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這天下午,寶林的臨退休老裁縫黃師傅臨危受命,接了個大單,在三天內,複刻1935年寶林初代公司出品的高級中山裝。
六十多歲的老爺子叼着煙袋,對着面前縮水的版型琢磨了老半天,跟身旁的小學徒念叨一句:“以前我跟我師傅老陳學的時候,這一針一線的,得做半個多月,後來老陳退休了我去看他,他自個兒做,得三個月才出個形!現在啊,有機器了,做出來的東西是快了,……但還非就不是這個味了。”
話雖如此,一件衣服十萬,換了誰,也不會随意對待。
他由是唠唠叨叨開了工。
還沒做得了半小時,嘆口氣,黃師傅忽而又反過身,招呼正幫工量尺碼的學徒:“你去問問,問問那個新來的邵總,能不能寬兩天?”
小學徒最受不了師傅咕哝,聞聲不疊點頭,放了量尺,一溜煙便跑了。
沒多時,不過四五分鐘,卻又灰溜溜地回來,扒拉着門,低聲說一句:“師傅,那邵總不在辦公室,走了。”
“走了?跑哪去了?”黃師傅濃眉一挑,“現在的小年輕啊,我那時候跟老陳學,一天到晚屁股都不敢挪一寸——”
小學徒賠了個笑臉。
“現在時代不同啦,師傅。說是跟女朋友……還是老婆?不知道,總之是跟女孩子走了,一群前臺招待姐姐都在心碎呢。”
不知道自己讓一群女孩子心碎的“邵總”,當然也不知道這些個背地裏的讨論。
畢竟當時,他正陪着陳昭,兩個“不務正業”的大忙人,在工作時間偷閑、跑到陳昭新家小區外頭的沃爾瑪……
買菜。
鐘紹齊裹着嚴嚴實實的口罩帽子,推着購物車,跟在陳昭後頭。
兩人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他說話,陳昭便聽着,每每回過身來往筐裏放兩瓶醬醋,搭上牛頭不對馬嘴的兩句話,他也不生氣,索性接着她的話茬往下說。
就像一對稀疏平常的夫妻,柴米油鹽醬醋茶,瑣碎小事如數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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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把賬一結,鐘紹齊提着滿滿當當的兩大塑料袋“戰利品”,和鬥志滿滿的某廚娘回了家。
好在兩個人都默契地選擇了把正事留在餐桌上談,是故,在飯菜端上桌之前,都尚且保持着一派輕快——
“鐘生,燙燙燙!來幫我端一下這個湯!”她飛快地把湯端起又放下,捏着耳珠摩挲,“啊燙死了!”
“……”
五分鐘之前才剛被她趕出廚房的鐘紹齊長腿一邁,走近她身邊,而後眼神一瞥,相當習以為常地,随手撈起牆上挂着的隔熱手套,把湯穩穩捧起。
不消兩分鐘,同樣的情況又在陳昭笨手笨腳從電飯煲裏端飯盆的時候重演。
陳昭看着鐘紹齊嘆聲氣,無奈笑笑,卻總是一聲不吭地應承她所有。直至這時,才不得不承認,自己似乎對這樣的“英雄救美”樂此不疲。
明明以前端得好好的,一點兒不怕燙手,偏偏他回來了,她就像個小姑娘,開始抱怨委屈,開始要人幫、要人疼。
人生本已經這樣充滿意外與委頓。
能有個人讓她恃寵而驕,是多好的事啊。
也就是因為她的這點小脾氣作祟。
足足到下午六點半,兩人一頓折騰,才終于順利搞定陳昭菜譜裏的三菜一湯,一左一右,在小餐桌邊落座。
飯是要吃的,但有些正事,也不得不談。
陳昭一邊給鐘紹齊盛魚湯,一邊,也輕描淡寫地切入正題:“喝口湯先,還有,鐘生,你是不是也到時候,該告訴我,那場車禍……和這兩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到底發生了什麽,以至于整整兩年,從來沒有和她聯系過。
不管是電話、短信、郵箱,明明只要是神志清醒,都能夠傳來一個确認情況的消息。
聞聲,他神色間并不意外,只手中的湯匙微微攪動着熱氣袅袅的魚湯,有一口沒一口的吞下兩勺。
默然許久,鐘紹齊拾筷,給陳昭碗裏夾了一塊像模像樣的紅燒肉。
在這樣平和的情緒和場合,過去的一切,就這樣娓娓道來。
“當時,在我的預計裏。勝算是四六分,爺爺中風以後,精力比不了以前,對于他而言,掌管公司是個過分沉重的負擔,而且我已經給過方案,告訴他,向大陸示好的方式有很多種,所以,才賭他不會因為訂婚的事徹底清洗我在鐘氏的部署。只要我做出适當的讓步,那件事完全可以和平解決。”
事實上,這種預估,在不出現強力幹涉的情況下,經過很多次推演都得以成立。
但所有纰漏的發生,在于他低估了一個人。
一個從始至終站在宋氏背後的男人,宋笙的未婚夫,江氏集團董事長,江瑜侃。
陳昭一口飯卡在喉嚨口,不上不下。
“……宋家也做了手腳?”
聯系起這兩年多宋致寧在自己面前從不顯山露水的表現,一時之間,更是如鲠在喉。
鐘紹齊不置可否,繼續往她碗裏夾菜。
“算是吧,不僅他是為了宋笙出手,宋家在那起車禍裏,也出了不少力。”
當時,在和陳昭“隐居”的那大半個月,他一直在調整着鐘家內部自己一手扶植起來的幾個分公司戰略部署,試圖将其獨立于鐘氏之外合并上市。
然而,江瑜侃作為昔日大陸首屈一指的股市“聖手”,提前将這一股市動态截胡,并趁訂婚破滅、鐘氏估價大跌之際,大肆購入鐘氏股票,反複抛跌,加劇市場的恐慌情緒,導致他的上市計劃險些流産。
好在,香港畢竟是他的地盤,他雖然和老爺子離心,一群商業大鱷卻并沒有放棄和他這股“新生力量”聯手,紛紛在他的四兩撥千斤權衡勸說下,入股救市。
所以,2015年初,甚至形成了鐘氏大跌,而他并沒直接出面,私下控股卻達到55%,涵蓋地産、金融、IT、物流的SZ集團,反倒獨占鳌頭、連日大漲的局面。
“江瑜侃是個能人。狙擊上市的計劃流産以後,搶在我之前,他把更多的注意力轉向了跟爺爺談判。所以,等到我把公司的事情處理完畢,打算正式跟爺爺談一談的時候,江瑜侃已經向爺爺抛出橄榄枝,投放了超過300億港幣的重點跨港項目,并且說服爺爺,和江宋兩家聯手,一起阻擊SZ集團的上升勢頭。”
比起背叛了自己的孫子,不值一提的親情,鐘老爺子在那過程裏,很輕松地把籌碼放到了金錢這一側。
所以,等到鐘紹齊察覺到不對,只能當即匆匆給陳昭留下叮囑,驅車離開,盡可能快的,試圖趕在一切發生之前,和鐘老爺子見上一面。
當然,理由并不僅止于此。
想來也輕松,如果不是他離開,起火的,大抵就不只是那輛車了。
——陳昭顯然也意識到了鐘紹齊的敘述中,刻意避開的這一層意思。
手中筷子僵在原地,她突然覺得,自己下午揚手給出的那一巴掌,遲來的、震得手掌發麻,顫顫不能動彈。
鐘紹齊倒是依然能像個局外人似的,平靜地、小心略過所有會讓她多想的細節,把一切都從容地告知與她。
“在那裏當街鬧事的,是油麻地社團老大青旭的人,緊跟上來的車,也是橫沖直撞,完全沒有安全駕駛的意思,那場車禍毫無意外是蓄意設計,應該還有人在我的車上提前動了手腳,所以相撞的一瞬間,尾箱就着了火,整個車門也自動反鎖,完全沒留下逃生的空間。”
那是記憶裏,在火海中。
幾乎是一瞬間就逼近的死亡氣焰,灼燒到眼皮都難以睜開的熱浪撲面而來。
或許是因為不甘心死在那樣可笑的蓄意設計裏。
或許,是因為那一天是某個女孩的生日。
他的求生欲望空前強烈,卻只能一次又一次,赤手撞擊着因熱浪而開裂小小缺口的擋風玻璃,後背灼灼,咬牙切齒,直至——
“砰!”
最後竭盡力氣的一下。
飛濺的玻璃,毫不留情地劃傷他眉尾,不過一指之差,就能生生刺瞎他的右眼。
他就靠着這個活生生撞出來的口子爬出車去。
而後,在諸多救火隊員的有意視而不見裏,被兩三個闖進火海裏的黑衣保镖救走,家庭醫生随即上車,在意識朦胧的當口,為他進行着簡易的包紮。
等到恢複意識的時候,他平生第一次,已經被包成個木乃伊,躺在病床上。
看看時間,已經是火災以後,第三個月。
“我當時,”他斟酌着用詞,“因為一些原因,沒有辦法接觸外界,後來,又因為鐘家的信息監控,加上宋致寧一直有意無意待在你身邊,所以耽擱了跟你聯系。”
他說的那樣平靜,仿佛在敘述旁人的故事。
陳昭卻擡眼,看向他眉尾那條疤痕。藏在他的眼睛後頭,依舊明晰而頑固,又不容分說地橫亘其間,微微凸起,隐約可見縫合過的痕跡。
“……”
她試圖用扶額的姿勢掩飾住一瞬間洶湧而來的淚意,卻還是在開口說話的瞬間,被止不住的哽咽洩了底氣。
“我一直很擔心你,”她只能說,“如果我知道會是這樣,如果我知道……”
如果她知道,這一切的前因後果。
她寧願從始至終,沒有在那個小巷遇見鐘紹齊,沒有追着鐘同學跑,沒有讓鐘同學,有一絲一毫,為她動過心。
這樣,鐘紹齊就能永遠,永遠是那個高不可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豪門貴子,是完美到讓人不敢生半點遐想的鐘家太子爺,在工作場合一絲不茍,在社交場上風度翩翩。
而不是在火海裏瀕死掙紮,不是破了相又丢了身份,不是……
不是這樣。
無言間,鐘紹齊伸手,撥開她遮住雙眼的手指,大拇指擦過她眼角,揩去汩汩淚意。
“這是我選的路,”他低聲說,“昭昭,我只是在為我選的路負責,跟你沒有關系。”
——“而且,”他頓了頓,“還有一段故事,我想講給你聽。”
“嗯?”
他輕輕撫過她哭得漲紅的臉頰。
“我被救走的時候,就覺得很奇怪,誰會在那個時候出手救人。”
後來才發現,那個安排救走他的人,竟然是他多年未見的大媽——他的父親鐘禮揚法律意義上的妻子,曾經真正的‘鐘夫人’。
香港巨富李家嫡女,李卿言。
她是個和洛如琢很像、又完全不一樣的女人,
長得很像,性格南轅北轍,溫文爾雅,知書達理,柔弱到讓人時常忽略她的存在,以至于當年鐘紹齊被接回鐘家,也不過匆匆和她見了一面,叫過一聲“大媽”,便從此和她再無瓜葛。
她早早搬回李家舊宅,多年不曾露面,卻選擇在這個時候出手幫助,并且在病床前,告訴了鐘紹齊,一個從來不曾得知過的真相。
“禮揚是自殺,”兩年前的那個夏天,李卿言像個慈愛的母親一樣,坐在病床邊,輕撫他額發。
話音分明平靜溫柔,卻依舊笑中有淚,幾度哽咽,“在那個孩子被人揭露,是我們私下在美國抱養之後,為了報複鐘老爺子,他跟我說了一聲對不起之後,就那樣死在那個雨夜裏。”
隆隆雨夜,電話裏平靜的交談,而後,是刺耳的剎車聲,轟然炸裂。
她的丈夫,一如平生的任性恣意,就那樣不管不顧的死去,把她的一生,也跟着葬送。
“他從沒見過你,阿齊,但他說,你一定長得跟他很像,性格也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他告訴我,你母親一直盼着他死,只有那樣,才能把一切都留給你,現在,你們都得償所願了。”
她說,“你爸爸他一直很想見見你,偷偷讓偵探躲在你的家門口,拍了幾張你的照片,揣在錢包裏,經常拿出來看看,他也給你準備了很多很多的禮物,可每一次都會被你母親退回來,連我都記得,有漂亮的小皮球,有小汽車,有……有很多很多,阿齊,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以為我能忍的很好,我不想讓你們母子開心,可今天看到你,我突然想告訴你很多,我不想你成為第二個阿揚。”
他沉默,無言以對,無法作答。
有關“父親”的形象,一如既往的模糊,又在某個瞬間,變得隐隐約約,生了個輪廓。
李卿言在他的病床邊,靜靜坐了很久。
末了,她起身,在他病床邊,放下一疊磁帶。
“我代為保管了好多年,是時候還給你們了。總之,這是我最後一次出現在你面前,阿齊,好好活下去吧,不然,你爸爸一定會不開心的。”
“別讓他不開心,這是我唯一的願望。”
陳昭看着鐘紹齊在某一瞬間,不自覺漚紅的眼眶。
他分明敘述自己的煎熬時不疼不癢,講到父輩的事,情緒卻突然難以自抑。
她只能僵直着身體,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擁抱,而後,雙手輕拍他背脊,難得有一次,能像哄小孩一樣哄哄她的鐘先生。
“我和我爸爸,很像吧?”他說,“她告訴我以前的事,我第一個想到的,只是,如果沒有你的話,陳昭,我是不是也會死在某個雨夜裏,因為厭倦了那樣的生活。”
畢竟,他和父親一樣,都有着從骨子裏紮根的固執,和與世界的冷眼相對。
她輕拍他背脊的動作,忽而僵住。
不僅因為他的話,也因為,在室內,僅僅隔着襯衫而非西服,她那樣觸碰到他,方才察覺他背後肩胛處一直延伸到腰,凹凸不平的肌膚。
為什麽不能來聯系她。
為什麽被包成了滑稽的木乃伊。
因為他的傷,根本不止像是那樣輕松表現給她那樣的、能夠一笑而過,能夠很快痊愈。
是真的痛到快要死了吧。
是真的……是真的……是……
她發出一聲嗚咽,緊緊地,緊緊摟住他脖子。
把淚意埋在最溫暖的胸膛,一生只再哭這麽一次。
他說:“其實是你救了我,一直以來都是你救了我。”
他說,沒關系,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完美的人。
她抹了抹眼淚,說:“我也不是。”
“所以我們才一直都很配吧,昭昭?”他揉了揉她頭發,竟還笑着,“……幸好,遇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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