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立夏(3)

難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麽?他會這麽好心?嘤鳴壓根兒不信, 皇帝會在一夕之間轉變态度。

看他的樣子八成憋着壞,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很窩囊,在家時事事不計較, 有個相對舒心的環境讓她自生自滅,她每天就能真心實意感嘆歲月靜好。如今呢, 到了這富貴叢中, 松散的脾氣竟慢慢變得警惕起來,就像張着一張弓,弓弦繃緊,風一吹都能發出綿長的嗚咽。難怪深知在閨中時是那樣随性爛漫的性子, 入了宮心思卻一日重似一日。環境真能改變人,嘤鳴有點怕了,怕自己将來會變得和深知一樣,怕自己那份開闊得能跑馬的心境,最後消磨得走不過一支繡花針。

禦用的東西一向精美華貴, 青竹編成的籠屜裝在象牙镂雕食盒裏, 襯着裏頭水晶般透明的燒麥, 擱在桌上就是一派清嫩嫩、俏生生的美景。

其實嘤鳴雖不太愛那些高雅如茶和戲文的東西, 卻很愛這種玲珑小食。她看了一眼,這燒麥做得很好看,仿佛是個福袋的模樣, 脖子上系嫩黃色的系帶, 口唇做成了翻卷的裙邊。

新出爐的點心, 還隐約散發出飄渺的熱氣, 只是嗅不出究竟是什麽餡兒的,單看樣子就猜想味道應當錯不了。

小宮女換了新的筷子呈敬上來,嘤鳴舉箸看太皇太後夾起一個,擱在小小的荷葉醋碟裏。很快醋的酸香擴散開來,愈發分辨不出餡兒的味道了,嘤鳴便等着太皇太後的反應,當她大加贊嘆的時候,她想自己也許應該遵皇帝的令兒,也來上那麽一個了。

頭一回的挂爐鴨子最後白糟蹋了,那是沒辦法,直龍通讓她提回一整只來,恐怕更多的是想看她笑話。這回不一樣,燒麥做得精巧,一口一個應當正好。嘤鳴上回辜負了皇帝的恩賞,這回要是再不識擡舉,恐怕就真的在這宮裏活不下去了。

太皇太後說:“這小玩意兒鮮美極了,你很可以嘗一嘗。”

嘤鳴腼腆地夾起一個,擱在自己的小醋碟裏,左手屈指在桌上輕輕叩擊了一下,“奴才謝萬歲爺賞。”

以指代膝,禮數周全。皇帝嗯了聲,眼裏隐隐透出促狹的笑,“聽老佛爺的,嘗嘗吧。”

太皇太後當然盼望她能多吃,畢竟吃得多身子好,身子好了,便什麽都齊全了。于是老太太笑吟吟的,一再地鼓勵她:“快些嘗嘗,要是喜歡,回頭叫你主子每日給你送一屜子。”

他們都看着,倒叫嘤鳴不大好意思。她是大家子教出來的姑娘,走道兒進吃的都講究儀态。于是一手擋在唇前,一手夾燒麥送進嘴裏,想着大小是真合适,免了咬一半的尴尬。結果再一嚼,味兒好像有點兒怪……不對!不對!

有忌口的人都知道,味蕾對那種不愛吃的東西記憶尤其深刻,稍沾上一點兒,幾乎一眨巴眼的工夫,就能把這種遭難般的訊息傳達進腦子裏。皇帝看着那雙笑眼一瞬睜得老大,仿佛誰在她不經意得時候掐了她一把似的,那震驚、那痛苦、那惶恐,簡直錯綜複雜,堪稱精彩。

皇帝暢快了,頗有報了一箭之仇的感覺。太皇太後問她怎麽樣,合不合脾胃,皇帝便一副意會的神情,恭順道:“看她滿眼驚喜,想是很合胃口吧!既然喜歡,就遵皇祖母的示下,明兒起命人每天送一屜過頭所。橫豎膳房離頭所不遠,過去的時候還熱乎着。”

然後皇帝便開始等着,想看看她接下來如何應對。他有些倨傲地俯視了她一眼,甚至暗暗期待她橫眉怒目沖他撒野,這樣他就有更充分的理由懲治她了。

結果她倒沒如他預期的那樣,立時把這燒麥吐出來。她就那麽囫囵吞下去了,掖了掖嘴,垂着眼說:“多謝老佛爺和萬歲爺,廚子的手藝自然極好,奴才吃出來了,是羊肉餡兒的,奴才很愛吃這個。只是奴才有喘症,幾年前就戒了牛羊肉了,倘或現在破戒,回頭症候發作起來,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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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了自然要出宮,她雖未明說,但寥寥幾句又将了皇帝一軍。皇帝心裏不悅,調轉視線,呷了口茶。她溫婉輕笑,連瞧都沒瞧皇帝一眼。

大夏天的吃羊肉燒麥,這不是存心整治她是什麽?嘤鳴心裏恨他恨得牙有八丈長,但因為兩人身份地位懸殊,她連沖他瞪眼也不敢。吞下去的東西開始在胃裏翻騰,開始頂嗓子,這是老毛病,不吐一回是斷不能好的。然而現在得忍住,要是在這些主子們面前出了洋相,又要挨皇帝夾槍帶棒一頓數落了。

太皇太後經她這麽一說才想起來,懊悔不疊的樣子,“是我疏忽了,竟忘了這茬。皇帝也是一片好意,你可不能怨怪你主子。”

都是聰明人,太皇太後心裏門兒清。齊家謊報孩子有哮喘以逃避選秀,如今進了宮來,總還得繼續裝下去。嘤鳴這孩子很缜密,她今兒這個表現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她時刻沒忘自己的“病症”,二便是羊肉犯了她的忌諱,是皇帝在有意整治她。

這是怎麽了,兩個人這麽暗中較勁,可愁死太皇太後了。她瞧瞧皇帝,一位禦極十七年的帝王,欺負起姑娘來竟一點不手軟。可她又不能說,畢竟要顧及皇帝的臉面,就算是祖孫,有些事兒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嘤鳴的笑仍舊甜美,但這回帶了點羊膻味兒。她說哪能呢,“主子疼奴才,奴才只記着主子對奴才的好。”

這個好字有股咬牙切齒的勁兒,她說起違心話來半點也不遲疑,倒引得皇帝又朝她瞧了一眼。

刺他耳朵眼兒吧?說主子疼她,大概要把皇帝惡心壞了。嘤鳴也管不得那些了,自己是實打實的惡心,慢慢地滿鼻子滿嗓子全是那股味兒。她坐不下去了,起身福了福道:“奴才給老佛爺煎杜仲茶來,清清腸胃吧。聽說前邊花園臨溪亭那兒荷葉長得鮮嫩,回頭奴才打幾片葉子來,給老佛爺做荷葉粥吃。”

嘤鳴在家時常在福晉跟前伺候,養成了如今識趣兒體人意的性情。太皇太後見她貼心又溫順,并不像先前似的,忌諱她是納辛家來的,對她處處防備。

人啊,該是什麽樣的命,其實大半兒攥在自己手裏。孝慧皇後是大家子正房獨一個的嫡女,沒吃過苦,也沒受過委屈,所以難免脾氣耿直;嘤鳴呢,自小就要讨嫡母的好,謹小慎微耐摔打,到了新的地方也夾尾巴活着。這樣的人就像草,活得不張揚,又有打不死的精神,相較先皇後的寧折不彎,她更适合宮裏險象環生的環境。

太皇太後笑着說好,“你忙你的去吧。天氣暖和了,也不怕吹風,上外頭走走,做了荷葉粥給你主子也送一碗。”

嘤鳴嗳了聲,漂亮地蹲了個安,卻行從次間退了出來。

一到外頭她就覺得不成了,匆匆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蹲在牆根兒下發作了。那股子味兒,在胃裏發酵過後簡直像災難,她吐得兩眼冒金星,差點沒把腸子也一塊兒吐出來。

松格無措地在她背上拍打,手裏端着茶盞說:“主子,吐完了漱漱口……這是怎麽了,好好的叫喝小豆粥,怎麽吐得這模樣?”

嘤鳴蹲在那裏,幾乎要虛脫。她并不想哭,可是眼淚沒完沒了地湧出來,只好抽出帕子把眼睛捂住。

“沒事兒。”她還在寬慰松格,“今兒腸胃不好,想是受了寒。”

松格有點慌,“那可怎麽辦?奴才上壽藥房去,讓太醫給抓點兒養胃的藥吧。”

嘤鳴搖頭,讓她別嚷,“沒什麽要緊的,吐出來就好了。”

松格知道,這八成又是挨欺負了,只是她主子不肯說罷了。二姑娘的脾氣随側福晉,都是能經事兒的,不會遇見什麽就一副天要塌的模樣。像側福晉,給人做小是容易的事兒麽,也這麽冷桌子熱板凳一步步走了過來。到如今在嫡福晉跟前得臉,裏頭多少心酸,誰也不能告訴。

松格心疼她,低聲說:“奴才攙您回去歇一歇吧,既身上不好,回了鵲印姑姑,讓她替您告個假。”

嘤鳴說不,“你別只管守着我,上銅茶炊那兒去,告訴張谙達一聲,讓他煎杜仲茶,老佛爺要用。”

松格沒法子,只得一步三回頭領命去辦。可走到牆根拐角的地方,迎面撞上個人,她驚得喲了聲,定睛一看是皇上跟前的小富,忙呵腰賠罪:“對不住了谙達,我沒瞧見您……”

小富說不礙的,眼睛不住往那邊張望,“嘤姑娘這是怎麽了?可是身上抱恙?要傳周太醫嗎?”

松格道:“我們主子說了,沒什麽要緊,過會子就好。”又納福,“我還有差事在身,先別過谙達了。”

小富随意擺了兩下手,又瞧了一陣兒,見姑娘沒什麽大礙,方回禦前複命去了。

嘤鳴直起身的時候頭昏眼花,撐牆站了一會兒才緩過來。憑心論,她可太恨皇帝了,這麽折騰人,有幾條命也不夠他糟踐的。可他究竟是從哪兒打聽出她對羊肉忌口的?為了擠兌她,辦大事的萬歲爺還特特兒費這份心,看來她該謝恩,多謝萬歲爺拿她當回事,這麽絞盡腦汁地給她找不痛快。

天兒還早得很,嘤鳴在偏殿裏稍歇了會兒,才起身往慈寧宮花園裏去。這宮裏處處憋悶,唯有逛園子的時候能讓人感覺還活着。

她是個得快樂時且快樂的人,剛才受的罪,在看見蔥翠撲面的時候,就忘到後腦勺去了。

“多好的園子!”她贊嘆着,“自打前朝定都,造了這個紫禁城,前前後後幾百年歲月,這裏發生了多少故事!”

松格說是,“沒準兒百餘年前也有人這個時節上池子裏打荷葉,走的也正是咱們腳下的這條道兒。”

嘤鳴笑着點頭,放眼遠看,這裏的景致是經過精心布置的,一步一景兒吧,差不多可以這麽說。她踏在綠樹成蔭的小徑上,恍惚想起那回和海銀臺游瓊府花園的情形兒,也是這樣重重遠道似的。不過那時枝條才抽芽,不像眼下,樹頂上茂葉如蓋,濃厚得連陽光都穿不過來。

故人好不好,眼下已不知道了。有時候失之交臂的東西未見得一定圓滿,只是因為遺憾,在心上凝結成了一塊小小的疤……

不能多想,如今連想一想都是罪過。松格朝前望,踮腳指了指,說前邊就是池子了。嘤鳴也是頭回來這兒,果然遠遠看見一個矩形的水池,池子當間兒有單孔磚石券橋橫跨,上邊建了一座四角攢尖的紅亭子。紅亭掩映在高大的玉蘭樹後,鮮濃得像一枚落款的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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