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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之間有一條小河, 沒有靠岸的船,也沒有供人過去的橋,什麽也沒有。
季舒身上有傷, 洗澡很不方便, 他把花灑拿在手裏沖洗,神情是心不在焉。水沾到了膝蓋, 他吃痛着倒抽一口氣,皺着眉把水關上,拿起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水漬。
穿好衣服,季舒想了很久, 才慢慢拉開了門。
季越東坐在沙發上,半彎着身體,長腿微曲, 襯衫貼着肌肉, 褲子緊繃。他一只手夾着一根未點燃的煙,一只手滑着手機,頭發半濕,側臉英俊,像是一幅畫。季舒走到他跟前,拿過他手裏的煙,季越東擡起頭,季舒問他:“火在哪?”
季越東把zippo給他, 季舒點燃,緩緩洗了一口, 神色怔愣。他拿着煙在鼻尖嗅了嗅,舌頭抵着下牙龈,他低聲問:“蜜桃味的?”
“抽習慣了。”
“沒有什麽習不習慣的。”季舒說完,把zippo丢給了他,叼着那根煙逃回了房間。
之後一整夜他都沒出來,這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他躺在床上,一整夜都未睡。
客廳裏沒有動靜,他想象着季越東在做什麽,可是分開的太久了,他對于季越東的想象力已經喪失。
一直到了早上,天微亮,季舒終于是忍不住,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朦胧睡意裏擠進去了一個夢,他在夢裏一直在走,前面是一條看不到頭的路,他獨身一人,心裏彷徨無助。他想自己本來就不是個堅強的人,他喜愛安逸的生活,喜歡窩在被窩裏睡懶覺,喜歡下雨天一整日不出門,也喜歡向着季越東無所顧忌的撒嬌。
可這并不簡單,漸漸長大後,他也開始明白季越東的顧慮。就像他以前不知道湯臣,長大後他便全都懂了。
活在這世上,每個人都是生不由己。
然而就算他能去理解,卻不代表他可以接受。他拼了命地想去證明自己可以,自己能夠擔得起這份愛。他期盼着長大,期盼着去愛季越東,可季越東卻在他成年後不作停頓離開了他。
季舒從夢中驚醒,他把臉埋進了枕頭裏,鼻尖的酸澀全都壓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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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聲叩門輕輕響起,季越東的聲音隔着一扇門鑽進季舒心裏,他說:“小舒,你醒了嗎?我煮了粥,你要喝嗎?”
季舒一震,像只倉鼠,“咻”地擡起頭。他看向門外,掩着嘴,聲音幹澀,“我不想喝。”
“那我溫在電飯煲裏了,你要是餓了,去吃吧。”他說着朝廚房裏走。
季舒聽到他漸遠的腳步聲,愣了幾秒,随即坐了起來,膝蓋刮到了床邊,他叫了一聲。小腿抽痛,身體直勾勾往前倒,跌在了床下。
他疼得眼眶發紅,躺在地上,想着季越東是不是又要走了。
門猛地被推開,季舒的身體被一雙手撈起,他明明長高了不少,可重量卻比高中時沒有大多少,還是一只小羊羔。季舒把他捧在手心,季舒心裏瀝澇成災,河水泛濫把他淹沒。
“怎麽摔了?”
“腿疼,沒站穩。”
“我看看。”季越東捏着他的小腿,遞到自己眼前,膝蓋上的紗布隐約透着血絲,季越東說:“要去醫院重新包紮了。”
季舒沉默,季越東的視線順着他的膝蓋往下,落在了他纖細的腳踝上,一只手便能握住的腳踝上圈了一根細小的鏈子。
鏈子邊緣已經磨損泛白舊,季越東本來也有一根,卻在沙漠險些喪命時弄丢了。那是他們在佛羅裏達游玩時,一起買的。
他對他說對不起,季舒推開他,自己搖晃着慢慢爬起來。他低頭看着季越東,對他說:“你不需要和我道歉,你沒有錯,你只是不愛我。”
他是真的長大了,不會再去強求這些。
季越東看到他發紅的下眼睑,緩緩吸了口氣。他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去面對季舒,他把季舒從瑞士帶回來,看着他長大,他施加了季舒一些快樂也剝奪了一些快樂。他從來不要求季舒能夠成為什麽,他也不喜歡季舒成為溫室裏的玫瑰。
他離開了五年,季舒的确是長大了,他考入了醫學院,他以後會成為一個醫生,他足夠的優秀,也會變得足夠強大。這種成長是季越東所期盼的,也是他心疼的。他伸出手撫摸着季舒的手腕,在腕間疤痕上摩挲,他說:“你長大了。”
像是《阿裏巴巴和四十大盜》裏打開寶藏大門的謎語,他說下這句話,“咔嗒”一聲,心裏的鎖掉了。
季舒呆呆地看着他,季越東站了起來,沒有松開手,他對季舒說:“走吧,先去醫院。”
去了醫院重新包紮,紗布拿掉換了新的上去,膝蓋上的皮肉泛着血絲,季舒疼得肩膀發抖。季越東扶住他的後背,若是以前,季舒會埋到他的懷裏,像是小動物一樣輕輕蹭着撒嬌。
可現在他不敢了,他收緊了肩膀,讓自己表現得沒那麽脆弱。
從醫院出來,季越東說去買幾件衣服。他匆匆忙忙過來,什麽都沒帶。季舒走在他身旁,側頭看着店鋪玻璃裏的投影,他們的身影交錯在一起,像是一個人。
下午季舒還要去學校,他請了幾天假,他們學校的課業又不輕松,他到現在為止都還覺得自己不是讀書的料。當時考這個學校全憑着一股執念,但這念頭在季越東離開後就全都消失了。
醫科大念得很吃力,不管是要背的還是操作,都不是他所擅長。很長一段時間,他伏案在黎明醒來,幾本翻開的書在手邊,他伸手去摸,拿起後繼續看下去。
這樣的日子好像是看不到頭的,特別是成年之後,與周遭的格格不入,更讓他覺得吃力疲憊,和與日俱增的厭世。
打了的士,車在學校門口停下,季舒下車,拉着車門,低頭說:“我下午有四節課,如果你要走,記得告訴我。”
季越東一愣,他張了張嘴,季舒已經合上了車門。
前面司機問他要去哪裏,他說,“就前面停下吧。”
車子在路口停下,季越東下車,走到學校對面的咖啡店,點了一杯咖啡,坐了一個下午。
季舒坐在窗口,外面陽光很好,樹影婆娑,幾只麻雀停在樹梢上。季舒怔怔地盯着,思緒神游,手臂突然被碰了碰,他反應過來,側頭看去。是個女生,他看着對方的臉,沒有什麽印象。
對方小聲說:“你眼睛不舒服嗎?流眼淚了。”
季舒立刻低下頭,用手擦去眼角旁的淚,他撇過頭去,低聲說:“是太陽太刺眼了。”
他問身邊的同學借了之前課的筆記,快下課時,他收到季越東的信息,說是在門口等他。
季舒盯着那條信息,很久之後,長長舒了一口氣。
季越東左手提着兩個紙袋,右手下意識地去摸口袋,才想起來煙盒在換下的衣服裏。恰好這時學生從教學樓裏出來,季越東眯起眼看過去,在人群裏一眼便找到了季舒。
那個孩子和以前一模一樣,慢吞吞地走在人群裏,後面有人擠了他一下,他就往側讓了讓。
季越東快步朝前走去,季舒看到他愣在原地,季越東來到他面前,對他說:“回家吧。”
季舒垂眸看着季越東朝自己遞過來的手,他“嗯”了一聲,徑直走了過去。
他住的地方離學校就幾站地鐵的距離,季舒指着不遠處的地鐵口,“去坐地鐵吧。”
季越東不可能說不,乖乖地跟在季舒身後。下班晚高峰,人群熙熙攘攘擁擠不堪,季越東第一次乘坐地鐵,他在站口外躊躇,季舒看了他一眼,替他用手機買了一張地鐵卡。
進入站內,烏泱泱一大片人,季舒被往前擠。季越東張開手護在他身邊,季舒的後背往後撞,肩膀縮緊,他聽到季越東的呼吸聲,吞咽着唾沫想讓季越東放開自己。
這時,列車進站的提示音響起,身後的人往前擠,季越東猛地前傾又站定,他俯下季舒耳邊,呼吸滾燙,他問:“碰到傷口了嗎?疼不疼?”
季舒嘴唇發抖,他咬着舌頭,隔了幾秒,搖頭細聲道:“不……不疼。”
車門打開了,他們擠到了車內。季舒站到角落,季越東的手撐在他的一側,擋住了身後不斷擠過來的人。季舒撐開眼皮,看着季越東貼着一層青色胡渣的下巴。列車停站,車門再次打開,進來了更多的人,季越東又往前了幾步。
他們的距離更近了,季舒嗅到他身上的氣味,桃子味氣息包裹住他。也許是因為車廂悶熱,他的腦袋被曬暈,鼻翼翕動,等反應過來,額頭已經磕進了季越東的肩窩裏。季越東低頭,季舒的發絲垂落,握在掌心是細軟柔順。
季越東問他是不是累了,季舒不語。列車搖晃,一隅角落,他們的身體緊靠在一起,季舒聽到站點播報,也未出聲。過了幾站,人漸漸少了,季越東問他:“我們還有幾站到。”
季舒的意識回籠,他從季越東的懷裏探出頭,看了一眼空了的車廂,低眉垂眼盯着自己衣服上的扣子,他小聲說:“坐過站了。”
“坐過站了?”季越東一愣,恰好這時車門開了,他聽到廣播聲,他們直接抱到了終點站。
季越東想不到自己第一次坐地鐵就會坐過頭直接到了終點站,他從車廂裏出來,季舒慢吞吞跟着,季越東吶吶道:“現在該怎麽辦?”
季舒上前拉住他的手,“走吧,到對面坐回去。”
最後一站,一整節車廂都是他們的。
并排坐下,列車駛入隧道,季舒看着對面玻璃上的倒影。季越東擡起眼,季舒又立刻低頭,隔了一站路的時間,他又悄悄掀開眼皮,一眼接着一眼偷看着倒影裏的季越東。
模糊不清的深色光暈揉雜,季越東的輪廓深刻,高挺的鼻梁上偶爾落下一層淺淺的光,照亮了他深邃的眼窩。季舒盯着那段倒影,他對自己說就看一眼,就再看一眼。
小心翼翼地凝視,散漫似随意的目光,不經意的一瞥又一瞥,最後被那倒影的主人全數囊獲。季越東的臉湊到他眼前,四目相對,季舒睜大眼,聽季越東問他,“你在看什麽?”
他被吓得不敢說話,像是回到了少年時,偷偷摸摸的喜歡被發現。
可季越東的眼神還是那麽缱绻溫柔,他的彷徨失措都落在了這雙眼裏,他往前湊,小聲說了些什麽,列車轟隆隆駛過,把他細如蚊蚋的聲音淹沒。
“你剛才說了什麽?”季越東低聲問。
季舒對他說:“別對我那麽好,我會貪得無厭,想要更多。”
空蕩蕩的車廂,沉默的兩人,蒼白的光墜落在季舒的臉上。他的下眼睑微微紅着,像是哭過又像是快要哭,可他已經習慣性地把自己脆弱的一面藏起來,他忍着鼻尖的酸澀,他說又重複了一遍。
季越東語塞,他的小孩有千百種彎彎繞繞盤根錯節的心思,那麽細膩又那麽敏感。而他只是一個在黑夜裏走了許久的人,他一直都是混混沌沌着過來,愛在他心裏是熄滅了的火。
他曾經以為愛一個人是這世上最困難的事,可真的當他愛上了後,他才發現,不去愛才是……最困難的。
像是野獸愛上玫瑰,收起了利爪,卻還是會因為自己的笨拙而弄傷了玫瑰。他沒辦法去擁抱,沒辦法去親吻,他能做的也許只是遠遠逃開。可他忘了,給小玫瑰遮風擋雨的就是他展開的身軀,張揚的爪子。
列車緩緩到站,季舒從那片柔軟沼澤裏掙紮着起來,他往外走。
這條回家的路他走了整整五年,在陌生的城市裏從未有過歸屬感,可如今身邊的人回來了,席卷着他的生活。出了站,季越東比他稍快了些,朝他伸出手。
季舒盯着他的掌心,心跳得很快,他往前一步,睫毛投下陰影,像是幼貓伸出爪子,遞了出去。
人來人往的地鐵站,他們站定,像是回到了當年的瑞士夜晚,高大的男人接管下了懵懂不知世事的少年。
季舒再一次,把自己交給了季越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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