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別去
醒來的時候,我聞到了樟木的香氣。聽筱港說過,摘下樟木的枝幹來曬幹,然後剖開就可以聞到那種很濃很濃的香氣。我沒有去拭過,但我相信這是真的。因為這是筱港說的,他不會騙人的。
我的身體漸漸地變得虛弱,我知道手術是失敗的。從爸爸和媽媽沉重的神情裏,我看得出來。我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我已經連累了他們,我不想再讓他們替我傷心難過了。
我不止一次對媽媽說我想回秀峰的事情,可是媽媽并不說話,只是淚水慢慢掉了下來。後來,我便也沒有再提及回秀峰的事情。爸爸總是勸我不要怕,再苦再難都會有爸爸和媽媽陪在身邊呢!
我沒有再提及回秀峰的事情了,但我的心裏卻依然很想。我想回去陪着他,我不想以後他來看我的時候如此長途跋涉。因為我知道我的筱港哥哥坐不得長途車,他有暈車的毛病總是無法克服。
我不想,他連來見我都那麽辛苦……
随着病情惡化,我進醫院的次數越來越多,多得都記不清了。我害怕照鏡子,害怕見到自己頭發紛紛地掉在手心。比起掉頭發還讓我害怕的事情,終于還是發生了——我忘記了過去的一些事情和人。
我的記憶逐漸模糊起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在何處,昨天或者早上做過什麽,又去過什麽地方。我害怕有一天,我會忘掉我的筱港哥哥,然後我開始學他,用筆慢慢地寫我們曾經的故事片段。
總是想到哪就寫到哪,寫得很亂,也想得頭很疼。
我不想忘記他,因為下輩子甚至下下輩子我還要來找他,然後纏着他。
……
這個冬天,有些寒冷。但因為回憶,冷的只是皮膚的表層。
何妹和表哥經常打電話給我,和我說筱港的事情,又以前的也有現在的。我都忘了自己是怎麽遇到他的了。因為在我的印象當中,他是那麽平凡,而我是這麽渺小。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們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了。
聽何妹說,那年的秋冬之際,我放學回家,老是遇着他匆匆忙忙地往二中的趕,然後我才記起一些片段來了。那年是二零零五年的冬天,他後來說那是似秋的冬季。他總是匆忙地趕往二中,走在我的前邊,一連十幾天或者更多日,我緊跟在他後邊。
或許,是前世未盡的緣分,讓我遇着了你,在這盛世繁華的光年裏。
這一生也許短暫,但我會記得,然後将這份緣帶着離去。在下輩子的時光裏,我還會在老地方等你。
只是與今生不同的是,我不想再那麽晚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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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表哥從秀峰趕來,帶着秀峰的筱港最愛的樟木葉。
然後,我給他打去了個電話。我打的是他家的電話,起初卻是因為信號不好,所以說話總是斷斷續續的。
我說我很想他,然後他不說話,一直沉默着。聽見電話那頭,有人跟他說話,我想是他的媽媽。
卻只聽他說,今年的天氣太冷了。
我的心疼極了,猶如萬蟲攻心,或許更有甚者似千刀萬剮的痛。
因為我知道了電話的那頭,我的筱港哥哥在哭泣!
良久,我收拾了自己的情緒,緩緩說道:
“吃年夜飯了沒啊,我剛吃了,挺想你的。”
“那你告訴我你在哪裏,我過來陪你過年啊!”
他總是這樣,一下子就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一點都不懂得委婉表達。但這卻讓我感覺好幸福,好開心。
可那麽遠的路程,他又坐不了車,來這麽遠的地方做什麽呢?
“不讓你知道。這麽遠,你會受不了的,只要你有那份心意就夠了。”
是啊,只要他有那份心意就夠了。他的這份真摯情意,便足以溫暖我的一生,不留遺憾。
“哦!那麽我想從明天開始奮鬥,做一個自由幸福的人!”
“咋啦,我的傻哥哥?”
我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就說了這麽一句。
“我要努力考大學,我已經荒廢了很多年,不想連最後的這幾個月也荒廢了。”
他就是這樣,總是到了最後才懂得珍惜,然後拼盡全力。他總是說盡了力就是最大的努力,無可挑剔,也無可在意。那時候我覺得亂七八糟的,但又愛聽,我說的是他的心思。可是如果他真的決定去做了,我卻是相信能夠做得很棒的。
可在我的印象當中,他不是考上大學了嗎?他怎麽突然說出這麽奇怪的話呢?
“呵呵,真奇怪,你不是已經考上了麽……怎麽還考?”
表哥在一旁提醒我,我才意識到自己錯了。原來,我的記性真的是越來越差了。
“咋不考啊!我一定要考上的,要不也太對不起人了。你以前不是一天總是說我一定能夠考上的麽,難道你不希望我考上嗎?”
他這個人啊,永遠都這麽笨,卻自以為聰明,挺可愛的。
他這個人啊,永遠都長不大,但又老是憂郁,亂七八糟的。
“希望啊。我怎麽會不希望呢?”
這個社會,像他這樣農村出生的孩子,只有考上大學才算是有了依靠。畢竟那才是捷徑啊!
“嘿,丫頭,你在那裏好嗎?”
“挺好的,這裏也有樟木,很多的。我想你來看到了也會喜歡的。”
我也不知道他怎麽會喜歡這種樹,只隐約記得他在他的小說《栌鹂灣》裏也提到過,一個滿是樟木的林子。那個林子叫魚燕林,那是個美麗得充滿了傳奇的地方,我想也應該是他夢裏的地方。
但我怕,如果我也如于燕翎那般離他而去,那麽他會和沈景文那般……那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結局。因為我不要他受到任何的傷害,無論大小。
“哦。”
他突然又沉默了,他的聲音有些許憂傷,凄涼。盡管他總是有突然而來的不正經言辭,但他的心總是那般脆弱,讓懂的人忍不住心疼,不敢去傷害。也許吧,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歸屬,無論完美與否,有一種叫心靈或者命運的東西總是相連的,會疼會痛,會歡會喜。
然後,我看見了遠處城市的上空升起了煙火。我高興得手舞足蹈,不斷尖叫。他則又在電話那頭說我:“你啊,大驚小怪的丫頭,看把你樂的!”
“不可以啊?你沒看見,你不知道,這些煙火真的很漂亮。”
可其實,這又如何能夠跟秀峰的相比呢,如何能跟他一起看的相比呢?
“有我們丫頭美麗嗎?”
聽到他如此一問的這刻,我想說我愛他,但我沒說——因為我知道他不喜歡說這些。
“此地煙火,彼岸年華。”這是他寫的一本小說的名字,挺浪漫的。這本小說,我曾經還和他一起構思過,卻不知道他如今寫完沒有。
此地煙火,而彼岸已年華流盡。但此時,我并不悲傷。
我們依然如過去在秀峰那樣,說着很小很實際且并不遙遠的事情。他是個不會為将來打算的人,說太遙遠的事情也無濟于事。而我此刻,也只想和他說我近來的事情或者心情,我想委婉地表達我愛他。
“我的傻哥哥,我想我恐怕是回不來了。”
突然,我說了這麽一句話給他聽。說完以後,我就後悔了。
我怎麽能說這樣的話呢,那樣他會很傷心,會難過很多日子的。盡管他總是在勸我,讓我安心治病,但我們都知道很多事情是人無能為力的。
我不敢想象,如果他不能再和我說話了,我們會怎樣,而他又會怎樣。
這次通話,打到了我的手機欠費。
……
我的記性越來越不好,身體越來越虛弱。我總是在家裏暈倒,然後在醫院醒過來。我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家裏的模樣,只記得醫院病床周遭的模樣。
表哥從秀峰來這邊陪我,說不走了。然後,他一直跟我說筱港的事情。若不是如此,我可能真的就忘掉了他。
記得二月二十八日,是我的生日,前一天我打電話給他。已經不記得都和他說過什麽了,但我還記得,我沒跟他提起二十八日我十八歲,但他卻始終記得。這天在家裏,我過了一個很溫暖的生日。
但這一次和筱港的通話,卻也成為了我們這一生,最後一次通話了。
過完生日以後,我突然有讓筱港忘記我的沖動。我知道我的病是無論怎樣也好不起來了,但我不想在我離開以後,他痛苦一生。他是個太注重感情的人了,而我無法得知我離開以後,他會怎樣熬過來。
……
春天。那是我和筱港開始說話的季節,在那段滿是樟木的路途上。聽表哥說起那些往事,他總是重複着說“晴子你還記得嗎”,我總是微微一笑回答“我還記得的”。但其實,表哥說的很多事情,我都已經記不起來了。
每當我每次去想的時候,我的頭總是很疼,像硬生生被人扒開了一樣。
再打他的電話,已是無法接通。然後,我沒再讓何妹打擾他漸漸平靜下來的生活。何妹也說筱港變了,他很認真很努力地去學習,一個人無拘無束,他們班的同學和老師都說不可思議。何妹還說筱港沒再去找歐陽麗,也沒再怎麽去上網,只是愛抽煙。
聽到何妹如此說,我相信筱港真的變了,變得優秀了。我很開心,其實只要他好,我也就沒有奢望,哪怕一丁點也都沒有了。
……
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依稀記得有這麽一個人叫楊筱港,聽表哥說我和他有很多的故事。但我已不記得了。我只是覺得,每當表哥說起他的時候,我的心心會莫名其妙地歡喜,感動,然後疼痛。
聽表哥說,他的省适應性考試分數比去年高考的本科線高出了2分,他百天如一日地在教室或家裏安靜學習,他每個周末都會在校籃球場打籃球,或者去上網坐一個早上……每個月,他還總和一個叫歐陽麗的女生在學校花壇旁聊很久。
每次說到最後,表哥總是說“晴子你怎麽又流淚了”。其實,我只是覺得那個人很令人感動,讓人想念,或者念念不忘。
我在醫院的日子比在家還多。那段日子,回到家總是感覺特別陌生。唯有和那只叫香香的狗狗在一起,或者聞到了樟木的味道,才會突然想起在很遠很遠的南方有一座叫“秀峰”的小城。然後,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去看看。
五月二十六號的早上,我起床的時候,發現香香死了。靜靜地躺在我的房門口。沒有誰知道原因。後來,我看見爸爸媽媽,還有表哥都哭了。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那裏,愣愣地傻笑。
我想,我也要離開了這些日子陪在我身邊的人了,以及那個我想念的而表哥經常說的那個叫楊筱港的人。
二十七號的傍晚,在我強烈的要求下,表哥将我從床上扶起。我坐到書桌前,看了好一會兒夕陽西下的天色。我站不起來了,我想拿筆再寫一些東西,卻發現自己連筆都拿不起了……
突然,我發覺自己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情還沒有做。然後,我的頭很疼,我睡了過去。
睜開眼睛,望見站在身邊的爸爸媽媽,還有表哥、舅舅和舅媽……我想說點什麽,可無論我怎麽努力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我的嘴巴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連呼吸都很困難,我只能輕輕地微笑。
我望了望四周,卻沒有發現筱港的影子。
我終于記得了所有的事情,他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愛人。
其實此刻,我是多麽地希望他陪在我身邊啊,那樣我不會遺憾,而他也不會。
“晴子,我打電話叫他來吧!”
表哥湊過來我耳邊,輕輕地說着,他的眼睛裏滿是淚水,只是還沒有流出來。以前,我都沒見過他這個樣子的。
我想取下堵住我嘴巴的東西,但是等了很久,都沒有人給我取。然後我覺得特別困,便睡了過去,等醒過來的時候,那嘴裏堵得我嗓子都疼了的東西不見了。只有表哥,和爸爸媽媽他們都還在。
表哥說:“晴子,你想說什麽就跟表哥說,啊!”
“別……別叫筱港來……他還考試。”
我沒想到自己的聲音會這麽小,這麽難聽,而且還說得這麽吃力。如果筱港知道了,他又會說我了。
“別讓他知道……別……”
“女兒,你別說了……”媽媽捂住嘴,強忍着不掉下淚。媽媽就我這麽一個孩子,其實她是可以給我添個弟弟或者妹妹的,可她總是說有晴子一個就夠了!
“媽媽……”
媽媽拉住了我的手,還有爸爸也拉着我的手。
“爸爸媽媽……謝謝……你們讓我有個家。”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說出這麽一句。雖然我還想下輩子和他們做一家人,可是我怎麽還敢連累他們呢!他們和我非親非故的,卻照顧了我那麽多年,對我比親生女兒還親。我真的不想看着他們因為我的離去而傷心,要不我的心會很不安的。
然後,我看見他們的淚掉了下來。
而我卻覺得自己很累,眼皮不斷往下掉。我能聽見他們說話甚至是哭泣的聲音,可我看不見他們,也說不上話。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想起了很多的事情,都是以前的。想到了我最親愛的筱港,還有秀峰的大街小巷、一草一木,以及筱港他一直癡情的歐陽。我想她應該可以在我離開以後,替我好好地照顧筱港的生活。
于是,我在心裏默默地祈禱,為了我們三個人。
等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我突然想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
我問表哥,表哥說是二零零七年五月三十號日晚上十一點。
五月三十號的晚上。
記得去年的今夜,秀峰城下起了大雨,我在筱港的屋裏,陪他過夜。
我說:哥哥,晴子想回秀峰了,晴子不要留在這裏。
可是,只有我能聽見自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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