

“嗯——我覺得這大概不是什麽好主意。”

“那不然呢!就放着他這麽消沉麽!他再這樣下去,教授再偏袒他都沒用了!”

“這種事嘛,解鈴還須系鈴人。”

“什麽靈不靈的,你這個冷血怪獸,我挂了。”

“哎,成吧,你要是碰壁了,知心哥哥熱線永遠為你開放。”

“我比你大,省省吧你!”

姚承安撇撇嘴,用力摁下了挂斷鍵,不禁有些懷念起手機還是摁鍵的時候,那樣最起碼摁的時候還特別有氣勢,不像現在這樣不痛不癢。

每回都這樣,陳與光這個人就是,那個叫什麽,狗嘴裏吐不出雞毛!

他怒氣沖沖地往向海卧室走去,在要開門的時候又愣了一下,頓了頓,敲了門。

“向海?你在裏面麽?向海?你有事不要自己憋着,我……我這個知心哥哥熱線為你開放啊!”

裏頭沒人應,也沒光透出來,姚承安一想到這邊一整天都沒動靜,不禁全身一打顫,唰得推開門去。

好也好在房間裏沒人,壞也壞在房間裏沒人,白天他打向海電話都沒人接,他這一晚上都在餐廳裏坐着,都沒見有人出入的,這會兒快要到半夜了,向海能去哪兒?

姚承安被吓了一身冷汗,還以為人失蹤了,在打911之前又撥了個電話給向海,卻不想對面卻接了起來。

“喂?向海?你在哪?”

“海邊。”

“卧槽,你冷靜啊,我馬上過來,你不要想不開啊!”

姚承安那頭挂得迅速,都沒給向海任何解釋的機會,他默默地看着屏幕漸漸熄滅,視線又挪向了遠方。

他就是在這兒把陸見森帶回去的,然後只是打個小盹的功夫,對方就走了。

一點動靜都沒有,東西都收拾得幹幹淨淨的,之前他還想問陸見森為什麽不把箱子裏的東西拿出來,現在不用問也知道了。

——他大概打心底裏,是時刻準備着離開的。

要想清楚這點很難,這個猜測被堆在了最下面,悶悶地沉在心底,在經過近一周的輾轉反側,他終于做好了接受的準備。

陸見森像是生來就具備保守秘密的能力,不管是身體上的秘密也好,想法上的秘密也好,于向海而言,他只是缺少傾訴的對象,扭曲的家庭關系讓他習慣了沉默,但只要對方是陸見森,他就留不住任何心底的想法,鋪天蓋地地向他湧去,毫不遮掩地吐露着自己的歡喜。

但陸見森不是,他的不說,就是單純的不想傾訴,他像一堵密不透風的牆,牢牢地堵着任何人的侵入。

于是他也一聲不吭地走了,就像是沒存在過一樣,帶走了所有他的痕跡,消失在了他的生活裏。

手上刺刺地一疼,他擡起手來,手指上被尖銳的岩石劃了一條縫,冒了點血。

他突然想起他小時候給陸見森撒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慌,是他沒有痛感。

小孩子都要經歷叛逆期,他也不例外,沒有人是從一開始就不反抗的,但越反抗,父親的責罰就越來越頻繁,那天也是,他故意在外面晃蕩,從窗戶看小陸見森在做什麽,一直到對方睡了,才走回家去。

迎接他的自然是又一頓毒打,叫喊的聲音太大,把小陸見森都吓醒了過來。

陸父勸他父親冷靜一些,把他接去了家裏,小陸見森看着他滿身淤青,一邊哭,一邊給他擦藥:“哥,唔……哥,你幹嘛,幹嘛,唔……這麽,不聽話……”

小陸見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胳膊上的肉都在抖,其實他疼得厲害,尤其是小陸見森下手沒個輕重,擦起藥來還挺痛,他忍得頭皮都發麻,想來想去,捏着他的小肉手,安慰道:“沒事兒,我和鯊魚一樣,不會疼的。”

小陸見森呆呆地看着他,像是被吓着了,剛才還哭得直喘,現在就盯着他看,手也一動不動的,就是偶爾抽抽鼻子。

他還以為自己撒的謊太胡扯了,剛要收回,就見小陸見森眼睛亮亮的,捧着他的手:“真,真的嗎,哥,真的不疼嗎?”

“嗯,不疼。”

那時候小陸見森還胖胖的,也笨笨的,他說什麽對方都相信,那天晚上還興奮地睡不着覺,抱着他直哼哼。

日子就這麽相安無事地過着,他的謊言沒被拆穿,而知道了他沒有痛覺以後,小陸見森不會每次都哭得那麽傷心了,但還是害怕他父親發脾氣的樣子。

那天下午,春游提前放了學,小陸見森忘了帶家裏的鑰匙,做飯的阿姨又出門去買菜了,于是難得地去了他們家,原本是想做完作業再玩的,結果春游完以後哪來的心情,趁着大人不在,偷偷摸摸在房間裏看動畫片。

那個點放動畫片的臺不多,翻來翻去就找到一個放奧特曼的,小陸見森又怕,怪獸剛出來的時候,他就躲到門外去,然後他等到奧特曼出來的時候,再跑出去叫他。

大概是看得太認真了,他沒注意到外面一點動靜都沒有,等他看到片尾曲走出去時,父親站在小陸見森面前,他已經哭成了個淚人了。

“叔,叔叔……我,我們,沒,沒有逃,逃學,哇……”

對父親的積怨加上見不得小陸見森哭,那時候他腦門一熱,一頭就撞上了父親,男人正好站在樓梯口,一個不穩,差點跌了下去,站穩以後怒喝了一聲,一巴掌就當頭扇了過來。

小陸見森被他吓壞了,抱着他父親的腿直求情,而他氣上頭了,對着父親吼着,你去死吧。

皮帶扣朝他身上抽過來,他一躲,總算是沒打到臉上,卻在胳膊上剌了個大口子,血汩汩地冒出來,那一下子他真的疼到腦袋都發昏,他能感覺到小陸見森扶着他,可是腦子裏卻什麽都聽不見了,混亂中還是司機實在看不下去,帶着他倆去了社區診所裏包紮,可他也只能做到這份上,否則丢了工作,連家都養不活。

小陸見森就抱着他一直哭個不停,他花了好久才緩過神來:“團團不哭了,我不疼的,你知道的。”

“哥,哥,你以後,不能,唔……不能再這樣了……”

“沒事,團團,我才不會向他屈服。”

小陸見森看着他,沒出聲,轉過去了一下,再轉回身來,手臂上像他一樣,也劃了一條長長的口子。

“團團!”

“哥,你以後,不可以總是對着叔叔幹。”小陸見森捏着手,眼裏噙着淚,一字一頓地對他說道,“你不聽話,他就要打你,那你好好聽話就是了,你要是不疼,我來替你疼,以後你哪兒受傷了,我就往一樣的地方劃一刀。”

他手忙腳亂地奪過他手裏的美工刀,捂住他的傷,幾近崩潰:“我知道疼的,團團,你不能這樣,你不能有事,團團,只有你不能有事……”

彼時年少,能想到不被挨打的方法,就是聽話,可他倔得像頭牛,誰都勸過了,都不聽,就硬抗着,想着父親最多也打不死他,看到男人生氣他就開心。

他記得那天他急得拿自己的衣服給他擦血,男孩一動不動地站着,一句疼都不願意喊,一滴眼淚都掉不下來,直到他保證再也不那麽做為止,而他穿着血色斑駁的襯衫,一遍遍答應着好。

後來責罰也少了,他在父親嚴苛的要求下,也開始成為一個優秀的人,但作為代價,他必須犧牲很多,和陸見森玩的時間,陪陸見森做作業的時間,和陸見森去一所高中的機會,他開始變得沉默,不茍言笑,對陸見森的感情從一開始的歡喜成了獨占,他像瘋子一樣珍惜着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一分一秒都舍不得浪費。

後來他也知道,撒謊是要付出代價的,最開始陸見森對他無條件的接近,是以為他和自己一樣,是個特殊的人,所以傾他所能要接近他,而知道真相的時候為時已晚,他已經被他圈養了起來,再也走不出那個怪圈了。

他還記得當時陸見森的臉,那麽無助,那麽難過,原本蓄在眼眶中的淚水一下子奔騰了出來,抖得幾乎要跪下去,一遍遍問他,哥,你真的是有痛覺的嗎?

所以一報還一報,當年他自以為替對方着想,背井離鄉一句話沒說離開了他,現在換陸見森一言不發地走。

這是一場耗時過久的報複,早該在他撒謊暴露的時候就被判下死刑,他卻把人困在了身邊這麽久。

“向海——”

姚承安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對方氣喘籲籲地沖到他身邊,又有些後怕地退開兩步:“你你你,你別想不開啊,我和你說,跳海真——的很難受的,痛死了。”

“嗯,”向海走過來,雙手插着兜,“我知道。”

“呃……所以,你沒事吧?”

“沒事。”向海走回了車那,又想起什麽似的,扭過了頭,“對了,Charles,你可能要找一個新的室友。”

“啊?”

“我要回國了。”

“你要回國?那你學業呢?”

“我畢業了。”向海的聲音在風中消散開,姚承安眯着眼,他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卻總覺得他在笑,“我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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