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誤與疑（下）

遲了一天，又是從別人口中，“事實”便換了版本。

“佛爺，有個兄弟失蹤了。”

張瑞江匆匆而來。這樣的事本不必他特意來報，此時卻失了往日從容。

“張承德。”——正是前次下面的幸存者。

“在那之前，有人見于曼麗的人跟蹤過，之後，就沒了消息。”此前他完全沒有注意這些，以致現在收到消息太遲，已經沒辦法補救。張瑞江不自覺的頓了頓，将從失蹤那人床鋪下面翻出的東西遞上去。

“這是從他的營房找到的。”

那是張草紙，質地普通并沒有什麽特別，只是那上面凹凸起伏，有些印子，又沾着些類似泥土的殘屑，似乎之前包過什麽堅硬的東西。那些痕跡規則的部分，紋路看起來像是——

“不是。”

張啓山否定了他的想法。“那塊已在二爺手中。”

因着上面是紅家族徽，又是從那兒帶出去的，于在紅府醒來後，便已經交給二月紅。

“那這塊……難道也是從墓裏出來的？”張瑞江卻沒有繼續說下去。看來，這塊極有可能是被張承德偷偷帶出來的。他為何瞞而不報？于曼麗在這件事上，初時或者沒關系，但現在，這塊東西很有可能已經落到她手裏。

此前雖未明說，于曼麗卻表現出了極大興趣，甚至有些超乎尋常。可就是一個對礦山情況十分看重的人，現在正是第二次下墓的關鍵時候，卻突然擅自離開？若是她拿走了族徽玉佩，又殺人滅口，那她在謀劃什麽？這張草紙的線索她真的沒有發現？還是故意留下引……

“不要過早下定論。”

淡淡的語氣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張瑞江應聲。對于曼麗的事，他的确過于關注，是否因為之前太過在乎而被情緒左右有失偏頗，他自己也不好說。

“二爺那邊如何？”

張瑞江端正了顏色，“安大夫一直在，紅夫人的病情也算是穩定住了。只是看情況，二爺一時半刻不會願意下墓的了。”

是麽。張啓山臉上不見任何不愉痕跡，指了指，正是桌上攤開的草紙。

“把這個，交給紅夫人。”

張啓山似乎想了想，“就說，尹小姐在這裏住的不習慣，想請紅夫人來陪陪。”

“她會來？”

“你只需這樣說便是，她，自然會來。”

丫頭，并不像她表面上那樣不問世事。而二月紅，他不會帶他，也不會讓其他人有機會威脅他下墓。

事情在幾天後于曼麗回來時有了結論。

“紅夫人？”

于曼麗有些不敢相信。

她需要确認一件事，這幾日均不曾回張府，此時進門，迎面過來人正是幾乎與二月紅形影不離的丫頭。

紅夫人點點頭，似是知道她的疑惑，“我來看看尹小姐，這幾日就在這兒陪她。”

顯然，這樣的解釋只讓人更加不解。她怎會只身出現在這裏？

門前的混亂她方才未來得及留意，此時攔住下人問過，才知是二爺苦求兩天，卻被拒之門外。以二月紅那樣的性子，好話壞話都說盡了。甚至跪求佛爺把丫頭還給他，有什麽事沖他來，他什麽都可以答應。可看丫頭的樣子，哪裏像是被強迫的……

為什麽不解釋？

這些懷疑在張瑞江叫住她的時候達到了頂點。他的态度，與幾日前大相徑庭。

手中拿着一紙文書下來，張瑞江并未隐瞞，上面是命令張啓山在府中靜養，布防官一職由陸建勳暫代。

也不需要隐瞞，即便她已經不再主持電訊小組的工作，這些早晚也都得知會她。

寥寥幾句，長沙的軍權便易主，于曼麗不由得不心驚。臨陣換将的危害他們不會不知，南京那邊卻偏偏一意孤行。戰場上瞬息萬變，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們這樣做，無疑是置長沙百姓安危于不顧，甚至置整個西南戰區局勢于不顧，這就是她從前效忠的黨國麽……于曼麗再次皺起眉。張啓山不是不負責任之人，将這樣的重任交給別人，那麽理由可能就只剩一個！

擡步欲上樓去的步伐第一次被攔了下來。她轉身望着，張瑞江伸臂在前，卻錯開眼不去看她。

“不必了。”

不過就在幾步之隔的地方，她卻不得見。難怪要将文件中的內容告知她……于曼麗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從何說起，又何必再問呢。她要見的人，卻未必要見她，僅此而已。

樓上猛的一聲響，書房的大門被人從裏面推開。伴着的是一聲女人怒喝——“簡直不可理喻。”

來人正是一臉不爽的尹新月。見她二人在樓梯一左一右直戳戳站着擋路，如門神一般無動于衷，不由來氣。

“佛爺要去礦山你們是知道的吧，幹嘛不攔着！礦山下那麽危險，他為這還放棄了長沙管理權！好好的布防官不當，非要下什麽鬥，你們居然就這麽看着？！”

張瑞江側目，面色僵硬，不知作何想法，不去看她，亦不去看尹新月。于曼麗卻不由一愣，想不到，竟是從她口中得以證實……也罷。

“佛爺自有道理。”

“佛爺自有道理。”

尹新月不知其中變故，只道兩人說的默契，便以為他們也是與佛爺一樣的想法，更是來氣。

“裝什麽心有靈犀？簡直……簡直全都不可理喻！”

至于他們話裏的意思是否一樣，她哪裏有心思去懂，早已氣沖沖下樓去。

心有靈犀？于曼麗不由苦笑。沖動不是她能做的事，既然沒有意義，便不必再多做停留。

卻有人伸手阻攔。與其說是拉，不如是鉗。似是決定不再閃避，張瑞江沉聲道，“最好不要做多餘的事。”

于曼麗皺眉，卻并不辯駁。即便還有一些天真而愚蠢的幻想，也早已沒有出言剖白甚至嘲諷的力氣。那樣的熱情，或許在那仿如隔世的三年裏，耗盡了。人還是鬼，她以為她可以重新開始，從頭再來，卻不過是再次被打回原形罷了。

保持沉默，或許才是她該做的事。

于是，她沉默，起步，卻仍動彈不得。擡頭去看，張瑞江依舊保持原來的動作，連帶眼神中，都是明顯不過的警告。即便再冷淡的心思也不禁激起幾分煩躁來。于曼麗不可思議的看着他，卻又得不到答案。這算什麽？對她，他們已經到面上也不維持的程度了麽。

張瑞江終是在她那樣的注視中松開手。

“別讓我們，懷疑你。”

回應他的，唯有樓下尹新月帶着怒氣的聲音傳來。

“瘋了，都瘋了！”

誰瘋了都好，所有計劃都一視同仁被日本人的進攻拖住。

調令不過才下，陸建勳即便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在一夕之間熟悉所有事務。不論張啓山還是不是長沙的布防官，長沙城的安危，他都不會置之不理。于是，帶着親兵往前線去的行為也就不難理解。

“尹小姐平時看着挺精明的，怎麽關鍵時候就犯傻呢，她現在跟着去，不是給佛爺添亂嘛。”張瑞江嘴上說着，腳下也沒停，人還是得去找。他被留下穩定城內事務，佛爺也吩咐這幾日就送人回北平去，可這個大小姐卻在關鍵時刻留書出走，說是要去前線找佛爺。雖是紅夫人看到字條就來通知他們，也不知道已經走了多久了，她也不想想，自己去了不但幫不上忙，反而肯定是給敵人空子，況且孤身一人，能不能見到佛爺都不好說，簡直是胡鬧。

于曼麗并未搭話，見張瑞江匆匆走了，向紅夫人點點頭，亦準備離開。

“那，你呢？”

那聲音平靜，溫柔，卻如投石于湖，一潭死水也被激起浪來。于曼麗愣了愣，紅夫人問的突兀，她卻明白她話中的意思。他相信尹新月，甚至相信陸建勳，卻唯獨不相信……多諷刺，她的忠心，即便她想給，別人也未必肯領。

但，她一樣會做。

于曼麗回過頭來，臉色有些蒼白，眼神卻明亮非常。隐隐帶着下了什麽決定之後的堅定，她燦然一笑，連語氣都輕快起來，“我，自然有我需要做的事。”

不論如何，她都一樣會去做的。

這或許是她還在這個世上最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