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進了門, 江暮行就把水果拎到廚房。

宴好在他走後松一口氣, 将背上的書包拿下來,輕放在小碎花布藝小沙發上,打量着這個充滿了生活氣息的房子。

客廳面積很小, 東西哪怕收拾的很整潔,還是給人一種擁擠的感覺。

家具非常舊, 像是從二手市場淘回來的。

地面鋪着劣質的地板革,拖得很幹淨, 有些翹皮開裂。

宴好想到了江暮行腳上那雙球鞋。

也許是不在乎這些東西,也許是一開始顧不上,久而久之就麻木了。

如果條件允許, 誰不想過得好一點, 過得輕松一點?

宴好的心口被難過的情緒蒙住,每個人來世上走一遭,腳下的軌跡是不一樣的, 各有各的方向。

江暮行有自己的路要走, 原本跟他沒有交集,是他人為制造出來的交集點。

現在他就站在交集點延伸出的江暮行家裏,直面江暮行艱辛的人生。

這只是冰山一角。

宴好的眼睛酸澀, 眼眶泛紅,他仰起頭看天花板。

白熾燈用很久了,投下來的光不夠明亮,燈底下有一些小黑蟲,不停地繞着光飛舞。

坑坑窪窪的牆上扒着蚊子, 懶洋洋地叮在那裏,喝飽了。

宴好不知道哪來的一股子扭曲的怒意,沖過去對着一只麻蚊子拍下去。

手上沾了一小塊鮮紅的血跡。

宴好又去找蚊子打,力道很大,手掌疼得發麻,整條手臂都有點痙攣,心底的暴戾才漸漸被壓下去,他做了幾個深呼吸,掉頭坐到沙發上,垂着眼簾發呆。

江暮行切了一盤西瓜出來,放到小茶幾上面。

宴好發現他脖子上有個蚊子包,手指抖了抖,忍不住搓起手心裏的血跡。

江暮行瞥見了宴好的手心,眼角掃了掃仿佛被紅色顏料點過的牆壁:“你打蚊子幹嘛?”

宴好悶悶道:“看着煩。”

江暮行擡眼。

宴好移開視線沒跟他對視,坐了會起身去洗手。

——

快八點了。

明天有英語和理綜要考,晚點還要跟爸媽開視頻。

宴好卻在江暮行家裏吃西瓜。

江暮行沒吃,他拿着買的燈泡把外面那層紙剝掉,搬着凳子去了衛生間。

宴好立即吃掉最後兩口西瓜,跑去給他扶凳子。

江暮行讓他出去:“不用你扶。”

宴好很堅持:“以防萬一,還是小心點好。”

江暮行沒再說什麽,他踩到凳子上,站穩了,伸手去夠燈泡。

衛生間裏只有手機手電筒的光亮,朝上擴散出一圈光暈。

宴好看江暮行的腳,穿的黑色棉襪子,襪筒藏在褲腿裏,再往上是修長有力的腿,他直直地盯着看。

幾個瞬息之後,宴好眨了下眼睛,一滴汗珠顫動着從睫毛上掉下來,他伸手一抹,下一秒就像個變态一樣一點點湊近,隔着校服褲,虛虛地用鼻尖蹭了蹭江暮行的腿。

宴好的心髒撲通撲通瘋跳,聲音太響了,有些耳鳴,他咳嗽兩聲清清嗓子,讓自己看起來自然點:“班長,你連這個都會啊。”

江暮行居高臨下地看過來。

宴好沒敢仰頭,裝作沒有察覺地扶着凳子。

頭頂的目光很快就撤回了,宴好後心潮濕一片。

江暮行把壞燈泡擰下來:“拿一下。”

遞下去之前,用掌心抹掉了燈泡上面的灰塵。

宴好接住燈泡放水池邊,把新的給他,繼續扶凳子。

江暮行換好了:“你把燈打開。”

宴好用手臂擦掉蹭一下劉海:“開關在哪?”

江暮行眼神示意他看:“門邊。”

宴好摸索到開關,按下去,視野裏瞬間亮堂起來。

衛生間完完整整暴露在他眼前。

漱口杯,牙刷毛巾等生活用品都是一人份。

宴好眼裏露出幾分古怪,說起來從進門到現在,他并沒有看到江暮行父母的痕跡。

江暮行跳下來:“馬桶的水箱有點問題,這邊有根繩子。”

手指指一處:“拽一下就能放水。”

宴好回過神來,捉住挂在抽水箱邊的灰色尼龍繩子,試着往下一拉,嘩啦水聲就響了。

江暮行抿直薄唇,俯視他的表情變化,聽他詫異地說了句:“這個好神奇啊。”

“……”

——

之後江暮行又把陽臺的燈泡換了。

宴好看角落裏的蘆荟跟常青藤,長得都好好,不像他,仙人球都養不活。

瞧見了什麽,宴好的眼睛猛地一睜:“班長,你夏天不關紗窗?”

江暮行看了眼,眉頭一皺:“忘了。”

宴好嘟囔:“……這都能忘。”

難怪家裏那麽多蚊子。

江暮行平時很嚴謹一人,今晚不知道怎麽了,又丢魂又疏忽大意。

“班長,蚊子多了沒法睡。”宴好說,“幹脆去我那吧。”

江暮行把紗窗關上,不在意道:“點根蚊香就行。”

宴好聞言,只能作罷。

江暮行回了客廳。

宴好走在後面,發現客廳的牆上有釘子釘過的洞眼,曾經挂過照片,後來就拿下來了。

“班長,你爸媽……”

宴好捏着手指頭,欲言又止。

江暮行走到一扇門前,推開給他看,跟他說:“這是我媽住的房間。”

宴好的頭皮頓時竄出一絲麻意,瞬息間就沿着後頸下去,擴散至四肢百骸。

江暮行不僅請他到家裏來做客,還給他看自己媽媽的房間。

夢裏都沒有過。

宴好重重咬住舌尖,刺痛跟血腥味讓他稍稍清醒,他裝作輕松的樣子,朝江暮行走了過去。

——

房間大概十五平左右,空氣裏有極淡的玫瑰熏香味。

木床靠牆放着,上面沒有被褥,只有一張涼席。

旁邊小桌上有幾本舊書,玻璃花瓶裏放着一些幹花幹草,修剪過。

而且玻璃瓶上還有兩三片花瓣,顏料畫的,看似随性,實際精算過構圖。

宴好心想,江暮行的媽媽很有小情調,他還注意到小桌左邊牆上貼着幾張油畫,都是暗色調,看着壓抑。

江暮行的語氣平淡:“我媽年輕時候喜歡畫畫。”

宴好說:“那她現在……”

江暮行還是那個語氣,聽不出他的情緒:“她在療養院。”

宴好整個人都愣住了。

“答應給你補課的第二天,周日下午,”江暮行說,“我把她送過去的。”

宴好愣愣地看着他。

江暮行帶上門,話聲夾在那絲冰冷聲響裏面:“我爸五年前就死了。”

宴好先是茫然的站着,過了好一會才驚醒,急促地喘了幾口氣,煞白着臉磕磕巴巴:“對不起,我……我……”

江暮行注視着他,嗓音有幾分暗啞:“你道什麽歉?”

宴好不知道,胸口悶得要命,他有些想哭。

在一中,江暮行是學霸們仰望的存在,他身上有太多值得同齡人去學習的東西。

自律,冷靜,堅強,節儉,沉着,穩重……

所以很多人會去關注他。

有些事情花心思跟時間就了解到了,有些事情誰都窺探不到。

譬如江暮行的家世。

只知道他的家境很差,卻不清楚其中緣由。

越隐秘,關注他的人就越想知道,猜測也越多。

宴好不會去胡亂猜測,更不會跟誰在背後讨論,但他幻想過将來有一天江暮行能帶他回家,把別人都不知道的一面分享給他聽。

不管是作為特別的同學也好,特別的朋友也罷,他只想江暮行的那一面就自己一個人知道。

像現在這樣。

可突然攤在他眼前的事實太殘酷了。

江暮行要把自己隐藏的那部分露出來,就必須先撕開內心的傷口。

宴好沒想過是這樣子,真沒想過,他用力吸口氣,嘴唇輕微顫抖:“那你打好幾份工……”

江暮行揉着額角,半響低笑了聲:“家裏欠了很多債。”

宴好第一次看江暮行笑,他卻哭了。

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宴好慌亂抹把臉,匆匆跑進了衛生間。

——

江暮行在沙發上坐下來,吃了一片西瓜,擦幹淨茶幾上的汁水,之後就半睜着眼,看牆上的那些蚊子血。

不知過了多久,衛生間裏傳出沖水聲,宴好開門出來,眼睛被劉海擋住:“班長,我給你的筆,就那個九宮八卦圖,能驅邪避災,招財擋煞,開運護身,你放筆袋裏吧。”

江暮行恢複成一貫的冷淡:“這你也信?”

宴好不說話,就那麽站在原地,用沉默來表達他的堅定。

那裏面裹着的是一種很純粹的關心。

——我想你好。

江暮行看着自己搭在腿上的手,沉默良久:“謝謝。”

宴好的身子劇烈一震,通紅的眼睛又濕了起來。

沙發上的手機響了,是宴好的,江暮行喊他:“電話。”

宴好垂着頭過去撈了手機轉開,見是他爸打來的,他翻湧的負面情緒就登時一凝。

“我還在外面,嗯,知道,我不是小孩子,沒事的,”宴好背對着江暮行擦眼睛,“到家跟你們開視頻。”

江暮行在他挂掉電話後問:“要回去了?”

宴好抿嘴:“嗯。”

江暮行起身:“我送你。”

宴好理了理劉海,小聲道:“不用你送的,我認得路。”

江暮行挑眉:“我要下樓買東西。”

宴好哦了聲,走到門口時停住:“班長,你家就一個房間,平時你睡哪兒?”

江暮行輕描淡寫:“客廳。”

宴好下意識去看布藝小沙發,他躺上去都不夠地方,腳要騰空放。

江暮行比他高多了,怎麽躺?

宴好的呼吸發緊,手指冰涼,冷不丁想起來一個奇怪的現象。

江暮行的媽媽去了療養院,房間空出來了,怎麽他沒住進去?

宴好想不通,卻沒問出口,他不想再看到江暮行疼了。

江暮行拿了鑰匙跟手機,颔首道:“走吧。”

宴好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标,暑假期間想辦法讓江暮行搬到他那裏住。

——

夜色正濃。

江暮行把宴好送上車,回去的路上經過娃娃機那邊。

片刻後,江暮行動身回家,手裏多了一只醜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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