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大暑

松格有些不安, 沒頭蒼蠅一樣在屋子裏轉了好幾圈, 最後抱着傘對她主子說:“萬歲爺傳您傳得着急,別不是要出事兒吧?”

嘤鳴也推斷不出皇帝傳她做什麽,橫豎現在已經給發配到禦前了, 萬事都得聽人家使喚。她探頭朝外面看了一眼, 天是烏黑的,雨點子一個個足有銅錢大, 當空砸下來,能把人砸暈。原想送一把傘給三慶的,他卻沒等她們,自己冒雨回去複命了。松格撐開傘, 兩個人擠作一堆往養心殿去,三所後頭的慈祥門前積水嚴重, 從遠處看過去簡直成了一方池塘。那地方洩水遠趕不上下雨的速度, 她們只好蹚過去。等到了養心殿西邊的夾道裏, 鞋濕透了, 袍子的下擺也濕透了, 嘤鳴穿的是春綢,薄薄的料子纏裹着小腿, 邁起步子來十分不便當。

好容易進了養心門,嘤鳴見着小富, 把松格交給他安頓。一個丫頭, 往哪兒填都是小事, 小富朝東暖閣眺望了一眼, 小聲說:“主子爺龍顏不悅,姑娘留神為好。”

皇帝喜怒無常,天威難測直至到了禦前,嘤鳴才開始覺得和她有切身的關系。她沖小富笑了笑,“谙達給透個底吧,我進去才好知道怎麽避諱。”

小富心說八成是和您有關啊,萬歲爺這頭松動了,您倒好,怎麽還和沒事兒人似的?

可這種話,他不敢随意提點,一則要忌諱妄揣上意的罪名,二則嘤姑娘也不好惹,萬一和萬歲爺吵起來,少不得要追究個源頭從哪裏而起。因此小富枯着眉,十分為難的樣子,“我先頭沒在主子跟前伺候,只知道主子身上淋濕了,想是為這個不高興吧!”

這就有些怪了,禦前的人都是兢兢業業,半點不敢懈怠的,怎麽能叫皇帝淋了雨呢。要真是誰伺候不周,這會子該踹窩心腳才是,傳她過來,十有八九又想尋她晦氣。

小富這裏探聽不出首尾,她只好碰碰運氣。養心殿前排一溜被隔成好幾個小單間,俱是作為皇帝理政和讀書之用,但比起西邊的勤政親賢等,東暖閣的地方要大得多。暖閣內設南炕,北面設寶座,滿牆挂着先賢教誨的字帖,可以想象臣工們跪地叩拜的樣子,無端讓人感到壓抑。

濕透的鞋底,踩上松霜綠的栽絨毯,忽然有了點溫暖的感覺。嘤鳴邁進門檻,就看見皇帝在北邊寶座上坐着,殿裏燃燈,燈火照亮他的眉眼,沉沉地,像染了霜色似的。

又要撒癔症了,嘤鳴暗暗想,提醒自己的行止愈發要謹慎,以免被他抓到把柄。她上前去,蹲了安道:“奴才聽萬歲爺示下。”然後安安靜靜等着皇帝發話。可是等了半天,也沒等來他吱聲,她不大明白,納罕地擡眼看了過去。

還能怎麽樣呢,無非是龍臉拉了八丈長,皇帝不高興的樣子她也常見,但像今天臉色這麽難看的,倒确實是頭一回。她心裏有點發虛,怔忡地瞧了他一眼,很快又垂下眼去。皇帝晾了她半晌,終于寒着嗓子道:“禦前不養閑人,朕前兩天和你說的那樁差事,你自今兒起就承辦起來吧。”

嘤鳴歪着腦袋嗫嚅:“您說的,奴才上養心殿不是伺候人的……”其實幹灑掃也好,伺候茶水也好,這些都不為難的,可偏偏是這件,實在讓她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冷冷看着她,眼神堅冰一樣,“朕賜你體順堂,你不肯住,看來你是個知進退的人。既然你時刻不忘自己的本分,那就好好遵守禦前的規矩,給你分派了什麽差事,你領命就是了,幾時輪到你挑揀?”

嘤鳴心頭蹦跶着,還是小心翼翼地辯解:“奴才不是不願意住體順堂,實在是因養心殿全是主兒們臨時住的,奴才湊在這裏不合禮制。主子要是惱了,奴才這會兒搬過來還不成麽……”

聽聽這語氣,仿佛是委曲求全似的。是啊,她進宮本就是被迫的,她還惦記着她的那門好親事,惦記着她的海銀臺呢!

皇帝調開了視線,冷冷道,“晚了,這回別說是體順堂,就是圍房你也住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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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房是妃嫔侍寝時所用的,先帝爺之前還有那樣的規矩,凡晚膳時,各宮預備侍寝的都在圍房雲集,等着皇帝翻牌子點卯。選中的留下預備,選不中的各回各宮。侍寝的那個當完了差事不留在龍床上過夜,一般都退回圍房,直至天亮才回自己寝宮。但先帝時期這項規矩廢除了,到他即位擴充後宮,也沒有恢複祖制。

今天從頭所殿回來,其實一路上他都在考慮,要不要把阖宮的女人都聚集到這裏,每日就戳在她眼窩子裏惡心她。橫豎她是要當皇後的人,讓她知道自己最後不過是衆多等待禦幸的女人之一,看她還有什麽清高的。可是轉念想想,這樣先惡心到的可能是他自己,于是計劃只好放棄了。然而他在她這裏受到的侮辱,究竟應該怎麽讓她付出代價,他一個人在黑洞洞的三希堂裏枯坐了半天,腦子裏亂糟糟什麽頭緒都理不出來。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呢,他握緊兩手,心灰意冷。猛然一記重錘敲擊在心上,他驚覺自己大概是栽在她手裏了。什麽時候開始的不知道,只知道慈寧宮出來時自己就飄在雲端上,只為了那句訛傳的她在意他,自己竟歡喜得連體面都不顧了。

怎麽會這樣?皇帝感覺自己的尊嚴受到了踐踏,明明曾經那麽不待見她的,直到今天早上,他還覺得她不過是個玩意兒,納辛的示好終于讓他真正有了一絲承認齊嘤鳴成為皇後的想法,但若說心甘情願,還遠得很。結果太皇太後的那句話,瞬間就扭轉了他那顆不屈服的心,他覺得這樣也罷,二五眼雖然愛唱反調,将來成了夫妻,他完全可以馴化她。

可誰知……他無法接受,自己對一個不将他放在眼裏的女人動了心。他踐祚十七年,習慣了奉承追捧,即便感情這種事上,也必須操控全局。他一直端着,他想也許很久前他就開始注意她了,只是他必須端着,他在等齊嘤鳴先向他臣服。終于等到了,緊繃的弦絲瞬間瓦解,他可以“迫不得已”将就了,卻不料打擊來得那麽突然。在他心頭翻江倒海的時候,她還是一潭死水,看他裝模作樣獻殷勤,心裏八成笑他像個缺心眼兒吧!

皇帝的千般想頭,在嘤鳴這裏,無非是奸計沒能得逞的憤怒。

她和他打擂臺不是一天兩天了,就是因為太皇太後的誤導,讓他覺得可以在這上頭做文章。先前她躺在床上的時候腦子沒閑着,把一切都理通了,皇帝給她分派了體順堂,不就是出于揶揄和試探嗎。她要是住進去,很快就會換來他的奚落,說她不知禮義廉恥,沒名沒分往爺們兒跟前湊;眼下她沒照他的吩咐行事,正好又落他口實,讓他能夠理直氣壯罰她頂銀盤,送膳牌。反正不管怎麽樣,他都有給她小鞋穿的辦法,她再垂死掙紮撲騰兩下,萬歲爺肯定更高興了。

畢竟讓主子高興,也是奴才的本分,嘤鳴想了一圈兒,決定認命了,“既然主子發了令兒,奴才沒有不遵從的,這會子就領差事上值。”

她蹲了個安,卻行退了出去,皇帝盯着她的背影,眼神像荒原上的狼,恨不得一口咬穿她的脖子,讓她嘗嘗不知死活的後果。

外頭人其實都捏着一把汗,萬歲爺在東暖閣召見,着實有些吓人。本以為這回嘤姑娘別說吃挂落兒了,有去無回也不一定,正在他們伸長了脖子探聽動靜的時候,姑娘一打竹簾自己出來了,見了德祿嘿地一笑:“谙達,我這回歸敬事房啦。”

德祿、三慶和小富俱是一怔,然後沉沉沖她嘆氣兒。天底下怎麽能有這麽油鹽不進的人呢,她的心別不是磚窯裏炮制出來的吧!德祿摸摸後腦勺,笑得十分僵硬:“敬事房裏當差的都是太監,姑娘進去,可算獨一份兒。”

到哪兒都是獨一份兒,真讓人羨慕。德祿帶着她上敬事房報到,敬事房的太監都驚呆了,管事的站在那裏,打千兒也不是,磕頭也不是,看着德祿直愣神。

專管呈膳牌的瑞生哭了,“那我可怎麽辦,差事都沒了,還不得上北五所刷官房①嗎。”

大夥兒同情地看看瑞生,鬧得嘤鳴也很尴尬。她想了想說:“這樣成不成,這件差事算咱們倆的,你每日從敬事房送過來,我在影壁那頭接應你。”

這麽一說瑞生頓時不哭了,直勾勾盯着管事的瞧。

管事的甄小車也不是傻子,他當然知道這是萬歲爺和未來皇後之間的情趣,雖說讓姑娘送膳牌,但姑娘絕不可能歸敬事房管。正愁這大佛該怎麽供奉才好,她自己這麽說,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快!”甄小車說,“還不快謝謝姑娘!有了姑娘這句話,你就有了吃飯的事由啦。”

瑞生忙上來打千兒,“奴才謝姑娘周全。”

嘤鳴說不必客氣,“原就是我橫插了一杠子,是我對不起你,快別說謝不謝的了。”

就這麽,嘤鳴的差事給定下了。她雖領命呈敬綠頭牌,但敬事房裏上牌撤牌的事兒都不由她管。瑞生傳授她一些進牌子的訣竅,正說着,外頭有宮女站在廊下喊陳谙達。瑞生哎喲了聲,悻悻出去了,嘤鳴靠在窗口瞧,看見宮女往他手裏塞銀子,他推辭不疊,宮女把眼一瞪,“臭德性,平常見了銀子嘴都合不攏,今兒裝什麽清廉!”

宮女走了,瑞生才進來,托着銀子沖嘤鳴讪笑,“姑娘您瞧……”

“幹這差事有進項?”她問,然後瑞生從兩塊碎銀裏頭挑了一塊大的,放進了她手裏。

“有錢一起賺。”瑞生嬉皮笑臉道,“您不知道,後宮的那些主兒,為了在皇上跟前露臉,常給咱們些小恩小惠,為的就是把牌子往前湊。像剛才的,是景仁宮的。她昨兒身上才幹淨,今兒想拔頭籌,給咱塞點兒利市,咱拿人錢財,自然得給人辦事兒。”一面說一面把寫有寧妃的綠頭牌從一堆牌子裏挑出來,放到了頭一個位置,“萬歲爺點卯的次序有跡可循,常是随手挑頭幾個,只要咱把寧主的牌子擱在前頭,起碼有五成的機會能挑中她。”

嘤鳴想了想問:“那要是後宮的主兒都塞銀子,該怎麽處置?”

瑞生說:“銀子來了咱不敢不接着,不接就是有意和小主兒過不去,她們花錢不過求個心安罷了,不至于叫人使壞,有意撤了她們的牌子。至于萬歲爺選中哪個,這就得看造化了,畢竟主子的心思,不是咱們這號人能揣測的。嘤姑娘,今兒您見了咱們這行的規矩,将來不會收拾奴才吧?”

嘤鳴說不會,“貓有貓道,狗有狗道,願打願挨嘛。”她把銀子收進了荷包裏,笑了笑道,“入鄉随俗,寧妃,我記下了。”

第二天瑞生把銀盤送進來的時候,她果然在影壁後頭等着。雨後初晴,大太陽又是明晃晃的,她端着盤子,松格給她打着傘。頭一回進綠頭牌,難免感到緊張,往裏頭瞧一眼,皇帝的晚膳用得差不多了,奏事處的膳牌也進過了。德祿站在門前朝她使眼色,她定了定神,舉步邁進了西暖閣裏。

太監呈敬銀盤是有一定章程的,那幾個動作看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她趨步上前,走到半道上的時候把銀盤擱在頭頂上,頂碗頂硯臺的行家,頂個大盤子也不算什麽。可最難的是膝行,太監的袍子能撩起來,她的卻不能,所以每一步都萬分艱難,那蹒跚的模樣看得皇帝心驚膽戰。

終于快到跟前了,還有兩三步距離,皇帝剛要松口氣,氣兒才吐了一半,她猛地往前一磕,滿盤的綠頭牌像箭雨一樣筆直向皇帝射去。她驚呼一聲“萬歲爺小心”,眼睜睜看着皇帝被砸了滿身。

“啊。”她連連磕頭,“奴才死罪,請主子責罰。”

皇帝面無表情,把腿上的牌子都抖在了地上,“你是成心的吧?”

邊上的德祿和三慶都懵了,一時僵立着,不知道目下境況應當怎麽應對才好。今兒夜裏的禦幸是砸了,大家都在揣測,嘤姑娘這麽幹是不是別有目的,故意攪黃萬歲爺的好事。

就連皇帝也是這麽認為,齊嘤鳴滿肚子壞水,這回吃了癟,不想法子出了這口窩囊氣,夜裏恐怕都睡不好覺。原本皇帝對禦幸這種事看得很淡,有沒有都無所謂,但既然是她承辦的差事,還給辦砸了,那就要好好說道說道了。

皇帝一哂:“鷹嘴鴨子爪,能吃不能拿,禦前還有什麽差事是你幹得了的?”

嘤鳴辦事向來妥當,這回也不知怎麽,越是想做好,越是不得法門。

看看這滿地的綠頭牌,俨然摔了一地的後宮小主,她唯有懊喪地嗫嚅:“奴才是頭一回辦這個差事,想是打扮沒換成太監的,所以在主子跟前現眼了。這些牌子,拾起來還好用的……”她把散落的都撿回銀盤裏,德祿和三慶也一塊兒來幫忙。衆多牌子裏,她一眼就看見了寧妃的牌子,便撿起來放進了皇帝手裏,“您瞧這兒有一塊。”

寧妃……皇帝不解地打量她,心裏琢磨她什麽時候和後宮的人牽扯上了,竟還幹起牽線搭橋的事兒來。

“你和寧妃有什麽交情?”

嘤鳴愣了下,很快搖頭,“奴才和這位主兒素不相識,恰好看見這面牌子,順手向主子敬獻。”

皇帝蹙了蹙眉,并不相信她的話。牌子是留下了,但他後來命三慶去打聽,究竟她和寧妃之間幾時有過接觸。三慶回來禀報的時候,表情很奇怪,磕磕巴巴說:“回萬歲爺,奴才在慈寧宮和西三所打聽了一圈兒,沒人見嘤姑娘和寧主子有過接觸。後來奴才上敬事房問了甄小車和陳瑞生……瑞生說,昨兒下半晌,景仁宮寧主兒打發宮女上敬事房封利市……嘤姑娘得了寧主兒八錢碎銀子,才……”

皇帝腦子裏嗡地一聲,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自己原是想借此惡心她的,沒想到她竟拿這種事掙起黑心錢來。才八錢碎銀子就把他給賣了,這個人到底多沒出息,眼皮子有多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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