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立夏(2)
嘤鳴覺得可能要壞菜, 上回賞鴨子的事兒一直風平浪靜, 其實有點不尋常。今兒皇帝因立夏上慈寧宮來了,會不會借着喝小豆粥的當口向她發難?她要不要裝病保命?
她問松格:“你瞧我臉色怎麽樣?”
松格仔仔細細打量了她兩眼, “主子這程子氣色真好,原先在家裏反倒沒這麽紅潤, 想是被周太醫的藥調理好了。到底是為皇上瞧病的太醫, 和那些蒙事兒坑人的不一樣。”
嘤鳴并沒有聽見她想聽的話,原本她還奢望着能避一避,結果光瞧臉就看得出健朗,拿什麽去搪塞!她頓時有點沮喪, “我不想見皇上。”
松格了解她的苦悶,本就互相瞧不順眼,見了面紅眉毛綠眼睛的,皇帝又該冤枉主子偷看他了。
可是不去又不行,太皇太後可能是世上最熱衷于做媒的老太太了, 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能讓他倆見面的機會, 連一碗小豆粥, 都能讓他們喝到一塊兒去。松格說:“主子去吧, 為了齊家。”
嘤鳴喘了兩口氣,終于硬着頭皮站起身,撫了撫身上袍子, 昂首闊步往慈寧宮去了。
宮裏對節氣的劃分總是一絲不茍, 像立春那天阖宮上下量體裁春衣一樣, 立夏當日所有的門簾必須換成金絲篾的卷簾。嘤鳴先前回頭所的時候一切還如舊, 不過兩個時辰罷了,從內到外就都已經置換妥當了。
竹篾清爽怡人,篾條的邊沿偶爾叩擊抱柱,發出沙地一串聲響。夏日是有味道的,這味道可能來自穿葉的一道光、鬓邊的一片暖風,或是涼棚底下一塊沙瓤的甜瓜,就是叫人渾身透着舒爽。嘤鳴從月臺上過去,臉上笑吟吟的,她不是為了能喝上小豆粥而高興,她是因為要見宮裏最有權力的壞人,不得不憋出一臉假笑來。
隔着竹簾,從明處看暗處看不真切,但從暗處望向明朗的開闊處,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她新換了杭綢的夏衣,酪黃的袍子上罩玉簪綠雲頭背心,蝴蝶扣上拴着的月白色手絹随步履飄拂起來,仿佛初夏的一抹翠色,游龍般游入了慈寧宮前殿。
太皇太後和皇帝在東次間,還沒進門,便聽見裏頭祖孫倆一遞一聲的對話。皇帝在向太皇太後回禀大行皇後奉安山陵事宜,如出殡鹵簿的安排,途徑哪裏,在哪裏駐跸。
嘤鳴有一瞬感到恍惚,時間過得真快,深知離世已經一個多月了。人生在世,逃不過命運的安排,不管活着的時候多讨厭自己身處的囚籠,等死了,身後的事仍舊要聽憑最不喜歡的人發落。
總算還好,畢竟是皇後的銜兒,喪儀從上到下沒人馬虎應付,走也走得體面。嘤鳴略頓了下,竹簾那頭似乎有人看過來,她來不及想旁的了,重新扮出笑臉,隔簾蹲了個安:“老佛爺,奴才回來啦。”
門外站班的小宮女打起門簾,她閃身進了次間。太皇太後和皇帝在炕桌兩側坐着,跟前放了一張小圓桌,桌上擺放時令果子和饽饽。嘤鳴再沖太皇太後和皇帝請安,這回老老實實垂着眼皮,說:“萬歲爺上回賞了奴才吃食,奴才還未向主子謝恩。今兒主子駕臨,奴才叩謝萬歲爺隆恩,謝主子恩賞。”
皇帝呢,臉上有種似笑非笑的神情。這種神情太皇太後知道,他越是不快,越是顯得沒有鋒棱。
果真的,話裏到底火星子四濺,“你對朕的敬仰,朕已知悉了。鄂奇裏氏累世高官,規矩也嚴,你感恩戴德的那些事兒,做得仔細熨帖,朕心甚慰。”
這是明誇暗損呢,左一句有規矩,右一句仔細熨帖,平和的聲線下暗藏萬丈波濤。
嘤鳴懦弱地說不敢,“萬歲爺謬贊。”一面朝太皇太後巴巴看了眼,這個時候也只有老佛爺能救她了。
太皇太後覺得腦仁兒疼,供鴨子這件事兒她也聽說了,起先她和太後笑了一頓,覺得這丫頭實在懂得和稀泥,可說得了她阿瑪真傳了。可是笑完了再一想,皇帝碰了這麽個軟釘子,豈有善罷甘休的道理。回頭再尋釁,兩個人來來回回的作法,如此要等到他們開花結果,太皇太後擔心自己入土那天,也未必能等得到。
唉,終究都太年輕,皇帝處理朝政沉穩老練,但回到後宮便有些心不在焉。宮裏那麽多嫔妃,究竟哪個是他看得順眼的?太皇太後如今甚至盼望着,嘤鳴能夠像個鎖匠似的,把皇帝那把鎖給打開——
實在打不開不要緊,撬開也使得。
“你是天下之主,賞賜的手面确實過大了。嘤鳴一個女孩兒家,你叫人提了那麽大只鴨子給她,豈不把她吓壞了。”太皇太後含笑打圓場,“要依着我,拆了鴨子大家分吃倒好,可偏偏又是禦賜,不能随意處置。吃又不好,不吃又不好,思來想去只有供上,我瞧這麽做很妥當。”
太皇太後也幫着說話,嘤鳴心頭繃緊的那根弦兒倏地一松,料想皇帝總不至于拿她怎麽樣了。
皇帝自然要讓太皇太後面子,和聲道:“皇祖母說得很是,朕竟忘了她是姑娘,拿她當太監看待了。早知如此,命人片下肉來,送一碟子過去也就是了。”
嘤鳴垂首盯着自己的腳尖,十分憋屈皇帝說拿她當太監。其實當太監算好的,沒拿她當蟲子碾死就不錯了。皇帝對她恨得牙根兒癢癢,活像進宮是她的本意。有時候她就想,你萬乘之尊這麽了得,有本事別讓太皇太後把她接進來呀。可惜她沒那個膽子,否則和他好好掰扯掰扯,不枉自己受了這些日子的冤枉氣。
邊上侍立的米嬷嬷也覺得這麽下去不是事兒,忙對太皇太後道:“老佛爺,先頭留給嘤姑娘的小豆粥,這就叫人送上來吧。”
“啊,對。”太皇太後讓她坐,這回幹脆直接把杌子放在了皇帝邊上,倘或動作稍大一點兒,兩個人就能撞上。
上了年紀的人,動了撮合的心思就不大愛拐彎兒了。嘤鳴看看那個矮金裹腳的圓杌子,幾乎緊貼皇帝的腿擱着,她本想過坐下前悄悄搬開一些,可太皇太後兩眼灼灼看着呢,她沒法子,只好欠着腰,歪着身子蹭在半邊凳面上。
太皇太後也不管那些,宮女送了粥來,她讓嘤鳴嘗嘗,說:“這是宮裏的老例兒,立夏的日子要吃小豆粥,吃了一夏不中暑氣,還能大開胃口。”
嘤鳴謝了賞,自己捧着喝。雖說有吃的應當很高興,可她緊挨皇帝坐着,就像坐在了刀刃上,實在讓她食不知味。
皇帝熏龍涎,那是種琥珀與木香中和的氣味,馥郁深厚,有如藥如酒的清冽悠長。味道倒是極好聞的,但她目光平移就看見他的膝頭,把精力都集中在了彼此短短兩寸的距離上。皇帝稍動一動,便讓她膽戰心驚,嘴裏那口粥含着,要再三鼓勁兒才能順利咽下去。
皇帝的日子當然也不好過,皇祖母的安排,他雖然不贊同,但也不好說什麽。南炕高一些,杌子矮一些,一垂眼就看見那個腦袋。姑娘家梳頭梳得很精細,使了頭油,文絲不亂。她愛戴輕俏的首飾,拿扁方绾個小兩把,別上一對羊脂茉莉花的小簪頭,簡單的打扮,很有夏日氣韻。
皇帝調開視線,望向窗外。腿部的空間不足,他只能一動不動端坐着,或趁太皇太後舀粥的當口,悄悄往後縮上一縮。
這個齊嘤鳴,哪兒哪兒都是個累贅,仿佛她的出現就是為了給人添堵的。他曾經十分厭惡納辛的兩面三刀,如今齊嘤鳴讨厭的程度竟與其父不相上下,可見将來大有青出于藍之勢。
太皇太後擱下了碗,接過手巾掖了掖嘴,又續上了皇帝先前的話題,“從京城到鞏華城路遠迢迢,道兒上順利最要緊。像上輩兒裏的孝康皇後,擡棺的人太多,排場是大了,可也擺布不開,過橋人擠着人,實沒個體統。”
皇帝道是,“內務府和部院議定了,小輿三十二、大輿八十、大升輿一百二十八。另備了擡棺夫役七千九百二十人,從京城到山陵分五程,每程設一個蘆殿暫安過夜。”
太皇太後點頭,“一應安排妥當了,方才從容。”說着長嘆,“真是一眨眼的工夫,大行皇後入宮就像昨兒似的,如今再看,人已經不在了。”
這番感慨,确實有對皇後英年早逝的遺憾。可是現實很殘忍,如果她繼續活下去,後頭的日子也未見得比死了好。薛尚章終有一天是要收拾的,她和皇帝這五年來俨然生死對頭般,斷沒有半點重歸于好的可能。所以還是死了吧,雖然對她很不公平,但也是唯一解脫的辦法。
轉眼瞧瞧嘤鳴,她低頭坐着,臉上神情空白。太皇太後道:“你同大行皇後要好,是昨日之事,人一旦死了,生前的人和事便都撂下了。你主子準你送殡,也是成全你們姊妹的情兒,等送別了她,回來就好好的吧。”
回來會怎麽樣呢,大約她在後宮是個什麽身份,就要有定論了。
嘤鳴道是,勉強笑了笑。
皇帝目光如水,靜靜投向檻外,見德祿捧着食盒的身影隔簾出現,那眼波漾了漾,轉而對太皇太後一笑,“禦膳房昨兒新進了個廚子,最擅做水晶燒麥。孫兒記得皇祖母愛吃這類點心,特命他現做了一籠。”說罷又看向嘤鳴,淡聲道,“上回的鴨子你不吃便罷了,這回禦膳房的手藝一定要嘗一嘗,沒的說朕苛待你,有意拿那麽大的鴨子難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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