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小暑(5)
嘤鳴真的就這麽被帶走了, 像被人伢子售賣的可憐人兒, 失魂落魄地跟皇帝走出了慈寧門, 大太陽照在腦門上火辣辣的,都不知道躲了。
皇帝高高坐在肩輿上,她就在右側随輿行走,眼梢能瞥見小兩把上垂挂的朱紅的絡子,卻竟不敢低頭看她一眼。他還處在夢境一般的困惑裏, 太皇太後的話讓他無法消化,他以為這個二五眼會長期糾結于薛深知的死, 對他和整個後宮都充滿敵意,沒想到今天意外得知她的心事, 這讓皇帝摸不着頭腦之餘,又有一點游絲般的欣喜。
至于欣喜什麽,他覺得沒有必要深究, 橫豎他一向遵從自己的內心。他只是好奇, 她究竟是什麽時候喜歡上他的, 是在去鞏華城的路上?還是上回醉酒留在大帳過夜的那晚?當時其實他們睡得相距不遠,也許自己安置後她也來偷偷看過他。皇帝自問自身條件無可挑剔,春秋鼎盛的年紀,站上了無人可以企及的高峰,手握蒼生睥睨天下, 且又有一副朗朗好相貌, 她确實沒有理由不喜歡他啊。
不過女人總愛肚子裏打官司, 那天他們一同走在夾道裏, 當時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她為什麽不向他吐露心事呢。如果她說,雖然他也許不情願,但看在太皇太後的面子上,還是會勉為其難的。只要她說,眼下可能又是另一種境況,畢竟她是要當皇後的人,他自然一切以皇後的好惡為先。
唇角忍不住要上揚,皇帝兩手緊緊扣住游龍把手,他不知道自己在使什麽勁兒,只是覺得需要花極大的力氣按捺,因為他是皇帝,他必須穩重練達。她不喜歡他擡舉貴妃,他又覺得好笑,這事兒就算是皇後也管不着,帝王要權衡利弊,平衡天下,她非但沒道理不高興,還應該體諒他……但她吃味兒,她吃味兒了!果然女人就是女人啊,面兒上裝得那麽老成,私底下終究有小性兒。
皇帝支起手,裝模作樣掩住鼻子以下的部分,上半截不動聲色,下半截在掌心裏綻出了花兒。
嘤鳴呢,覺得既冤枉又憋屈,為什麽昨天的經過從太皇太後嘴裏說出來,就變成了另外一種味道?明明是她們套她的話,她也就是順嘴一說罷了,結果把她變成了一個幽怨的,眼熱別人被禦幸的蠢女人。她覺得實在太掃臉了,不知皇帝現在怎麽看她,八成覺得她癞蛤蟆想吃天鵝肉,覺得她肖想他。真是天地良心,她看見他就眼前發黑,怎麽能對他有任何非分之想呢。可是這話又沒法解釋,自從進宮以來,她就一直在蒙受不白之冤。她朝甬道盡頭看去,發現天也矮下來了,眼裏沒有了色彩,整個世界都是灰暗的。
可她的愁眉不展,在皇帝眼裏卻是羞赧的表現。太皇太後真沒顧全她的面子,把她的心事全抖露出來了,姑娘家臉皮薄,看吧,她甚至不好意思瞧他一眼!兩個人過了好幾回的招兒,算是擠兌出了感情,這份感情很難得。皇帝現在回想起來,竟覺得以前自己有些锱铢必較了,畢竟她是女孩兒,讓着她點兒沒什麽,以前虧待了她,往後善待她就是了。
德祿在禦辇另一側行走,只看見萬歲爺眼梢浮起一點仰月的笑紋,他從萬歲爺即位起便伺候,這麽多年,萬歲爺從沒有哪一日這樣自得其樂過,他作為貼心的奴才,也由衷地為主子感到高興。
這會兒萬歲爺得着了寶貝,料想是沒心思處理政務了吧!他仰頭問:“主子爺,擺駕乾清宮,還是直回養心殿?”
皇帝沉吟了下,覺得政務一時半會兒處理不完,嘤鳴才到禦前,還是先安頓她要緊。于是皇帝道:“先回養心殿。”
德祿響亮地應了聲嗻,高聲發令:“萬歲爺擺駕養心殿。”
擡輿的腳下穩穩邁動起來,穿過隆宗門,一氣兒到了遵義門前。肩輿落地了,按着往常的慣例,德祿應當伺候萬歲爺下輿,可今兒他沒挪步,只是給嘤鳴遞眼色,示意她上前接應主子。
嘤鳴騎虎難下,只得躬身探出了手。結果皇帝沒有搭,反倒輕輕一拂,把她的胳膊拂了下來,“你不是來當使喚丫頭的,大可不必。”
嘤鳴心上一跳,皇帝這麽有人情味兒,真是開天辟地第一回 ,竟讓她有些無所适從起來。但皇帝卻是悠然自得的,他負着手,自己從肩輿上下來,自己走進了宮門。
小富是門上的石敢當,常年猴在門前,見萬歲爺身後跟着怏怏不樂的嘤姑娘,嘤姑娘後頭的松格挎着小包袱,頓時就明白過來了。他沖德祿擠眉弄眼,德祿奸邪地一笑,小富頓時一拍大腿,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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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人來了,住處該怎麽指派,原本是管事的料理,但這回皇帝覺得應該親自操持,畢竟她不是一般人。養心殿屋子很多,這裏和乾清宮不一樣,是完完全全屬于他自己的小地方。他平時大多住在後殿的東梢間,體順堂古來用以皇後随居,燕禧堂為貴妃所居。春貴妃晉封後沒在養心殿過過夜,燕禧堂空置,不必擔心會遇上春挼藍,因此東邊的體順堂正合适,離得又近,又十分合禮制。
皇帝指派的時候,顯得很坦蕩,“橫豎體順堂空着,那幾間屋子就賞你了。”
嘤鳴站在後殿門前,穿堂風吹動她鬓邊的頭發,她的神情有些木讷,“萬歲爺,您住哪兒?”
皇帝被她問得難堪,告訴她就住她隔壁麽,好像有些說不出口。這二五眼生性放肆,又不願意惹人非議,實在假模假式。要換作平時,他大約會不耐煩,覺得她不識擡舉。可現在卻不這麽認為,他能體諒她才被太皇太後掀了老底,極力挽回顏面下的故作矜持。
她是怕嗎?怕他會幸了她?皇帝心頭驀地一熱,這個揣測讓他産生暈眩之感,他舔了舔唇道:“又日新。”
“又日新是哪裏?”嘤鳴遲遲問,看見皇帝顫巍巍擡起手,朝東梢間指了指。
一牆之隔?嘤鳴驚恐地扭過頭看他,皇帝從那雙眼睛裏看見了不情願。怎麽不情願呢,難道她不要皇後的名分了?天天看見他,不是她的願望嗎?
他很費思量,“這個指派不好?”
嘤鳴感到困頓,“奴才是哪個名牌上的人物……”
她這是在抱怨,覺得這會兒還沒下冊封诏書,心裏不痛快吧?皇帝想笑,但很快又正了臉色,沉聲道:“你将來用不着上牌子,可以走宮。”
此話一出,嘤鳴險些崴倒,哆哆嗦嗦在腦子裏過了好幾遍,究竟走宮是什麽意思。
宮裏專用的詞兒很多,背宮和走宮是專指侍寝的。妃嫔被翻了膳牌,脫光了拿大紅被褥一裹,由太監從寝宮背出來,背進養心殿,再轉手由敬事房的送上皇帝龍床。那是沒拿她們當人看,完全像對待牲口似的,人的尊嚴都被剝奪幹淨了。而走宮不同,走宮是大大方方自己走進養心殿,除了皇後和皇帝特許的個別人,誰也沒有這樣的殊榮。雖然皇帝已經默認她是将來的皇後了,可他直接拿侍寝說事兒,嘤鳴還是覺得他不要臉透了。
她和他大眼瞪小眼,皇帝看着她慢慢紅了臉,先從臉頰開始,然後到耳朵,最後連眼睛都紅了。他不明白,這點小事,怎麽能把她感動成這樣。
他心裏歡喜,又有些不好意思,匆促說:“朕還要接見臣工。”便轉身走出明間,往乾清宮去了。
嘤鳴還在發懵,小富迎上來,就地打了個千兒,“姑娘這回上禦前來啦,往後咱們也好有照應吶。”
她這才回過神來,“我來這兒也不知道能幹什麽,往後要谙達們多提點。”
小富一疊聲說不,“您來這兒可不是來伺候的,老佛爺早說過,您是來照看主子爺飲食起居,來督辦奴才們的。”
所以這是個什麽事由?養心殿總管?嘤鳴意興闌珊,料定皇帝肯定此番沒安好心,那個體順堂,她是說什麽都不敢住的。
“我在頭所殿住慣了,還是住在那裏的好。那裏離慈寧宮和壽安宮近,還能常去瞧瞧老佛爺和太後。”她笑了笑,轉頭指派松格,“認過了地方,眼下沒事兒,咱們先回西三所吧。”
她們主仆倆就那麽大搖大擺走了,留下小富和三慶面面相觑,“體順堂是皇後的住處啊,旁人連想都別想,姑娘怎麽不願意呢?”
三慶摸了摸下巴,“八成是覺得名不正言不順,又兼吃貴主兒的醋,心裏不受用。”
小富讪讪笑道:“姑娘心忒重了,那位雖晉了貴妃,其實和尋常妃嫔沒什麽兩樣,燕禧堂的邊都沒沾着。往後她在主子跟前,自然就知道了。”
三慶搖了搖腦袋,他對女孩兒的心思琢磨得還不夠透徹,料着吃起味兒來,就什麽道理都不講了吧!
嘤鳴那廂走得匆匆,她的心境一向開闊,但今天的事兒讓她很沒面子,因此心情萬分低落。她雖在皇帝跟前總下氣兒,但她內心有骨氣,皇帝也知道她不屈服。如今太皇太後一句話,那鬼見愁連走宮都想到了,可見他心裏是怎麽瞧她的。
松格追得氣喘籲籲,“主子,您不住萬歲爺指派的地方,回頭萬歲爺治您的罪怎麽辦?”
嘤鳴捂住了臉,“我臊都臊死了,還怕什麽治罪!”
她回到頭所,氣若游絲地僵卧了半晌,松格坐在床前,也覺得有些無可奈何。事關尊嚴,突然對死對頭屈服也就算了,還被宣稱偷着喜歡人家,這種臉……确實喪盡了啊!
五月心裏的天,說變就變了,上半晌還響晴呢,到了午後就悶雷陣陣,天色一氣兒暗下來了。眼看要下雨,松格忙關上了窗戶,屋子裏黑得要掌燈,她一面吹火折子,一面勸慰她主子:“您不能餓着肚子啊,才送來的鵝油卷,又酥又脆,主子您進點兒吧,我給您斟茶。”
可嘤鳴躺着沒動,臉上還蓋着方帕子,油燈下看着真瘆人。
松格嘆了口氣,“您和自己置什麽氣呢,這也不是大事兒。”走過去掀起了帕子的一只角,“老佛爺就愛拿您和萬歲爺扯到一塊兒,那是她老人家疼您吶。”
外頭終于雨聲隆隆,嘤鳴肚子餓得叫喚起來,才下炕挪到了桌前。
鵝油卷是她愛吃的,宮裏別的沒什麽好,只有點心小吃深得她心。才出爐的好東西,聞着确實香甜,她撚了一個細嚼慢咽,肚子裏有了東西,她才把那口窩囊氣吐出來,撐着腦袋說:“我瞧春貴妃挺好的,年輕輕的姑娘,長得也标致。才晉位,皇上疼惜些是應當,偏問我難受不難受,我有什麽可難受的!老佛爺和太後都願意我說難受,我自然要順着她們的意思,這倒好,傳到禦前去了。皇上聽了這話,像是和先前不一樣了,他別不是誤以為我喜歡他,這才對我好些的吧?”
松格也不敢斷言,嗫嚅着說:“那您何不順杆兒爬呢,萬歲爺給您好臉子,您就接着吧。”
嘤鳴不說話了,不過牽唇笑了笑。自己從不指望和皇帝發生些什麽,她不是不知道帝王家的殘酷,當初深知大漸①,薛福晉在西華門上哭號半夜都沒有恩旨放她入宮見面。這世道,只有宮裏最上層的主子是人,今兒給你臉,明兒呢?哪天病了,或是娘家倒臺了呢?所以別想那麽多,欲壑越是難填,苦難就越深重。
熄下來的油紙傘大頭沖下,傘面上雨水彙聚成一線,從頂端滔滔流下來,浸濕了足邊一大塊青磚。
三慶觑着皇帝的臉色,吓得心都在腔子裏痙攣。萬歲爺從乾清宮回來沒見着嘤姑娘人影兒,小富說又搬回西三所來了,萬歲爺在西暖閣蹉跎了一陣子,還是決定跑一趟。下着大雨呢,沒傳辇,就這麽撐着傘過來的。走得鞋底子和袍裾都濕了,結果到了頭所檐下,就聽見裏頭在說這個。
那些話拿到臺面上,沒有一句大不敬的,降罪也拿不住把柄。可就是這種置身事外的輕描淡寫,讓皇帝臉上挂不住,讓他發現自作多情的原來是自己,自己現在站在這裏,活像個傻瓜。
松格說了那句話,她為什麽不吭聲了?想必她不以為然,壓根兒就沒有巴結的心思吧!皇帝冷嘲地一笑,真好,不愧是薛深知的手帕交,和她一樣硬骨頭。自己是糊塗了,竟忘了齊嘤鳴是怎麽進的宮,因為太皇太後的一句話,他就高高興興接受她當自己的皇後了。
皇帝臉色發白,三慶在邊上幾乎要篩糠,他支吾着:“主子爺……”
皇帝沒言聲,轉身走進了雨裏。三慶一怔,慌忙打傘追上去,大雨瓢潑,一道道驚雷滾過,就像萬歲爺現在的心情。
這時候什麽開解的話都不能說,說了是給自己找晦氣。三慶伺候萬歲爺進了暖閣,德祿那頭張羅着給主子預備幹爽的衣裳去了,他就退到外面卷棚底下,憂傷地看着雲層間的閃電發呆。
小富竄了進來,不明白他這是怎麽了,“老天爺給您捎信兒了,讓您上去當神仙?仔細一道雷下來,劈開了腦瓜子。”
三慶恍若未聞,沉沉嘆了口氣,“要壞菜。”
小富還沒弄明白呢,聽見裏頭德祿出來傳話,揮着手說:“快,上頭所去,把嘤姑娘傳過來,主子這兒派差事了。”
三慶道了聲嗻,也顧不上打傘,弓着身子沖進了雨裏。拍開嘤姑娘的房門時,他渾身淌水,淋得水雞似的。松格喲了聲,“谙達這是怎麽了?怎麽走在雨裏呀?”
三慶抹了把臉,說別問了,“快拿上傘,主子爺傳話,讓姑娘即刻過去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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