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整整十六個小時的航程,以往都在飛機上補覺的陳昭,這次倒像絲毫沒察覺到時間流逝。

靜坐、沉默,始終清醒,她盯着眼前的小熒屏,耳機裏傳來的印度電影一貫嘈雜配樂,她偶爾扯動嘴角笑笑,末了,還是撐住下巴,低垂眼簾。

思緒不知飄到何處。

一邊是父親不知生死的病危;

一邊是挂在自己身上功用不明的竊聽器。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她而今對外界消息一無所知,除了凝重之外,似乎也很難擠出旁的情緒。

倒是隐隐約約,女人某種強烈的直覺告訴她: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無論是鐘生和自己,還是宋家、洛家……都應該很難平靜無事了。

次日下午,四點半。

飛機準點抵達香港國際機場。

離開機艙的瞬間,一陣熱浪撲面而來。

四月初的香港,有着于記憶中并無二致的悶熱晴天,氣溫早已“先人一步”升高到三十度。

陳昭不得不将自己雪白長袖襯衫卷到手肘,一邊走,一邊用随手接過的路邊宣傳單給自己扇風解熱。

好不容易穿過綿密人群,到機場門口,她又一副早有準備的機警模樣,沖到大馬路邊,搶在同行的大媽之前,眼疾手快,攔下一輛剛剛停穩的出租車。

拉開車門,坐到後座。

久久緊繃的神經在空調的冷風吹拂下平靜些許,卻依舊,來不及喘口氣,複又低頭。

她對上手機裏剛剛發來的、錯字連篇的短信,看了好半天,勉強才辨認出具體,報出個地址:“麻煩到柴灣道,東區醫院,我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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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是個瞧着五十來歲的禿頂大叔,一邊聽,前視鏡裏,他視線也在她身上逡巡了好半天,末了,方才吹着口哨,應了句好。

“……”

陳昭冷笑一聲,沒有再同人搭話的意思,只扭過頭去,望向窗外。

雙眼所見,從大嶼山的寥落人群,到不斷交替流轉的繁華街景。

曾刻意不去回憶的、過去那六年在香港“流浪”的生涯,就這樣不容阻隔地回湧進腦海中。

她記得,自己第一次來香港時,似乎也是這樣的光景。

十九歲的女孩,初來乍到,不懂粵語也不懂香港那四通八達的交通線路,從機場離開,只能咬咬牙,搭了部的士,這才按着不久前從鐘老爺子那裏拿來的父親住址、一路找去。

在那棟破舊的屋村前,她躊躇止步,從小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不住對着樓道裏反光的防盜門整理着淩亂的頭發,直至最後,才鼓起勇氣,敲了敲門。

“你好,請問陳正德在嗎?我是他女兒陳昭。”

陳昭重複了數遍,很快,門開了一個狹小的縫隙。

父親的妻子、她的繼母,大抵是一眼就從相似的眉眼裏确認了她的身份。

可想象中自己作為“恩人”與“親女兒”而被禮遇的微笑卻并沒到來,取而代之的,是那個胖女人霎時間柳眉倒豎,狠狠擺手,将門甩出的一聲震天響。

她呆立在門口。

門被帶上時掀起的亂風,将她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散亂鬓發,重新吹成個喪家之犬應有的模樣。

這是她和父親“新家”的第一次接觸,這樣的嘴臉卻并不陌生。

她甚至很确信,如果自己不是蘇慧琴的女兒,在大陸的那個家,對她的态度或許會更惡劣。

可她依舊不甘心。

良久,陳昭一咬牙。

倔強又執拗地,叩門、重重叩門,甚至毫不留情、一腳踢去——

“砰”。

一直從貓眼裏打量她的女人應當吓得不輕。

也因此,下一秒,防盜門被“唰”的拉開。

她來不及開口講話,只見女人如發面饅頭般臃腫的臉漲紅着,從門縫裏擠出只手,狠狠地将她肩膀一推。

她一個趔趄。

而女人迅速縮回手,将門合攏,只留一個傳音的縫隙。

蹩腳的普通話,并不妨礙揚高的語調:“怎麽,還想讨債啊?你以為你什麽人!我們自己都養不活,家裏沒你的碗,滾!”

門重新被合上。

相似的情景,唯獨的不同,是這一次,她聽見房門裏傳來小女孩的哭聲,和男人“嗚嗚啊啊”哄着孩子的笑聲。

“……”

她不再吵鬧,也不再踢門,只貼近門邊,在那隔音并不好的門板阻隔之外,聽了很久,很久。

聽着裏頭熱鬧的招呼聲,嘈雜的電視聲,女孩的哭與笑。

她擁有過又失去的,曾渴望的,原來都給予了另一個孩子。

所以,她只能揣着兜裏那僅剩的兩百塊港幣,扭頭離開。

那年她才十九歲。

卻已經開始明白,貧窮的生活像是壓在每一個人肩膀上的秤砣,而善意和情誼是在天平另一側不值一提的鵝毛。

千裏送鵝毛固然情意深重,可那是因為沒有被生活高高吊起的比襯。

可她依舊在生活的重壓裏,渴望過關于“父親”那個角色,只是被蒙在鼓裏,卻從沒忘記過,小時候,他也曾是她在那個小家裏唯一的依靠。

所以,那六年,哪怕從來沒有見到過自己的生父、每次都被巧妙地避開,她依舊每隔三四個月就“登門拜訪”一次,和女人不厭其煩的争吵一次。

還會用殷紅色的噴漆,畫出一只,當年為了保住陳正德而與鐘老爺子簽合約時,曾畫下的紅色笨豬。

她不要錢,不要回報,但要他陳正德每次看到那只豬的時候,就想起,自己有過一個被抛棄的女兒。

這是她一生不堪回首的所有,也是他唯一虧欠她的人生,她——

“小姐、小姐?想什麽呢,到了,給錢咯!”

司機不耐的輕叩驚醒了她的神思。

陳昭猛地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窗外,東區醫院的招牌打眼,通體雪白的高樓內外,人流如織。

東區醫院,在香港的一衆公立醫院裏,水平不好不壞,唯一的特點,大概是人多,床位比早高峰還緊湊。

陳昭一路沿着扶梯爬上五樓,見多了在候診室長椅外挂吊針的病患,還有滿頭是血在病房外等床位的、扯着嗓子大喊護士的——

因此,在五樓最裏間的小病房裏,看到陳正德躺在一張臨時搭起的折疊床上,雙眼緊閉,面白若紙,而只蜷縮着、占一個小角落的時候,她也并不是太驚訝。

彼時。

站在病房門前,陳昭一身光鮮亮麗的打扮,同病房的幾個患者正坐在一起看着電視,聽得腳步,紛紛擡頭看她,竊竊私語。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

坐在“病床邊”小板凳上看手機的繼母,便先一步察覺到“熟人光臨”,當即“騰”地站起,一身肥肉抖抖,迎到她身前。

女人臉上是她從沒見過的熱情笑容。

甚至遷就她,說起一口不算太流利的普通話,“你、你來了,你爸等你呢,你……”一邊說,女人一邊把怯生生跟在自己身後的小丫頭推到陳昭面前,“這是你妹妹,陳昕——死丫頭,還不叫姐姐!”

女孩看着不過十一二歲,被這麽一推,迎面對上陳昭冷冰冰的眼神,叫的一句“姐姐”仿佛山路十八彎,語調奇怪又生疏。

陳昭沒應。

她并不打算跟人做戲,說了句“讓讓”,就徑直走到陳正德床邊。

由上而下,她打量着眼前這個男人。

她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他。

但如果沒記錯,陳正德才剛剛五十多歲,如今看起來,卻已經像個老阿公。

昔日那張在工人堆裏也尤其出衆的臉上,如今爬滿歲月痕跡,略顯光禿的頭頂上,倒是不乏白色的發根,法令紋深陷、嘴角下撇。

一副苦相。

繼母擠到她身邊,也不管人聽不聽得進去,便先一把掀開陳正德身上唯一的一床薄被,指着他空蕩蕩的褲管,給陳昭“講解”:“他得的是骨肉瘤,好幾年了,上上個月、沒辦法、把腿……現在又有新的毛病。”

說着,女人又去擺弄他的手,給陳昭展示那上頭細細密密的針孔,“他好久沒工作,我養不起,現在又要把手截掉,沒手沒腳,我、我……”

我要他這個廢人有什麽用。

話沒明說,但聽者有意。

陳昭轉過視線,看向她,問了句:“所以,你打算讓我回來,是要我拿錢治他病,還是打算趁他死、敲我一筆錢?”

這話問的直白。

女人臉色随之一僵,連忙擺手,“怎麽會,這怎麽能算敲?我問了你朋友的,你現在、現在很有錢,你爸爸病成這樣,我出了很多錢的,我只是……”

陳昭面無表情地等待着她的後話,盯着,好一會兒,視線又掃過那個叫陳昕的小姑娘。

“什麽朋友,”末了,她問,“我不記得我在香港有朋友。”

女人畏畏縮縮,“姓宋咯,他兩年前就來找過我們,最近又來了一趟,說你混得蠻好,還給了我們一筆錢——那錢、那錢治病又花光了。”

宋致寧?

陳昭眉心一蹙。

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查到自己家頭上。這個宋三少,葫蘆裏又賣的什麽藥?

未及細想。

繼母又湊上前來:“你也知道啦,我們用錢,現在很緊張,家裏有病人,我又不能上工……”

“……”

陳昭歪了歪頭:“行,是不是想我把你花了的錢一五一十都還給你?”說話間,作勢要從包裏掏錢,臉也不擡,撂下句,“可以啊。”

女人面上一喜。

盯着她的包,小聲說:“也、也不多,就六十多萬,你看,你給我多少合适?”

“六十多萬我當然給得起。”陳昭依舊在包裏翻來找去,咕哝着,“對了,你把我以前的爸爸還給我,我馬上就給錢,沒問題吧?”

“……”

話音落下,無須回應,陳昭也恰時停住了自己那裝模作樣的動作。

她收手,擡頭,看着對方霎時間慘白的臉。

側過臉,也看着病床上,陳正德在睡夢裏依舊緊蹙的眉頭。這一瞬間,卻說不清楚,自己的情緒究竟更近似于同情,還是那些所謂的快意。

她只是覺得,心裏沸騰了許多年的、對命運的憎恨,對家庭、對人生、對所有不該在那個年紀經歷的摸爬滾打的恨,仿佛都一齊湧上喉口,上不去,下不來。

多恨啊。

多無助啊。

她分明兩眼漚紅,滿是怨怼。

面前閃過的,卻不過是自己初來香港那一夜,蜷縮在天橋下的畫面。

沒地住,沒錢用,只能像流浪漢一樣狼狽地瑟瑟發抖。

那年她才十九歲。

她露宿過,睡過棺材房,被人揩過油,在社會的最角落像只過街老鼠一樣生存。

她被很多人看不起,甚至被親生母親看不起,唯一的、在香港的親人,為她做的——

只有永遠“新鮮”的閉門羹。

憑什麽。

她對繼母言笑晏晏:“你以為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說這些話?你以為你有什麽資格從我這裏揩走一分錢?”

憑什麽只有她才要過這樣的人生啊!

她有那麽多的情緒要發洩,有那麽多排演千萬遍、足夠傷人的話要說。

可這時,她不自覺緊攥的手指,卻忽而——

被輕而又輕地,扯動了一下。

陳昭低下頭。

她看見的,是陳正德那張衰朽的臉。

和一瞬間,從他眼裏爆發出來的驚喜和激動。

這老家夥張開嘴。

喉結滾動着,手臂發抖,一下又一下,扯動着她的手指。

而後,發出幾聲“嗚嗚啊啊”的聲音。

嗚嗚……啊啊……?

陳昭愣了愣。

不知過了多久,喚醒她神思的,卻是耳畔,一聲慘烈的哭嚎。

她驀地回頭,而臃腫的繼母,此刻毫無形象地跪在地上,仰面大哭。

渾濁的眼淚,總也揩不幹淨的鼻涕,花成一片的睫毛膏。

女人嚎啕着:“他一個死聾啞鬼,吃的救濟糧,工作是我幫他找,錢是我掙得多,憑什麽,憑什麽!我什麽都得不到,人也沒,錢也沒!老天爺沒良心——我不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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