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另一種人生

“啪！”

抽打在皮肉上的響動驚醒了床榻上堕入夢魇的人。

“混賬！”

斷喝怒不可遏的穿透門窗沖撞進耳中，顫抖而扭曲。

“你忘了在你娘和你妹妹墳前答應過我什麽？！人家給你點兒恩惠就忘了自己是誰了？！”

“爹……我沒忘，也不會忘……是無辜的……”低沉的男聲斷斷續續，聽不大清楚。

“啪！”

“他無辜，你娘和你妹妹就不無辜了——不要忘了你姓什麽！”

“只要你一天姓……就是你的殺母、殺妹仇人！……就是我們安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些聲音或高或低，顯得遙遠而不真實，她茫然仰面躺着，身體不能動彈，精神亦混沌一片。昏迷前的畫面反反複複在腦中回放，分解，整合，演繹，最終都歸于那個最壞的結局，糾纏着，無法掙脫。她是該感謝那一聲的，毫無章法，卻相當有效的打斷了腦海中無窮無盡的折磨。

胸腹間和四肢的疼痛固然難忍，但并不會消磨意志，嚴格的訓練讓她很快清醒過來。

她慢慢呼了一口氣。認清了一個事實——

她沒死成——

她依然活着。

目力所及的空間不算小，只是采光不好，顯得陰暗潮濕。上頭屋頂比一般的民房高些，有幾處殘破的地方還露着天。鼻間有淡淡的漆料彩繪的特殊綿臭，夾雜在若有似無的草木燃燒後的煙味中。身下的或者說也不能稱之為床，不過是木板搭起來的平臺，勉強容身。另外還有簡易的桌椅，幾口箱子，一些炊具，僅此而已。

由此看來，這裏多數是破廟一類的內堂，暫住之地。

身上是幹淨的衣服，傷口也被處理過了。露出的繃帶一層壓一層，綁得整整齊齊。甚至躺的地方還特意墊了兩床被褥，細心又體貼的。

她，被人救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命太硬，從城樓那種高度摔下來，身中數槍，還存了口氣，被埋伏的人拖着裝上了車。

汪曼春是見過她和明臺一起的。如果到了76號，不論是否開口，只要她活着，就必然牽連。她搶了司機的方向盤，連人帶車掉下了河。只要死透了，就沒人能用她去威脅明臺。

她早已沒有求生的妄想，倒是被路過的船家救起，昏昏沉沉，随着他們一路而上。本來是要配給那家求不起親的兒子，但她傷得太重，任誰看都是活不成了，就被沿途丢下了水。

本以為終于死了，卻不想又在人世間睜眼。

真真是天意常弄人。

生，或者死，對她而言，已經沒多少差別。她本就是王天風手中的一枚棋子。不堪的經歷讓她獲得了對危險近乎動物般敏弱的感知。她早早就有種感覺，直到那時達到了頂點。那次的行動那麽重要，過程卻過于簡單，明家的小少爺不知道，她卻在幾次的任務安排中就聞出了不尋常。

那樣輕易交到她手中的情報怎麽可能是真的。那是關系的整個戰區結局的東西，怎麽可能就在沒有掩護、沒有配合的情況下，僅僅由一個行動小組單槍匹馬的就送出去。

也許有過動搖，或者奢望，但美夢總會破滅，她從來都有作為一名死士的自覺。她不知道王天風本來的計劃是什麽，但她清楚，不論如何，她都是應該會死的。

或者，在很早之前，她已經死了。

死，她不怕。

只是，明臺不行。

于是，她毫不猶豫的割斷了繩索。那些探照燈投出的強光映的白茫茫一片，她看不清明臺的情況。但沒有她拖累，明臺是可以按照之前的規劃路線撤離的。

她的明臺，一直都是最好的。最好的特工，最好的搭檔，最好的——

男人。

活着再見。

那是明臺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多美好的句子啊。

活着再見。

現在，她還活着。可是，她已然暴露，他在的地方，她回不去了。

那裏，不會，也不能再有于曼麗這個人。

活着，再不能見了啊。

“你醒了。”有人推門進來，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行至近前，帶着淡淡藥香。

“傷口還沒長好，不可亂動。”

她着魔般摸索，搜尋，如窒息者的驚恐。慌亂間對上他的眼睛，突然找到希望般，“你，有沒有看到……一張……照片？”

那人亦望着她，在那目光中頓了頓，搖了頭，“未曾見過，你身邊并沒有什麽物件。”

他的表情認真而誠懇，沒有半分懷疑。她只餘下垂下的手，空空落落。

是啊，照片，怎麽可能還在她身上。

早丢在不知什麽地方了。就如她當時的奢望一般。

不屬于她的，終歸留不住的。

“你現在不宜多思多想，喝藥吧。”

再次被人打斷，她有些怔忡，回過神來的時候，拒絕了一勺一勺的麻煩，就着他的手将一碗藥一氣吞下。

“還有些燙，你忍一忍，這樣才好發揮藥效的。”他的聲音安靜而幾近溫柔，很容易讓人放松下來。

這樣細心的人，做醫生是再合适不過的吧。

他已經起身收了碗。

“是你救了我，”他挺直的脊背陳述着這個事實，直覺他不需要這些，她還是說道，實意真心，“謝謝。”

來自別人的幫助，不可辜負。

他提了随身的藥箱過來，重新坐定，搖了搖頭，并未挂心。

“我是安逸塵，算是這個鎮上的大夫。”

他低頭從藥箱中拿出藥瓶、繃帶在一旁放好，似不經意，“如果你要感謝，就好好把身體養好。”

望向那人棱角分明卻溫潤的面目，她唯有再次沉默。

那是一個通透的人啊。

她突然不想再去欺騙和僞裝。

索性他亦不再深究，邊換藥邊體貼解釋起來，“這裏是魔王嶺的桃花鎮，你當時是在鎮外的河邊。我在此處落腳，就将你暫時安置在這兒。我已同這鎮上的一對母女講好，待你醒來便可搬去照顧，你也方便些。”

“謝謝。”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指尖，指甲都被仔細修剪過了，“現在是什麽日子了？”

他的動作娴熟流暢，幾句話的功夫，已經包紮完成，打了一個漂亮的結。

“三月初七，”頓了頓，繼續道，“民國三十年。”

她的手指微不可查的抖了抖。

已經……民國三十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