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晚上八點半。
陳昭按住鐘紹齊,專心致志地給人做着造型。
把金絲眼鏡取下,換成純黑的隐形鏡片,在她手裏剪刀的幾頓“咔嚓”下,被随手扒拉到前額的黑發“搖身一變”,成了平白讓他氣質顯得年輕五六歲的碎劉海。
陳昭嘴裏咬着剪子柄,跨坐在他右腿上,兩手按住他臉左右觀摩一圈,剛要開口,嘴裏的剪刀便被鐘紹齊輕輕取走。
臉被她捏得有點變形的鐘少,絲毫沒有意識到此刻的自己有多麽“可口動人”,簡直是一夜夢回十年前,白白嫩嫩招人疼。
他微微蹙眉,“別咬這,多危險。”
剛要側過頭去,順手把剪刀放上沙發一旁的小茶幾,臉又被陳昭掰回了原位。
女魔頭哭紅的眼睛還沒恢複,花癡中看呆的笑容,倒是十年如一日的無師自通。
“這樣,再戴個口罩,肯定認不出你,”她說着,手心揉揉鐘紹齊白白淨淨的臉頰,嘴裏又咕哝了一句,“就是看起來像跟我姐弟戀……”
純情小奶狗與久經沙場的職場禦姐,一朝秘戀,愛海——
?!
咳咳咳!
陳昭猛地晃了晃頭。
鐘紹齊放下剪刀,轉而伸手,捏了捏她鼻尖,随即不着痕跡地托着人腰肢,把她往後挪了半寸,避開她膝蓋靠近的某個位置。
他臉上悄無聲息地飄上半點緋紅顏色,嘴上倒是依舊不露半點“風聲”,話音平靜溫和:“只是在紐約呆一星期,處理一點事情,那邊結束之前,我會盡量避免和宋家人的交集……別太擔心。”
她撇了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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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都是去紐約,就不能等等我,鐘生,我下周也和洛一珩去參加紐約時裝周,”說話間,又不依不撓抱住他脖子,像個樹懶前傾貼近他,“反正我可以養家,你不要這麽辛苦,好不好?”
這也就談到了眼下為他變裝的根本因由。
十五分鐘前,鐘紹齊便向她如實說了這次返滬,除了專程來見她之外,還有兩件事必須做個了結。
其一,他要避開江、宋兩家人的眼線,到紐約與一個“故人”見面。
其二,在他養傷的這兩年,SZ集團的內部經營頻頻出亂,紛擾不休,前些日子召開的股東臨時會議,他在兩年缺席後重新列位,會議上,對他的局勢不利。所以,他需要這個“故人”的允諾、交易和注資,來重振SZ當年一往無前的向上之氣。
至于這個故人是誰,他并沒有明說,陳昭也無意多問。
他們之間并沒有諱莫如深的秘密,如果鐘紹齊不說,唯一的理由是,他對于沒有把握的事态,從不試圖把她卷入危險之中。
“……”
他失笑,拍拍自己頸邊毛茸茸的後腦勺,“昭昭,你……”
“‘昭昭,你別胡鬧,乖’。”
他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搶過話頭,陳昭像模像樣地學着他語氣,學完了,自己倒先笑開,悶聲悶氣的笑混着溫熱的呼吸灑在他頸間,讓他驀地臉色一僵。
始作俑者笑了半晌,一點沒察覺到自己的“過分”——
“不過話說!”
末了,卻又霍然撐住他肩膀,兩人之間隔開半人寬的距離。
“嗯?”
“不過話說,如果注資失敗,鐘生,你是不是就變成窮光蛋了?”她眨巴眨巴眼睛,“就是那種電視劇裏演的那樣,被掃地出門……你看過‘王子變青蛙’嗎,單總都得去住漁村的!”
鐘紹齊:“……?”
他隐隐約約從她那兩眼放光的表情裏讀出一種“期待”的情緒。
為了配合這位陳小姐的一時興起,鐘·名下除了SZ集團還有鐘氏10%未販出股份兼7家公司26座單位不動産·紹齊點了點頭,“嗯,會很窮。”
!
陳昭眼睛一彎,笑了。
露出嘴角兩個明晰可見的酒窩。
她一溜煙爬下他腿,跑進卧室裏,翻箱倒櫃大半天,這才擦擦汗,又興沖沖跑回他面前,揚了揚手裏的存折。
“我這兩年賺了很多錢!”她說,“跟着洛一珩做造型,我還開了小公司,有自己的造型團隊,買了新房子,給爺爺換了養老院……然後!還剩下,我看看……還剩下一百三十多萬。”
她專心致志地翻着手裏的存折,确定了數字,複又坐回他身邊,腦袋擱在他肩膀上。
存折一頁一頁翻過,像幼兒園小學生讨要糖果獎勵一樣,她向他細數着自己這兩年在旁人眼裏的“扶搖直上”。
“我很努力,很珍惜這次這機會,雖然我比很多造型師的起點都低很多,過去十年過得也很糟糕,但是這次——鐘生,你知道吧,我一定一定比任何人都迫切。”
迫切于,這是最後一次追趕你的機會,也或許是我人生中諸多不敢啓齒的夢想,朝我最後一次伸出的橄榄枝。
逃離家庭和社會的種種壓力,抓住向上的繩索。
“我做的還不錯吧?”
分明說到興起,她又忽而,這樣問了一句。
眼睛水汪汪的,對上他微微愕然卻依舊藏不住憐惜溫柔的視線。
她說:“所以,我可以養你了,鐘生。”
鐘·莫名其妙被破産了·紹齊:“……”
他手指掩在唇邊,竭盡全力的控制了面部表情以後,憋出一句:“好。”
話音落地。
她登時笑開,小小的促狹得意,像個餍足的貓。
“那!我們到時候把家重新裝修一遍好不好?我給你騰出來一個書房,買一張大大的書桌,還有書架!”她甚至開始規劃,“我會攢很多很多錢,然後我們還可以接着做點小生意,嗯……有你的腦子,鐘生,我們一定可以卷土重、不是,東山再起的。哦對了,還有……”
不知過了多久,他由始至終,一直在專心致志聽着陳昭的“宏圖偉業”。
唯獨的一點困擾,大抵只是,越聽到後面,指腹不得不更用力地壓住唇角,以免那笑容洩露半點讓她疑惑敗興的因由,只能不時點頭,附和兩句,誇她兩句,便總能迎來她興高采烈的又一頓“演講”。
末了。
陳昭別過臉來。
話音雀躍又期待,她問他:“所以……”
又一次的,重複着同樣的話,卻像是懇求允諾的語氣。
“所以,我可以養你了,鐘生?”
好像太久沒有這樣跟人無所顧忌地說過對于未來的構想,關于家,關于家庭,關于身邊人。
她的神情在他眼裏閃耀,無論何時,少年時或是而立之年,都像無邊漫漫黑夜裏唯一灼灼的光源。
比起年少時的“我喜歡你”,這是更重更重的表白。
他比任何旁人都深知這其間的難能可貴,知道她淌過的困苦和掙紮。
如今,終于,她走到他身邊,他們挨得這樣近,再沒有什麽阻攔與隔閡。
于是他笑,望着她,從未這樣開懷的。
與往昔不同,是純良到讓人忍不住想要掐一把的臉,是乖乖巧巧垂落的劉海遮掩下,微微彎起的笑眼。
“好啊,”他輕聲說,“那我就把自己拜托給你了,昭昭。”
“……”
許久,沒有回答。
嗯?
鐘紹齊也跟着沉默了數秒。
就在他都要開始懷疑自己說的這句話是不是太肉麻讓她無所适從、又想笨拙開口補救的當口,看呆了眼的陳昭這才驀地把存折一扔,紮進他懷裏。
“我不管,”她說,悶聲悶氣,“你去了紐約,一定要把口罩戴好,裹得嚴嚴實實的,不準恃美行兇,不準跟外面的女孩說一句話!”
鐘紹齊:“?”
她可不管這位先生在這方面有多遲鈍。
只追問一句:“好不好?”
當然。
她的鐘先生,也一如年少時,哪怕不懂她“深意”,總一一應允。
溫熱的掌心拂過她頸後。
耳邊溫溫柔柔,只落下一句。
“……好。”
次日上午。
陳昭一大早起床,精心做了頓早飯,而後跟下樓,送走了趕往機場的“小奶狗”。
掐着時間化妝換好衣服,倒沒耽誤正事,依舊準時準點,打卡上班。
“昭……”
路過接水的同事掩不住驚訝地看向“昭姐”那身過于粉嫩的配色。
還沒來得及提醒“有人找”,便見頂頭上司哼着小曲、步伐輕快地一路向前,走到辦公室門前,伸手,推門——
“我靠?!”
伴随着一聲驚詫的低吼,人進了門,一秒後,辦公室的門被反手合上,将裏頭的一切動靜盡數遮掩殆盡。
唯有老板椅上,某位宋少嘴角一抽,沒說完的髒話咽下肚,視線依舊上下逡巡,掃過陳昭這天的一身粉白相間的網紗裙配白色長靴,搭上一件秀氣修身的同色系針織薄款外套、近乎于無的裸妝。
他幾乎以為眼前是個清純女大學生。
還是那種走在大學校園裏,男孩們會紛紛掩不住輕瞟一眼的校花,舉手投足,都是年少時諸多的幻想加身。
雖然對于他宋致寧而言,這樣的女孩大多數都成為了手下敗将和凋敝花朵,但陡然一下見着從未見過的“陳同學”……
不可否認,大概是有一瞬間、一瞬間,覺得“如果這是我的玫瑰花多好啊”。
奇怪的想法。
他在心裏輕嗤。
只是很顯然,陳昭這時沐浴着他的掃視眼光,其間感受,似乎也不外乎“奇怪”二字。
“你來幹嘛?”微微整理了情緒,她随手将包撂上辦公桌,也沒開口叫他起身,只徑自在人對面坐下,任他占了主座,“無事不登三寶殿,有話直說。”
平日裏對他插科打诨不在話下,但是确認了宋家在鐘紹齊那起事故裏扮演的角色過後,她實在沒辦法對他保持心平氣和。
哪怕竭力掩飾,語氣也不由森冷了三分,引來他疑惑的一個挑眉,和若有所思的沉默。
良久,他方才習慣性地輕叩桌面,放慢語氣:“也沒什麽大事,我又不是故意來踩你這個地雷的——只是跟你商量個生意,接不接?”
她警惕:“什麽生意?”
眼見宋致寧眉心一蹙,似乎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不佳,她複又補充:“洛一珩最近又是蠟像館揭幕,之後還有紐約時裝周,提前約好了的行程,我怕我抽不開身。”
宋致寧笑了笑,輕揉眉心。
“不能先聽我講完你再考慮拒不拒絕?這可都是你最喜歡的,白花花的錢。”
“……”她嘴角一抽,“行,說來聽聽。”
話音剛落。
一封不知何時塞進她辦公室抽屜裏、紅底鎏金字的請柬,便被宋致寧驀地抽出,放上桌、一推,滑到她面前。
“我姐,宋笙,跟我姐夫,訂婚也三四年,這次終于是要正式結婚了,有關婚禮造型這一塊,我向我姐推薦了你,你知道,我姐雖然是個老奸巨猾的瘋女人,但一向出手都很大方,看在錢的份上,而且,婚禮在是下個月,你還來得及騰出來時間安排,于情于理,你個財迷,也沒理由不接吧?”
陳昭并沒立即回答。
只是垂眼,假裝在細細打量那份請柬。
——心卻不由自主,狂跳起來。
失憶,她裝了兩年,一切“有關鐘紹齊”的細節都被遺忘,自然也不會記得當年因為世紀婚禮的訂婚宴而被綁架、當做誘餌籌碼的事。
可如今宋致寧分明言笑晏晏,卻分明是在用“愛錢”和“失憶”兩個切口來試探自己。
接了,她不知道會不會重蹈兩年前的覆轍。
不接,會加深宋致寧的懷疑,誰知道這個兩年前就曾經誇下過海口,說上海是自己地盤,想查什麽都查得到的宋少,會不會偷偷摸摸派人跟蹤自己,甚至打探到鐘紹齊的行蹤……
她藏在桌下的手指微微摩挲,一瞬間,在心裏排演了無數個更進一步拒絕的理由。
“不想接?”
恰是時,宋致寧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她擡頭,對上宋致寧玩味的眼神。
“怎麽會?但你總要給我點時間好好算一下性價比吧。”
“可以,時間當然有了,”宋致寧聽了這回答,心裏似乎落定了個八九不離十,當即伸了個懶腰,痞裏痞氣地咧了嘴,“但我最近也很忙,不如,你從紐約回來,跟我吃個飯,細談一下?”
得,這是熟悉的宋三少回來了。
聞聲,陳昭輕輕捏住那張請柬,往一旁的文件堆裏一塞。
話到末了,也只敷衍地笑了笑。
“再說吧。沒什麽事的話,不如你先起身,讓我坐坐?”
瞧瞧這輕車熟路的逐客令。
帶刺的玫瑰惹人愛。
宋致寧一邊給她挪地,一邊想到這一遭,嘆了口氣。
但這丫是長了個花骨朵的荊棘,也太油鹽不進、冷熱不吃了。
“還不走?”她問。
宋少不知想些什麽,在一旁傻站數秒,到最後,也只擺了擺手,說一句:“走了,別送。”
雖然本來也沒人打算要送。
心裏哼一聲,他大喇喇甩門而去。
腳步卻越來越快,幾乎是小跑進電梯裏,而後,确定四下無人,這才拿出手機,給助理吳宇發了個微信。
“幫我找找地道的上海菜館。”
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便宜或者貴都沒關系,地道點,市井氣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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