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夏天的黑夜來得晚, 數學考完天還很亮, 宴好前腳出考場,後腳就被楊叢拖去買手機。
宴好在小攤上買了個黑色皮筋,把劉海撈上去紮個揪, 整個腦闊都清涼多了。
劉海沒了,眉心痣就露了出來, 很小,就一點, 顏色也不過分豔麗,鮮活了五官,襯得眉眼十分靈動。
路邊算命的老頭瞧見了宴好, 看到一大把票子似的眼睛一亮, 捋着幾根胡須對他喊:“小夥子請留步。”
宴好停住。
老頭故弄玄虛:“你眉心有痣,此乃富貴之相……”
話說一半,欲言又止, 有一套老江湖的味道。
宴好吸溜一口奶茶, 半眯眼配合着問:“還有呢?”
老頭又是掐指,又是搖頭,頗為高深莫測地長嘆一聲:“實難窺透, 貧道為你蔔上一卦,才好告知一二。”
宴好看看攤位邊的紙牌子,一卦五十。
一旁的楊叢不聲不響地冒出一句:“道友晚上好。”
老頭:“……”
楊叢朗聲道:“敢問道友平日在哪修行,師出何門何派,師從哪位大能啊?”
周圍路人聞聲側目, 指指點點起來,老頭一張老臉都綠了。
宴好吃掉嘴裏的珍珠,肩膀直抖。
楊叢瘾是過足了,膀胱也要憋炸了,他提着氣四處張望:“小好,我去肯德基撒個尿,你等我會。”
宴好正要走,無意間瞥到了什麽,改變主意的蹲下來,手指了指老頭攤子右上角的一排挂件。
“那是什麽?”
老頭立刻拿一個給他看:“九宮八卦圖。”
宴好聽着新鮮:“有什麽用嗎?”
老頭滿是溝壑的臉上一派正色:“能驅邪避災,招財擋煞,開運護身。”
宴好眼睛掃掃挂件:“純銀的?”
老頭點頭:“那肯定是。”
宴好一口一口喝着奶茶,不知道在想什麽。
老頭心裏着急,面上卻是一派高山流水的淡然。
宴好的視線在挂件上停留了片刻,收回的途中捕捉到一物,手就伸了過去。
是支筆,有一塊地方纏着一圈紙,觸感比宴好見過的紙都要細滑,泛着一層淺淡的光澤,不知道是什麽材質。
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紅色圖案。
宴好摸着筆身:“這也是九宮八卦圖?”
老頭的表情有一絲不自然,不太想承認的樣子。
宴好又問:“你自己畫的?”
老頭的表情更不自然了,眼神也躲閃着:“不是。”
“這樣啊,”宴好一臉可惜的放下筆,“是我就買了。”
老頭頓時改口:“是,是貧道畫的!”
“貧道畫這張圖的時候,身體不适,所以畫得稍微有些粗糙。”老頭捋着胡須咳一聲,“貧道自己也不太滿意,就随便裹在了筆上,寫寫字用,并沒有拿出來售賣。”
宴好看複雜的圖案,光是看就頭暈:“是用朱砂畫的嗎?”
老頭盤着腿:“正是。”
宴好确定是完整的九宮八卦圖,只是圖紙沒辦法從筆上撕下來,就說連筆一起要了。
“多少錢?”
老頭看他腳上的耐克。
宴好咽下一口奶茶:“仿貨。”
老頭伸出一根手指:“一百。”
宴好給了他五百。
老頭用幹枯的雙手接過五張紅票子,有點恍惚,他看看少年眉心的痣,沉吟道:“小夥子啊,你是一副極好的面相,生來帶金,父母因你事業更上一層,家庭和睦,你少年有至交相随,青年有摯愛相伴,中年美滿,晚年安康,一生富貴。”
宴好愣了下,笑着起身走了。
老頭把紅票子疊了放兜裏,回味自己賣出去的那張圖,心想這是個生財之道,找個時間去山裏,靜下心來試着再畫點。
轉而又覺得行不通。
手畫的不像印刷的那麽精致完美,不是人人都看得上。
剛才那筆買賣純粹就是碰到了有緣人。
——
宴好往肯德基方向走,喝完奶茶騰出手擰開筆帽看筆芯,是0.5的。
挺好,江暮行只用這個型號的筆芯。
宴好把筆放進書包裏,問跑過來的楊叢:“你要買哪個牌子的手機?”
楊叢兩手抄在口袋裏,走路吊兒郎當,鞋子拖拖拉拉地擦着地面:“随便看看,哪個牌子都行,反正不要觸屏,用不慣。”
“早晚都要習慣,”宴好說,“你得跟上時代的步伐。”
楊叢斜眼:“那你怎麽沒用?”
“我去年才換的手機,壞了就買觸屏的。”宴好跟他前往地下大賣場,“蘋果4怎麽樣,現在很火。”
楊叢的反應不是很熱情。
宴好邊走邊給建議:“魅族M9也不錯。”
楊叢依舊不熱情,他又聽宴好說了幾個牌子,砸了砸嘴:“得嘞,我看我還是買三星吧。”
宴好沒意外,這家夥是三星的忠實粉絲。
“要不我這回在三星裏面挑個觸屏的?”楊叢啧了聲,“I9088的外觀挺大氣,适合我。”
結果他又說不行:“我還是要買滑蓋。”
宴好嫌棄道:“怎麽到你這裏,買個手機就這麽麻煩,女孩子都沒你婆婆媽媽。”
楊叢比窦娥還冤:“我靠,我不就在觸屏跟滑蓋之間逛了一下嗎?怎麽婆婆媽媽了我?”
“再說了,我最後選滑蓋,那是有關鍵原因的好嗎?”
宴好抹臉,表情陰冷:“說歸說,你噴唾沫算怎麽回事?”
楊叢正兒八經:“老子天生唾沫多。”
宴好一腳踢過去:“滾。”
“說正事,哥跟你講講民情,夏水那貨,側翻機,全鍵盤,跟筆記本一樣,用着酷炫。”楊叢哼哼,“還有你,旋轉機,你敢說把屏幕轉上去,再轉回來,啪一聲響,不帥?”
宴好嘴一抽。
“滑蓋也是差不多,拇指往上一推,屏幕就上去了,老子還能裝個逼。”楊叢扯動一邊的嘴角笑,“觸屏的班上有人用,雖然不用擔心排線版失靈,但什麽玩法都沒有,摸着光禿禿的,沒意思,過幾年再嘗試吧還是。”
宴好擺擺手:“行了,趕緊買,我回去還要跟我爸媽開視頻。”
楊叢一聽,痞笑着湊過去搭他肩膀:“是不是要跟你開家庭會議,問你有沒有早戀?”
宴好:“呵呵。”
——
賣場裏很嘈雜,人擠來擠去,悶熱至極,像一個巨大的蒸籠,底下堆了一圈燃燒的木柴,還在不斷加熱。
宴好進去就要不行了:“我倆又不會辨認水貨跟翻新機,來什麽賣場,被當成大肥羊宰了都不知道。”
“直接去專賣店算了,蘇寧也可以,賣場不靠譜。”
楊叢仗着個高,視線沒什麽阻礙的左右掃動:“別吵,我看看。”
來賣場就是沖的人多,熱鬧,好玩兒。
有條黏濕的胳膊蹭上來,宴好的頭皮都炸了,他找空地站,聽楊叢喊:“小好,去左邊那家店!”
“哪家?”宴好剛要回頭,鞋子就被踩掉了,白襪子上多了塊髒污。
楊叢隔着些距離見宴好臉色很難看,再一想他一發作起來就很難搞定的性情,趕忙撥開人群過去,把他帶進了店裏。
“爺,您坐。”
楊叢拖過來一把綠色椅子,“坐坐坐。”
宴好坐下來把鞋拉好,眼裏有殘留的戾氣。
楊叢怕他這樣,嘴還是很欠:“你說你,男生女相,又這麽白,不欺負你欺負誰?”
宴好冷飕飕地擡頭。
楊叢做了個“小的告退”的姿勢,掉頭找店員咨詢手機去了。
宴好拿出手機刷刷,給江暮行發了一條信息。
-班長,我在華南路的大賣場,你有東西需要我帶嗎?
江暮行的回信裏就兩個字。
-沒有。
宴好有一下沒一下地轉着手機上面蓋子,沒多久就有一條信息發了過來。
-你去賣場幹什麽?
宴好快速回江暮行。
-楊叢中午吃飯的時候不小心弄丢了手機,我陪他來買新的。
沒回信了。
宴好等半天都沒等到,無聊的玩起了俄羅斯方塊。
不多時,他冷不丁地聽見一道沙啞的聲音:“嗨,小孩兒。”
宴好分了神,下落的方塊沒放對位置,他郁悶地退出游戲擡眼,上次酒吧那個皮褲男倚在一個櫃臺邊,拿着半個面包的手對他揮揮。
沒戴棒球帽,一頭金發蓬松随意,銀耳釘換成了黑耳扣,很不羁,穿的破洞洗白牛仔褲,白T恤,帆布鞋,看着比那晚要年輕,像大學生。
——
黃緒走到男孩面前,慵懶一笑:“又見面了。”
宴好知道他有個談了七年的女朋友,感情很要好,不是敵人,就沒像第一次那樣豎起一身的毛刺。
黃緒對別人的情緒格外敏感,他接收到了男孩的反應,有點詫異。
這是……又不對他抱有敵意了?
毒舌變成了山貓?
黃緒的眼底閃過一絲微妙之色,吃了兩口面包,道:“小孩兒,有個事想請你幫忙。”
宴好清秀的眉毛輕挑:“什麽?”
“小事。”
黃緒從斜挎包裏拿出一個黑色U盤:“這是你同學托我買的,你幫我轉交給他吧。”
宴好額前碎發下的視線鎖定那個U盤。
黃緒拍腦門:“啊,忘了說,就是你那個在酒吧打工的帥同學。”
宴好抿着嘴角,呼吸有點急促。
黃緒把剩下的面包吃完,對着垃圾簍拍拍手上的碎屑:“我給你個地址,他跟我約了那兒。”
宴好僞裝的平靜徹底分崩離析,心髒“砰砰砰”地跳動着,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哪個地方?”
黃緒不快不慢道:“就康寧實驗小學那邊的鄰裏中心。”
宴好身體的熱度瞬間降了下去,原來不是江暮行的住址。
“順路嗎?”黃緒說,“要是不順路,你可以明……”
宴好打斷他:“順路。”
黃緒搓搓下巴:“那挺好。”
宴好伸手。
黃緒鼻子裏出音:“嗯?”
宴好:“U盤。”
黃緒丟他手上,揶揄道:“小少爺的手。”
宴好沒理,他把U盤塞口袋裏,起身去找楊叢。
黃緒目送兩個男孩離開,坐在椅子上松散地打了個電話。
“小江,我不是來大賣場修手機嘛,你猜我碰見誰了?”
那頭的江暮行沒聲響。
黃緒的尾音有意拖長:“你那個眉心有痣的同學。”
江暮行開口,語氣裏聽不出波動:“你把U盤給他了?”
黃緒帶着銀戒的手插|進頭發裏,把發絲往後捋了捋:“要不說怎麽是學霸呢,就是聰明。”
“不過……”他支着頭,“地址我也給了,就那鄰裏中心。”
電話裏的氣息聲一滞。
“怎麽,我多事了?”黃緒笑得意味深長,“不應該啊。”
江暮行挂了。
黃緒聽着耳邊的嘟嘟聲,笑着搖搖頭,可算是知道燙傷膏用誰身上了。
——
宴好跟楊叢打車回去,兩人一道,楊叢先到地兒。
“上我家去呗。”
“不去了。”宴好心不在焉,“下次吧。”
楊叢唠叨兩句就打開車門下了車。
出租車重新啓動,在繁華的街市裏穿行,承載着少年的焦躁與渴望。
宴好把玩着手裏的U盤,眼睛望向玻璃窗外極速倒退的夜景。
“師傅,去康寧實驗小學。”
“那要掉頭。”司機看一眼後視鏡,“一南一北,不是一個方向,白跑了十來公裏,車費不低。”
宴好沒說什麽。
司機也不是外放的性子,提了一句就專心開車。
宴好拿出手機編輯短信,敲好了又删,再敲,猶豫不決。
結果一不留神,給江暮行發了個空白的短信。
沒有撤回功能。
宴好“騰”地坐起來,手機就震了下,江暮行來信息了。
一大段,這麽快就發過來了。
-U盤的事黃緒告訴我了,今晚你不用特地跑過來,我不急着用,明天在學校給我就行。
宴好的身子倒回座椅裏,臉色變換不停,他撥了江暮行的號碼,下一秒又慌忙按掉了。
還是選擇在短信裏說。
宴好彎着腰按手機鍵盤,發了條短信過去。
-班長,我剛好經過那條路,你方便的話過來一下?
字裏行間裹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明天的見面是明天的,今晚的他也好想要。
宴好發完就盯着手機,不知盯了多久,眼睛有一點發酸,江暮行回了。
-好。
宴好閉上眼睛,嘴角翹起來,很開心。
——
出租車在鄰裏中心的東門停下來,宴好付了車費就下車,激動的心被粘糊的夜風一吹,晃蕩了幾下,生出些許茫然。
這裏的鄰裏中心很大,他不熟。
又是晚上,還是不要亂跑了,就在東門等江暮行吧。
宴好剛把頭頂的揪松開,放下劉海順了順,給江暮行發信息說自己在東門,左側就突然傳來喊聲:“宴好。”
攢動的空氣将那聲音推入宴好耳中,他的身子一震,猛然扭頭去尋找江暮行的身影。
江暮行立在路燈下,也看了過來。
視線對上的一瞬間,宴好腦子裏閃過無數個念頭,炸開的煙花一樣,直到看見江暮行拎在手裏的水果才消止。
江暮行是出來買東西的。
宴好走過去,停在路燈的昏黃光暈邊緣,以一種輕松的口吻說了句:“班長,這邊晚上擺攤的好多。”
江暮行啓唇:“有夜市。”
宴好哦了聲,撓撓臉抓抓耳朵,很局促。
江暮行從路燈下的光暈裏走了出來。
宴好下意識就把攥在手中的U盤遞過去:“班長,U盤給你。”
江暮行用拇指跟食指捏住,觸碰到一片潮濕。
“還有這個。”
宴好拉開書包拉鏈,找出筆給他,随意的說,“我在一個算命的那買的,筆外面有九宮八卦圖。”
江暮行半響伸出手。
宴好把筆放他手上:“一塊錢一支,我看圖案挺酷就買了。”
江暮行眼眸微垂,目光落在筆身的紅色圖案上面。
宴好看江暮行遲遲沒動靜,心裏就打起了鼓。
筆很普通,做工非常的一般,圖糙了些……
宴好覺得尴尬,臉開始發燙,他張張嘴,想說點什麽,就聽江暮行倏然出聲:“圖是人工畫的。”
“是嗎?我還以為印的呢。”宴好垂眼拽兩下劉海,笑着說,“筆芯可能不怎麽經用,完了你可以換新的,就是0.5的筆芯。”
江暮行沒言語。
“那……”宴好蹭掉手心的細汗,頓了頓,“班長,我回去了啊。”
江暮行依舊沉默。
宴好近乎是倉皇地抓着書包背上,轉身往路口走,頭垂得很低。
已經見到面了,該滿意了,別的就別想了,太荒謬,不可能的。
宴好大概走了有五六步,背後就響起江暮行的聲音,比夜幕要沉:“宴好。”
他立刻回頭,眼裏映着燈火跟星光,亮得讓人為之悸動。
江暮行的大半個輪廓都在暗處,面部神情不太清晰:“去我家坐坐?”
宴好不敢置信地動了動嘴唇,嗓子眼幹澀難耐,發不出聲音,想說的話都在眼睛裏,他問,可以嗎?
江暮行把筆跟U盤都放進水果袋裏,淡淡道:“就在這條街後面,跟我來。”
宴好大腦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就已經做出行動,本能地跟上去。
江暮行邁着長腿走在前面,步子穩重,背影颀長且冷漠,跟平常一樣。
宴好前一秒還在看他後腦勺,下一秒就驚慌沖上去拉住他手臂,指尖止不住地發抖,聲音裏帶着氣憤的指責跟後怕。
“班長,你走路都不看紅綠燈的嗎?”
江暮行微低頭側過臉,眼睑緩慢地眨動了一下。
宴好有種江暮行在發愣的錯覺,思維根本就沒接上,他吸口氣竭力壓下自己的神經質,輕聲告訴他:“剛才你差點就闖紅燈了。”
“車那麽多,很危險的。”宴好又嘟囔着補了句。
江暮行把臉轉向馬路,眼睛對着來來往往的車輛,仿佛都沒意識到自己被抓住了手臂。
宴好用餘光偷看江暮行,剛見那會不是挺正常的,怎麽現在跟丢了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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