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小暑(4)

官場上混跡了幾十年的油子, 誰的手上沒有幾個過命交情的朋友?納公爺雖然做官不怎麽樣, 但是他很夠哥們兒義氣, 八大胡同都能帶着一塊兒逛的同僚, 友誼絕對超越酒肉朋友的範疇。戶部的、吏部的、兵部的、翰林院的,納公爺可說交友無數。薛尚章是靠着軍功打下了一片基業, 他不是, 他靠吃花酒、打茶圍和諸位高官王大臣們交朋友。大英律例明文規定, 官員不得宿妓嫖娼, 但這都是明面兒上需要遵守的條例。私底下呢,有幾個爺們兒是幹淨的?家裏花兒哪怕是從菩薩淨瓶裏摘下來的,也有膩味的時候。納公爺熱衷于牽線搭橋, 碰上督察院突擊的檢查,他還能幫着打掩護。違律偷腥得逞後那種快樂, 遠比俯首帖耳聽人支使強多了,因此論起人脈來,納公爺稱第二, 沒人敢稱第一。

人脈一廣, 就便于行事。皇帝近來正為賦稅的事困擾,薛尚章使人下絆子,把戶部的賬目弄得一團糟, 納公爺就打算從這上頭下手,先把皇帝亟待解決的事兒解決了, 也算立了頭一件功勞。

不久的将來終會走馬上任的國丈爺, 開始了緊鑼密鼓的計劃。六部官員他都熟, 戶部尚書是薛尚章的門生,因為與薛尚章關系太鐵,幾乎沒有突破的可能。那除了尚書,還有能下手的沒有?當然有,侍郎能與之分庭抗禮,可納公爺和侍郎交情平平,于是讓郎中打聽明白侍郎常喝花酒的地界兒,買通那家的鸨兒,把侍郎帶進了一個從未進過的包間。

水靈清嫩的姑娘,自然深得老江湖的喜歡,人家正情熱時,納公爺闖了進去,一巴掌扇在姑娘臉上,“好下賤東西,白疼了你!”

歡場上也是講規矩的,開了臉的紅倌人跟誰都是跟,這種剛梳攏①的卻不一樣,一般被人長期包下再不接客,誰走錯屋子,誰就犯了大忌諱。

侍郎一看,“哎呀,齊中堂。”

納公爺遲遲回過眼來,“哎呀,大水沖了龍王廟!”

于是大事化了,結下了交情,雖然帶了點脅迫的味道,但總比鬧起來好。納公爺拿到了那本真賬直上禦前,十分虔誠地對皇帝說:“奴才願為主子分憂。”

皇帝修長的手指翻動賬冊,一方面對薛尚章之流更深惡痛絕,一方面頭一次對納辛有了真誠的好臉色。

“齊大人這回功不可沒。”皇帝笑了笑,“竟出乎了朕的預料。”

納公爺誠惶誠恐的模樣,小心翼翼道:“這本是奴才分內,主子說出乎意料,實在讓奴才汗顏。想是奴才往常還做得不夠,未能為主子排憂解難,往後奴才定要殚精竭慮,以報主子恩典。”

皇帝很稱意,但也未讓他起身。納公爺在腳踏前跪着,皇帝在南窗寶座上坐着。君臣相隔不過五六尺的距離,皇帝微微傾前身子,和煦道:“你難得立一回功,不借此機會讨要恩賞麽?”

納辛腦袋搖得響鈴一樣,“為主子辦事,哪裏敢讨要什麽恩賞。只是我那閨女……就是齊嘤鳴,她還在主子宮裏伺候呢。臣沒有旁的想頭兒,只求她犯糊塗的時候,主子能法外開恩姑息她,就是對臣最大的恩典了。”

皇帝哦了聲,心說糊塗她爹并不糊塗,其實一點就透。以前不過是拿着俸祿蒙事兒混日子,朝廷好賴都不和他相幹。如今閨女進了宮,遲遲不見有下文,他也開始着急了。一着急,頭子就活,無論是從哪兒弄來的賬冊,橫豎這回是表明了立場,要當主子的好奴才了。

“你放心,朕很疼她,過兩天要招她到跟前來。朕的日常起居都得先讓她明白,她到底和別人不同些,這會子先不忙,你和家裏都可放心。”皇帝說罷,似乎才想起齊大人還跪着呢,便擡了擡手,“伊立吧。”

皇帝雖沒有完全點破,那句和別人不同些,就已經給納公爺吃了定心丸。納公爺長出一口氣,起身謝了恩,皇帝賜座,他在杌子上坐着,又颠來倒去,一字一句琢磨起皇帝的用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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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視線落在冊子上,唇角的笑漸漸退去了,神情也變得越來越肅穆,最後一哂:“沒想到戶部竟也有陰陽冊子,這些管錢糧的人,到哪裏都忘不了做假賬。”

納公爺的屁股往前挪了挪,“主子明鑒,戶部古往今來從不缺這號人。先頭英宗皇帝時候,配享太廟的老福爺,封疆大吏多年征戰,那是何等英雄人物,回了京照舊叫戶部小吏敲竹杠,拿了三萬銀子出來打點。這三萬銀子,在戶部來說不過腥腥嘴而已,不算多大的甜頭。”

皇帝哼笑,“怪道呢,如今連朕也敢糊弄,這幫官員是只恨沒長那麽大的嘴,否則朕的江山他們也敢吞。”

納公爺呵了呵腰,“主子是聖主明君,一切自有決斷。奴才在外頭行事,看見的污穢比主子多,臣願做那把篩子,把臭魚爛蝦都替主子淘澄喽,還主子一個幹幹淨淨的魚塘。”

納公爺說了一口漂亮話,把皇帝奉承得十分舒爽。回家之後他把官帽一丢,告訴福晉和側福晉:“這回八成有譜啦,皇上跟前我表明了心跡,這要是再不待見我閨女,那就把孩子還回來吧,咱們不幹了。”

側福晉說:“阿彌陀佛,那就好。咱們盡了人事,剩下的就看天命吧。”

福晉雖然也慶幸,但對納公爺的手段很是不齒,“那個呼和勒也是個沒出息的,叫人設局做了仙人跳,這會子八成在家哭呢。”

“哭什麽。”納公爺說,“我和他下過保,在皇上跟前就說是他棄暗投明交出的賬冊子。我總不好告訴皇上,我在八大胡同給他下了套,那不是把我自己也給填進去了!”

結果他說完,福晉和側福晉都斜着眼睛瞧他。納公爺發現自己失言了,忙端起杯子連喝了兩海,讪笑着說:“唉,天兒越來越熱了,今年的冰敬也該到了……”

天兒是熱,大太陽照得滿世界泛白光,連那假山石頭都像上了層油蠟似的。福晉轉頭望向檻窗外,喃喃說:“您得琢磨琢磨,怎麽應付薛中堂了。”

納辛愣住了,先頭大刀闊斧确實痛快,痛快完了事兒也該上門了。關于薛尚章,自己這些年跟着他起哄,好處得了不少,爛賬也是一屁股。薛家為什麽能把他納辛的閨女送進宮呢,還是仗着兩家捆綁得緊,薛尚章幹的破事兒總有他一半。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現在他想脫身出來,哪兒那麽容易!

納公爺沉沉嘆了口氣,“他能把閨女屈死在那口大染缸裏,我不能。我那閨女才十八,大好的年華,她得風風光光當皇後。”他一拍膝頭站起身,抄起帽子扣在腦袋上,也不交代一聲,大步流星走出了家門。

上薛家去,好好聊聊。

納公爺到時,薛尚章正和幾個兒子說事兒,聽見門房上通報,把兒子打發了,讓門上把人請進來。

納公爺見了他就開門見山,“崇善家的姑娘封了貴妃,您聽說沒有?”

薛公爺的消息當然是一等靈通的,點頭道聽說了。

“您明白是什麽意思嗎?”納公爺在圈椅裏坐下來,兩眼直勾勾盯着他,“将之兄,咱們孩子光在宮裏伺候太皇太後不是事兒啊,眼下人家都當上貴妃了,這不是明擺着給咱們下馬威嗎。”

薛公爺一雙眼睛像鷹似的,他瞧着誰,就有一股子把人心肝挖出來的狠勁兒,“所以你把稅賦冊子送給了小皇帝,就是為了保你閨女當上皇後?”

納公爺噎了一下,說實話他是有些畏懼薛尚章的,這回明目張膽和他作對,完全是出于拳拳愛女之心。薛尚章看着他,他覺得肝兒顫,原本理直氣壯的嗓門也瞬間萎頓下來,怏怏道:“咱們一塊兒和皇上對着幹,到底不是方兒,何不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這麽着也有個轉圜。咱們都有姑娘,嘤兒也是您看着長大的,如今姐兒倆先後都進了宮,先頭娘娘走了,嘤兒還得活下去不是?她進去了,得穩坐後位才能保咱們兩家,光在慈寧宮當使喚丫頭也不是事兒啊。”

本以為薛尚章會勃然大怒的,沒想到他最後不過一笑,“ 你說得很是,總得讓讓步,才能讓宮裏瞧見咱們的誠意。戶部的亂賬本就是成心下的絆子,沒有這一道,這會子幾雙眼睛就全盯着我那六旗人馬了。橫豎嘤兒是必要當皇後的,要緊時候就算損失一旗人馬,也得把她送上去。我的深知沒了,嘤鳴是我幹閨女,我拿她當自己親閨女。咱們的孩子只要在那個位分上,将來好歹是一重保障。咱們兄弟,誰也繞不開誰,戶部的事兒這回就算了,再有下回,鬧起來誰也得不着好處。”

納公爺看着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只覺魂兒從七竅都飛出去了,到這會子才為先前一拍腦袋的決定感到後怕。他諾諾答應了,從薛家出來還有些發暈,路過清水胡同找見了紅顏知己,好好排解了一通,将到太陽下山,才回過神兒來。

宮裏也掌燈了,一排排的宮燈升到檐下,小太監兩兩一班,站在暖閣的大玻璃底下上窗戶。

太皇太後和太後用過了酒膳,點了兩個小戲兒唱昆曲。也不是多愛聽那曲子,不過就是孀居生活乏味,宮裏有時候靜得人心慌,有了低吟淺唱,就有短暫的熱鬧,像冬天拿果子熏屋子似的,這些小曲兒也有同樣的功效。

太皇太後歪在座兒上,慢吞吞拿手指頭叩擊引枕,跟着抑揚頓挫的調門打拍子。皇太後意興闌珊,看見嘤鳴在外間走動,招她進來說話,“這會子要回頭所了?”

嘤鳴笑着說不呢,“奴才等老佛爺歇下了再回去,橫豎夜裏沒什麽事兒。”

太後點了點頭,有意無意地和太皇太後說起春貴妃,“挼藍想是很得皇帝寵愛,聽說昨兒皇帝上承乾宮瞧了一回,還賞了好些東西。”

太皇太後自然是樂見其成的,對她來說翻誰牌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誕下皇嗣來。

當然,很快這個矛頭又轉向了嘤鳴,“春貴妃得寵,你心裏頭難受麽?”

嘤鳴愣了一下,說不難受怕是不成的,兩位主子又該嘆氣了。于是眉心輕輕浮起了一點哀愁,這點哀愁夾帶在笑意裏,憂傷得恰到好處。

“奴才不知道該怎麽回老佛爺的話,貴妃娘娘既然晉了位,主子厚待她是應當的,奴才不敢難受。”

不敢難受?那就是很難受,卻不得不憋着的意思吧?太後來了精神,“你大度自然是好的,可心裏頭一潭死水,豈不要當姑子去了麽!那個春吉裏氏是才入宮的,既然封了貴妃,總要成全她的臉面,這也是沒法子。先頭孝慧皇後永安,我就瞧出來你和皇帝都有這心思,不過礙于孝慧皇後,難免有些顧慮罷了。”

這皇太後簡直就是剖析人心的高手,嘤鳴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只得賠笑。

太皇太後也笑吟吟的,說不容易,“你這孩子,心思藏得深,這麽着好也不好。你常在咱們跟前,什麽話不能和我們說呢,今兒不問你,只怕你自己不知道要忍到什麽時候去。”一面說,一面轉頭對太後道,“有件事兒我琢磨了兩天了,大婚事宜怎麽操辦才好?我瞧人就別出去了吧,家裏頭送迎倒麻煩。”

皇太後聽了笑道:“老佛爺這是不願意把人放出去,身邊呆慣了,離了一時一刻都不放心。”

“倒也不是。我是想着,如今把人留在我跟前,像我這老婆子沒有成全之心似的。明兒吧,”太皇太後高興地一撫掌,“明兒等皇帝來請安,我再和他好好細說。”

嘤鳴頓時腦子裏嗡嗡作響,太皇太後要和皇帝細說什麽,是她控制不了的。她開始後悔,不該順着她們的意思說話,這會兒補救也來不及了,回去惴惴不安過了一夜。第二天烏眉竈眼地進了慈寧宮,皇帝來時她連頭都沒敢擡,老老實實侍立在一旁,恨不得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縮進牆上的轎瓶裏去。

皇帝請過安,陪着太皇太後說會子話,朝堂上的,大臣家裏的事兒都有。起先還好,太皇太後也是一笑一樂,半道上忽然看向了嘤鳴,“姑娘昨兒不高興了,皇帝猜猜是怎麽回事兒。”

嘤鳴只覺臉上汗毛都豎了起來,腿顫身搖簡直要站不住。

皇帝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嘴裏還應太皇太後,“孫兒不知道。”

太皇太後笑着說:“還不是因你擡舉貴妃麽,嘤鳴心裏不受用了。畢竟是女孩兒,這上頭有些小心思,也不能怪她。咱們宮裏是這麽的,和外頭家子不一樣,往後得慢慢習慣才好。”

皇帝呢,面上雖然平淡,心裏卻像滾水沸騰起來,一面疑惑,一面七上八下。

她怎麽能為這事兒不高興?為什麽不高興?他厚待誰,翻誰的牌子,都和她不相幹的,她有什麽道理不高興?難道……她心裏偷着喜歡他?瞧瞧那面如死灰,是吃味吃過了頭的症狀嗎?她真的喜歡他?

皇帝胡亂思忖着,腦子裏全沒了章程。心頭大跳起來,越想越慌亂,手裏的杯子原本好好端着,一瞬杯裏蕩起漣漪,竟連拿都拿不穩了。他慌忙把杯子放回炕幾上,勉強定住心神才道:“我……朕,朕是瞧着崇善治水有功,是……是瞧着皇考敏貴妃的面子……”

太皇太後看着皇帝的模樣,一時也瞠目結舌。

這是怎麽了,怎麽連話都說不利索了?皇帝六歲踐祚,即便是年幼時在朝堂上面對權臣也從未有過一絲膽怯,這回為了女孩兒的小性子,竟慌得手足無措了?

太皇太後看看皇帝,又看看嘤鳴,這兩個人一個蔫頭耷腦,一個六神無主,真是一幅奇怪的場面。想是小兒女各懷心事吧,太皇太後也樂得成全,笑呵呵道:“我這頭沒什麽可伺候的了,今兒起嘤鳴就上禦前去吧。皇帝,回頭就把人帶走!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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