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我靠,鐘邵奇?!你沒看錯?”
陪爺爺坐了一個多小時,又吃了頓輕便的晚飯。
陳昭和院裏的陪護人員約定好,周末過來接爺爺回家住兩天,随即便離開養老院,坐上了宋三少在大門前久候多時的車駕。
回程的路倒是平靜很多。
唯獨的波瀾壯闊,是她在車上随口提起今天登記簿上窺見的名字,引來宋三少一句愕然驚呼。
吓得她嘴角一抽,微微側過臉,“這麽驚訝幹嘛,你認識?……不會是你的哪個朋友在惡作劇吧?”
宋致寧冷汗直冒。
分明聽得話音輕松戲谑,他握住方向盤的手,卻跟着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好半天,方才擠出一句試探性的:“不、不知道,就是聽着有點耳熟,香港鐘氏集團那個太子爺,是不是也叫這個名字?”
陳昭沉默。
似乎真的認真思索着,想到眉心微蹙,唇角緊抿。
比起鐘邵奇這個名字,“孫女婿”三個才是讓她心裏一驚的罪魁禍首,結果聽了前臺小姐打趣,匆匆跑上樓看了一眼,除了一束康乃馨,一提果籃以外,似乎也并沒有什麽旁的痕跡證明曾有人來過。
倒是爺爺看起來狀态不錯,甚至能認出她,說兩句家常話,有這份喜事沖淡,她也就早把這場惡作劇抛之腦後了。
如果不是宋致寧這反應稀奇,她根本不打算細究。
末了。
思索無果,陳昭抱了手臂,笑一句:“你別吓人了行不行,那個登記簿上叫鐘紹齊,介紹的紹,整齊的齊。”
“再說了,”頓了頓,她攤手,“我有你這麽個纨绔子弟老朋友就夠了。鐘家,你當我是長臂猿啊,高攀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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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也、也是,陳大師,你還蠻有自知之明,确實,怎麽可能這麽巧。”
他讷讷應和兩句,努力不露破綻地圓着謊,補着缺。
唯有前視鏡裏,映出他面上表情莫測。
“你怎麽看起來這麽心虛?”不知何時靠上椅背、閉目假寐的陳昭,冷不丁地,複又補上一句。
“說起來,鐘家那個太子爺,本來應該跟你姐結婚的吧?要真是這麽惡作劇,你可得告訴你姐啊,我可不想莫名其妙被小三了,千萬別把你們豪門恩怨跟我這種小人物扯上關系。”
話音稀疏平常,還帶着三分打趣,換了平常,他鐵定要搭腔調侃。
然而今天不一樣。
“他……”
喉口嗫嚅着。
宋致寧悄悄側過視線。
一旁街燈昏黃,透過車窗,映在她臉上,映出長睫微顫,仿佛只有累得安安分分的時候,才難得有這樣的平靜溫柔。
許許多多的話,便都這樣咽回腹中。
“知道了,”末了,他說,“誰敢惹你這個潑婦,放心吧,陳大師。”
潑婦?
陳昭眼也不睜,嘴裏蹦出個字:“滾。”
“不滾,要滾你滾,跳車吧要不你,”他笑嘻嘻地,仿佛再不記得方才的糾結難堪,“我還得送您回家,滴滴司機54238,竭誠為您服務。”
“……”
她不說話了。
不跟蹬鼻子上臉的冤大頭計較高低。
這麽一送,不知過了多久。
養老院為了保證環境适宜,建在上海遠郊,陳昭買的那區區六十來個平方的新房在靜安區,等到車停在小區門前的臨時泊車處,宋致寧擡起手腕一看表,已經是晚上九點四十。
自己的夜生活還沒開始的時候。
他還沒來得及側身去拍拍肩膀把人叫醒,副駕駛座上,陳昭便相當之自覺地睜開了眼,滿目清明,沒有半點睡意。
說是假寐——在他身邊,她好像确實從來沒有安心踏實地睡着過。
保持着對商業夥伴的禮貌,還有一點插科打诨又在分寸之內的玩笑。
宋致寧撇了撇嘴。
那廂,陳昭顯然并沒意識到他的心情波瀾,只拎起包,撂下一句:“走了,不用送。”
他笑笑,不搭話,只吊兒郎當地做做樣子擺擺手。
而後,目送她下車,刷卡進門,身影在小區門前的樹蔭中隐匿,再看不見半點殘影。
他許久地盯着她離去的方向。
半晌,從風衣口袋裏掏出手機,摁下幾個熟悉的數字,撥通電話。
“喂?對,李局長,是我,宋致寧,這麽晚真不好意思打擾你。”
一邊對着電話那頭說着客套話,他一邊劃過屏幕,若有所思地調出一則收藏已久的舊新聞。
那是2015年的1月26日。
在香港,發生了一起街頭惡意械鬥事件,并因之引發了意想不到的連環追尾車禍,造成25人受傷,7人死亡。
那則新聞,引發了兩地三岸巨大的讨論狂潮,當日,港股暴跌3.6%,無數媒體争相報道,到最後,所有的矛頭,都指向這場意外中不幸罹難的豪門子弟,香港精英。
他往下拉,手指摩挲着屏幕上,遇難者名單的倒數第四行,那個熟悉的名字。
“……哈,也沒什麽大事,就是想拜托你幫我查查最近幾天的出入境記錄。對,我要查的人是——”
陳昭在樓底下連跺好幾下腳,好半天,年久失修的感應燈才終于應聲而亮,昏黃燈光照亮狹窄樓梯通道。
上海的房價過于恐怖。
雖說為了工作方便,她年前一咬牙在靜安區買了套房子,但最後百般權衡,買的也只是個老式小區、并不那麽受歡迎的八樓頂層房。
物業說裝電梯說了一年多,總也沒有實際行動,她只能日複一日,懶洋洋地扒拉着樓梯扶手,一步步往上挪。
大抵是觸了冤大頭那飙車的黴頭,暈車的後勁還沒過去,今天頭格外痛,眼格外酸,總覺得樓梯爬不到底似的。
甚至剛走到一半,惱人的電話鈴聲還跟着響起,她只得微一蹙眉,低頭,看了眼來電人。
【洛大明星】
最最粘人的老主顧和大財主。
她一挑眉。
摁住綠色的接聽鍵,往上一滑。
“說吧,什麽事兒?”心裏疑惑,話倒是依舊說的開門見山,“洛一珩同志,別告訴我你這麽晚還要我□□,我可不是什麽睡衣設計家。”
洛一珩話裏總帶笑,聽的久了,活生生起一身雞皮疙瘩:“話說到哪去了~我們可是公私分明的好朋友,這麽晚還過來打擾你,當然是講正、事了。”
“……”
陳昭的頭疼來得愈發強烈,只擠出一句:“那你就說,別拐彎抹角。”
那頭傳來玻璃杯碰撞的聲音。
洛一珩似乎是抿了口酒,頓了老半天,方才直說來意:“別那麽大火氣嘛。我只是想問問你,最近有沒有時間?下禮拜紐約時裝周,我可不想只是帶着曼托塞進來的那個小丫頭一起。”
有錢拿,算得上名利雙收的事,陳昭當然不會拒絕。
只是,分明是好端端的公事,話到末了,洛一珩又突兀地說了句:“你最近要注意安全,這一換季吧,很多不安分的事兒就冒頭了。”
讓人心裏怪發毛的,仿佛這談話都變了味。
她敷衍兩句,挂掉電話。
心裏卻清明得很:隐隐約約總覺得這天大家都不對勁,一個賽一個都藏着秘密,又不願意好好坦白說清——
“噔。”
什麽聲音!
她無來由的沉思被一下徹底打斷,登時一個激靈,後退數步。
四顧無人,擡起頭,樓層的聲控燈只亮到自己所在的這一層。從她的位置往上看,只能看到七層的拐角陰影裏,隐隐約約,露出半點人影,對方指間夾着的煙頭,亦在昏暗視線中帶來一絲綽約火光。
煙味嗆鼻。
裹着密不透風的口罩,帽檐壓低,倚着牆,微微弓腰,吞雲吐霧。
她只能依稀分辨出來,對方是個男人,也是個纖瘦的高個兒,身材是好,臉卻怎麽也看不清楚。
心下發緊,腳步便也跟着頓住。
她不上,他不下,在安全的距離範圍內,陳昭攥着手機,步步後退。
可高跟鞋的響動到底騙不了人。
男人看着她,直起身子,手裏那根殘煙抖了抖,被丢在腳下,碾滅。
“……”
相顧無話。
他在陰影裏凝視她。
在對視的瞬間,陳昭有些恍惚。
她沒從那個眼神裏看出半點陰狠威脅。
卻莫名其妙地,像是久別重逢,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這樣的眼神——
溫柔到骨子裏的憐惜啊。
好像要問她很多。
卻最終,什麽也不必問,就已經知道了答案似的。
男人走下樓,一步一步,刻意放慢的腳步,走到感應燈所能照到的明朗視野中來,也與一動不敢動的陳昭擦肩而過,自始至終,陳昭不發一語,身體僵直,擱在手機緊急撥號鍵上的手指從未挪開過。
直到耳邊沉重的腳步聲愈行愈遠,漸漸消失在樓道中。
陳昭松了口氣。
奔命似的,她一邊往上走,一邊着急忙慌地摸索着包裏的門鑰匙,時不時往後看一眼,确認對方不是玩的欲擒故縱的把戲。
還沒順利開門。
突然地,她腳下像是踢到了什麽軟乎乎的東西。
心裏“咯噔”一聲。
她忍着惡寒,低頭一看。
還好。她擦了擦汗,只是個……醜不拉幾的娃娃?
她停下手裏開門的動作,彎腰,将那個做工粗糙的布娃娃攥在手裏。
觀摩半晌,才勉強辨認出那身黑色禮服,金絲眼鏡——似乎還是個蠻正經的男娃娃。
只是邊邊角角似乎都被燒過,破破爛爛的,填充的棉花也有些漏,看起來像是隔壁家兩三歲的小女孩才會拿來玩過家家的小玩具。
她失笑,好心地幫娃娃撣了撣灰,末了,複又伸直手,把娃娃随便塞進了隔壁家的防盜門門縫裏。
随即,扭開鑰匙,進門,脫鞋,關門,一氣呵成。
“……!”
一聲悶響過後。
沒了旁的動靜,樓道的燈,不一會兒也滅了。
那娃娃在陰影裏,像個多餘又可憐兮兮的黑團子,被塞在可憐的縫隙裏。
漏出來的棉花沒人補上,偶爾冷風一灌,就吹落些許,飄在地上。
仿佛世上沒人再記得。
它也曾,是某個人的無價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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