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誤與疑（上）

不論是突襲還是攔截，抑或是故布迷陣，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

張瑞江此刻站在書房中彙報完畢，卻沉默下來，露出些為難神色，片刻，又恢複冷靜。

“請佛爺務必小心于曼麗。”

這話，他之前已經說過一次，此刻，不得不再次言明。

“恐怕，她與霍家，與墓中的秘密脫不了幹系。”

不再猶豫，他上前一步将手中文件夾交到張啓山面前，打開。

那是一張照片，就質量技術和磨損程度來看，至少在五年以上，拍攝時間可能更早。略低的角度看，明顯是偷拍，背景是類似山洞的地方，有些模糊，一角上捕捉到的鐵軌透露了信息。

畫面靠左有三個人。

兩男一女。當先的人一身西式裝束，圓頂帽低着頭，手中提着物件。另一個男人身形勻稱衣着普通，頭戴一頂護耳皮帽，側臉看不清面目，伸着手，似乎要去拉後面的人。畫面中唯一看得清臉的女人走在最後，正對鏡頭直望過來，黑發白面，在照片中尤為紮眼，襯着身後不見底的背景，詭異非常。

若非年齡不符，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這個人，就是霍仙姑。”

張瑞江指着畫面中那個女人道。“比對軌道與山體的角度距離，沿着鐵路沿線查探，果然在礦山發現一處被封閉的礦道入口……”

“這張照片倒是巧。”

他的說明未能完成，張啓山已開口，面色平淡無甚表情，只是雙眉不由皺起。

“哪裏來的？”

這的确不是他們自己找到的。張瑞江亦面露難色，“是有人放到門前的。”

他已派了人在張府附近巡查，卻還是讓人鑽了空子。不但未發現是何人所放，甚至是何時放的，都不确定。看來，對方必是早有準備。

這的确可疑。以暴露實力的代價而交給他們，若是為離間，卻也沒多少說服力。

“照片中的事應該不假。八爺也說過，于曼麗長得與霍仙姑簡直——

就像安逸塵與佛爺一般。

“一模一樣。”

或許誇張，但只要不是放在一起比較，很容易便會得出這樣的看法。

齊鐵嘴曾于十年前與霍家家主在長沙附近有過一面之緣。雖然當時印象深刻，但霍仙姑一向神出鬼沒，見過她真面目的人不多，時間又過于久遠，後來見于曼麗時也只是面熟。直到在新月飯店再次見到霍仙姑——即便她躲在垂簾後面不曾露面，也不妨礙他想起多年舊事，然後，聯系起來。

齊鐵嘴記憶力極佳，尤善識人，否則只靠點兒風水數術又怎麽可能久在長沙立足。他說像，斷不會有錯。

張瑞江不得不懷疑。

霍家與張家不睦已久，又與日本人有私。于曼麗看似毫無關聯的出現，本就可疑。她的主動接近，此前或許還可以說是為了報答于先生的恩情，進而繼承遺志，與他們有共同的信仰與追求。當這一切的前提換成霍家後人，似乎都變了味道。

霍家，不認天理，不循人道，無情無義之極，即使洗白也終究不是什麽良善之輩。

她與于先生的相遇是否如表面上的單純，那些凄慘身世，還有所謂的報仇……是真是假，越想越是疑惑，“佛爺……”

張啓山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匿名信寫好了？”

“是。”

不帶絲毫猶豫地，張啓山揮手，“現在就遞上去。”

就在不久前，日本人的大批急需物資已被他們截到手，并即刻向西運出去。用的，不過是一招最簡單的調虎離山，卻效果顯着。

他們未必沒有懷疑過，不過，出走北平是真，為二爺求藥是真，拍賣點天燈是真，甚至以此掩護運送的藥品，也是真的。

肯咬中這樣過于誘人的餌，無外乎是認為已經掌握對手的全部實力，以為張啓山所有的兵力都已在他們的監視中。亦不信，他會不惜以自己兄弟的性命和稀缺藥品為代價去來布一個局。

而他做了，并且在以後有必要時，還會做。冷心冷血也好，若真能換取最後的曙光，掃除障礙，那他放棄的，又算得了什麽。

敵人的視線和注意都被北平牽制住，行動頗為順利，後續自有其他區域的負責人，無需擔心。他派出的人本就一直以土匪的身份為僞裝，不經過他手，自然不會有人懷疑到他頭上。日本人的物資是以普通貨物的名義運輸，不論上面知不知道內情，在他的地面上有人明目張膽如此大宗的劫車略貨，都無疑正給了一個罷免他的好理由。

現在，只需要一封舉報他渎職的文書——相信，那些看他不順眼已久的，不會讓他等太久。

“佛爺！”

張瑞江卻沒有他這樣的淡定。

這麽做，相當于把手中的權力随随便便便宜個小人。且不論此前的種種努力皆是為他人作了嫁衣裳，甚至，長沙的安危……

似知他心中所想，張啓山嘆了口氣。

“陸建勳只是與我政見不合，确也是主戰派。他來此的目的現在雖然還不清楚，但也絕不會将長沙拱手讓人。”

“佛爺相信陸建勳？！”

對于自己聽到的，着實有些難以接受，張瑞江一副呆愣模樣，哪裏還有人前的精幹。

張啓山面上難得顯出幾分無奈，“我為何不信。”

不只是張瑞江，他亦有些面貌，只會在親近的人面前不經意顯露。

或許這世上最了解對方的，便是對手。他雖不喜陸建勳的陰狠為人，卻也不得不承認，亦是一條鐵骨铮铮的漢子。即便他與日本人有什麽交易，但本質上，他都不會是一個賣國求榮之人。

張瑞江還欲再說，卻被身後的聲音打斷。

“你就是張啓山？”

那一聲雖然突兀，卻也未見的多麽讨嫌，反而有些直接了當的……可愛？

“我說尹大小姐，您是豪門淑女，難道不懂什麽是禮貌麽？”齊鐵嘴跟着進來，一副忍無可忍的樣子。

她以為火車上的殺手就是遇襲的全部，簡直不能更天真。他也是剛剛知曉日本人調動了多少力量來攔截這批藥品。若不是佛爺早有安排，在對方阻截列車前搶先出手，她還能在佛爺面前耀武揚威？！

“真是無知者無畏。”

“你說什麽？”尹新月毫不示弱，“陰陽怪氣的，敢不敢說大聲點兒啊！”

能讓老八憋屈到也是難得，張啓山向最後進來的人挑眉，安逸塵自然走上來，将眼看又要開始嗆聲的兩人分開。

介紹總是要有的。

“這位，是新月飯店千金，尹新月小姐，是她幫了我們離開北平。”雖然，他們并不需要這樣的“幫助”。

來人一身白色洋裝，側戴一頂小禮帽，倒是也符合她的身份。

安逸塵側頭，體貼地繼續介紹道，“這位是長沙布防官……”

尹新月已經搶先越過安逸塵，雙目炯炯，直視座上人，“我知道別人為什麽要叫你張大佛爺了！”

一眼，便知這張啓山很對她的胃口。尹新月可沒有那樣的好耐心，想到什麽就是要說什麽的。

“因為你這後院有一尊大佛，對不對？”

得意的炫耀帶着撒嬌說出來，也沒那麽惹厭，張啓山禮貌一笑，卻并無回答她的意思，轉頭道，“帶尹小姐去別院休息。”

尹新月不傻，這是擺明要把她打發了啊——她才不去什麽別院，誰知道這一竿子支去哪兒。

她堂堂新月飯店大小姐，有啥需求哪有憋着的道理，必須提啊！

“我要住在這裏。”

張啓山面上依舊保持禮貌，卻沒了聽下去的耐心，“尹小姐說笑，這裏沒有女眷，你留下，并不方便。”

他的不方便咬的頗重，有些威脅的味道，尹新月卻不客氣，“有什麽不方便的，沒有女眷，我住下不就有了嗎。”

她一向理直氣壯，黑的也弄成白的，讓別人沒法拒絕，奈何張啓山全不吃這套。

“瑞江，送——尹小姐去休息。”

知道再糾纏下去，必定減分，尹新月不情不願的出來。她也是有自知之明，算不上傾國傾城，也絕對不是那種讓人懶得看第二眼的路人。奇怪了，打從見面，客氣也算是客氣，可這人就沒好好看過她。

“去去去，別在我這兒礙眼，我說過不走，就不會走。”

這話說的頗有氣勢。

于曼麗回來的時候，便在客廳見到了依舊賴在沙發上不肯走的尹新月，以及，站在旁邊一臉為難的張瑞江。

尹新月人長得不醜，尤其是一雙眼睛，顧盼生輝，頗具靈氣。

大小姐将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側頭向一邊陪着站的人道，“這是你們佛爺的姨太太？”

長得，沒強到哪去嘛，想不到張啓山喜歡這口味，制服誘惑？

張瑞江被她問的尴尬，也不去看來人，忙道，“不是，尹小姐玩笑，佛爺并未娶妻，這位是于曼麗于副官。”

“副官？”

還說沒有女眷。打眼看去，說她只是個副官，尹新月哪裏肯信，卻是對張瑞江道，“一個副官會親近到住在佛爺隔壁？即便是住了，你怎麽不住？”

于曼麗苦笑。哪怕她此前也是這樣認為，現在看來，盡皆可笑。親近？近确是近，只是，恐怕是此近非彼近吧。

見人無言以對，尹新月這才面對于曼麗，清了清嗓子，擺出一副頤指氣使架勢，“我說，既然是副官，那就搬走吧，那裏，我要住。”

這些大家小姐，國将不國滿腦子卻還是風花雪月……張瑞江只想趕緊打發了這個祖宗，又不好用強硬手段，正為難間，已聽于曼麗開口，“只是方便行事，我住哪裏都無所謂。不過，既然并不是佛爺的家務事，即便是夫人，也不該插手這些的吧。”

她看了尹新月一眼，“何況要是真有什麽，跟住在哪裏沒有關系，您說是麽，尹小姐？”

于曼麗這幾句話說的不客氣卻也中聽。只是她的聲音本就婉轉，這樣故意慢吞吞的說出來，有些暧昧纏綿，真沒什麽也沒人信了。

多半是故意的。

她想做什麽，還嫌不夠亂？張瑞江正欲出口相勸，卻聽那尹大小姐掩唇一笑，“你說的也對，沒機會的人我何必擔心。”

這是什麽情況？

本已做好殃及池魚的準備，這會兒看樣子還沒吵就熄火了？怎麽一個兩個都不按常理出牌。

尹新月卻不以為然。

她又不是真要怎樣，只是張啓山下了她的面子，有些不忿罷了。人最後也沒有當真打發她去別院不是，現在鬧也鬧夠了，之前又是趕路又是遇襲的着實需要休息，她可不是會虧待自己的人。好歹有了臺階，自然頗為滿意拍手，走了。

“瑞江。”

于曼麗出言欲喚住已經轉身的人。

張瑞江卻不停步，甚至走的更匆忙了些。“我，我去送送尹小姐。”

送送？

這理由未免太過勉強。尹新月不過就是安排在一樓客房，又無行李，此刻夜色已深，他去送，似乎不合适吧。敏感也好，多疑也罷，剛剛出言相激，在乎的自然不是尹新月的反應。

他的表現卻當真印證了她的想法。

她離府幾日，佛爺如何還不知道，張瑞江的異樣卻很容易看出來。自尹新月來了以後便有不同。故意将她支走，現在又目光閃躲……他們是在，防備她？

手中握着的東西冷硬地硌痛掌心，她卻渾然不知。非常時期，各方蠢蠢欲動，為防內鬼走漏消息，她着人于隊伍內部多加留意。果然有人鬼鬼祟祟，今天被她的人逮了個正着。那是頭次下礦的幸存者，意欲反抗當場擊斃，卻不想拿到了這件東西。

他，他們是，有意瞞着她？

擡眼望去，二層透出冷清燈光來，佛爺還在書房裏吧。她卻心中煩亂，早已失了上去問明白的力氣。十日之期已過，佛爺卻遲遲沒有下礦，真的是在等二月紅？

不再停留，于曼麗轉身出門。有些事，看來她必須自己去弄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