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長安和林榕, 是有着幼年時候的情分的, 可惜這情分, 早在日複一日的世事無常中,被磋磨殆盡了。
只是如今見得舊主竟成了這幅模樣,長安一時間, 還是無法接受。坐在馬車上,看下面的林榕披頭散發, 一臉烏黑的瞧着他看, 竟是呆在了那裏。
綠莺和蕭淑雲在馬車裏好半晌不見動靜, 綠莺撩開車簾:“你怎的不走了?”
回頭看過來的長安臉色有些蒼白,眼神慌亂地掠過綠莺, 看向了馬車裏面的蕭淑雲。
蕭淑雲似有所覺,下意識撩開了車窗的布簾子。
九年不見,可蕭淑雲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林榕來。可惜那人卻是不複舊年夢境中的儒雅颀長,竟成了一個傻裏傻氣的叫花子了。
若是原先, 蕭淑雲只怕是要罵一聲活該,再額手相慶,嘆這世道,果然是善惡有報終有時。可是她才知道, 林榕遭遇橫禍, 說到底,竟還是由她而起。若不是她, 只怕他在去趕考的路上,也不見得就這麽命運不濟, 遇上了強人劫道。
落了簾子,蕭淑雲很是有些心中難安。那綠莺眼見蕭淑雲面色不好,也去撩那車簾子,自然也是看到了林榕。
只是到底已是将近九年不曾相見,一時間綠莺很是有些不敢相認,只是觑得自家娘子的模樣,心中大概有了數兒,不禁吃了一驚:“那是大爺?”
蕭淑雲沒擡頭,只嘆了口氣:“你去告訴長安,叫他去看看,那人怎的落到了這種境地。”
只可惜林榕卻是瘋傻了,長安沒問得幾句,就忽的大笑一聲,拍着手就蹦跳起來,往旁處飛奔而去。
蕭淑雲隔着車簾子,看那林榕一身的褴褛,光着腳丫,在街道上狂奔而去,到底心有恻隐,不覺便摳住了車窗子。
只是綠莺卻是不知道,舊年裏,那林榕路上遭人劫道兒,差點死了的緣由,根兒處竟是在她家的娘子身上。
扯一扯蕭淑雲的衣袖,很是不快道:“娘子最是好心軟,可這人卻是心軟不得,若非他無能又無情,娘子哪裏會落得如今這境地。便是和離歸家來,到底名聲不好聽。甭管他死活,左右和咱們不相幹。”
蕭淑雲心裏是不願意理會的,雖說那劫道兒的事兒由她而起,可到底林榕沒死,她又為他守了八年的寡,便是欠了他的,也還給他了。如今他瘋傻,到底也是她和離之後的事情,與她無幹。于是看了綠莺一眼,抿抿唇,說道:“叫長安趕車吧!”
因着蕭淑雲繪出的式樣新穎少見,鋪子裏的生意,倒是好得不行。月末結賬,蕭淑雲很是高興,于是置辦了一桌子酒菜,叫了孔轍和蕭明山,還有龍氏,一起喝酒吃菜,以示慶賀。
龍氏最近心裏很暢快,果然如她夫君所言,交好了這位大姑子,竟如得了尚方寶劍一般厲害,婆母那裏,竟是少有的和顏悅色。便是每月裏例行一次的搭脈羞辱,也沒有了。
日子好過了,龍氏開心之餘,愈發的要去讨好了蕭淑雲來。只是她頻頻出入蕭淑雲的院子,每每瞧見了孔轍暗地裏望向她那大姑子的眼神,不覺心中卻是起了疑心來。
只是男女之事,到底非同小可,既是人家姐弟相稱,她也不能戳破了去,再惹出了大亂子來。然則,孔轍家的事情,龍氏卻是清楚得很。
她是做了人婦的,曉得這做人家的兒媳婦,卻不是好做的。那家子外頭再是好看,再是花團錦簇,也不是個好去處。
于是漸漸的,孔轍很是不高興的發現,他和他的蕭姐姐,竟是鮮有單獨相處的時候了。
在圓桌旁坐下,龍氏觑得那孔轍竟是要在她那大姑子身側的繡墩上坐下,于是搶先一步,先坐了上去,轉頭瞧着孔轍笑了兩聲,便轉過頭去,自顧自的,去和蕭淑雲說笑。
蕭淑雲的左側已然坐下了蕭明山,孔轍哪裏敢去叫蕭明山讓位兒,于是不動聲色地棱了那龍氏一眼,只得在蕭淑雲對面坐下。好在,坐于對面,孔轍一擡頭便能瞧得清楚那張臉上的任何一處,心裏頭到底也是心滿意足的,于是提起筷子,倒也吃得開心至極。
因着之前,是為着避諱蕭家人,蕭淑雲才不肯蕭明山入股,如今自然沒了這層顧慮,蕭明山是知道他那好兄弟的心思的,眼見着他每日裏出入他姐的院子,到底覺得不好,于是說道:“姐,我瞧這銀樓開得極好,當初你不許我入股,如今卻是應該許了我吧!”
孔轍立時明白了蕭明山的心思,忙道:“咱們這小打小鬧的,哪裏就入得了你這財神爺的眼睛裏了。好歹也是你親姐的生意,你就大發慈悲,莫要想着再分去一杯羹了。”
這卻是胡扯的話,他哪裏是存的這種心思。蕭明山曉得孔轍這是怕得他摻和了進來,以後,他就沒借口,整日裏往這裏蹿了,正待說話,蕭淑雲說道;“孔小弟說得極是,家裏頭生意多,瞧你每日裏忙的天昏地暗的,就別惦記我這小生意了。”
孔轍一聽蕭淑雲竟是拒絕了,立時高興起來。蕭淑雲見得孔轍眉開眼笑,不覺也彎彎唇角,浮出一抹淡笑。她果然沒看錯,那小子,分明就是不樂意別人摻和進來的。
于蕭淑雲來說,她心思簡單,只是看出了孔轍的不樂意,思及最近他們合作無間,倒也沒心思要她弟弟也摻和進來。
蕭明山故意找理由:“總歸這嵩陽城的生意場是蕭家的天下,我摻和進去,別人瞧了也要顧念幾分情面的,這等好處,姐姐你當真不要?”
蕭淑雲沒領會到蕭明山深處的意思,只看到了浮于表面那一層,不覺瞪了蕭明山一眼:“莫非這生意不叫你摻和,你便不準備護着了?”
這話卻是如何接下去,蕭明山拿筷子挾了紅燒茄子喂進嘴裏,哼哼了兩聲,含糊道:“這哪能呢,姐姐的生意,就是我的生意,哪裏會不護着了。”
蕭淑雲沒聽清楚,孔轍卻是聽得清晰,立時笑着接道:“既是如此,蕭姐姐也沒叫你參股的意思,你可就消停些吧,咱們這好端端的,你非要摻和進來,再鬧騰得怪叫人煩心的。”
龍氏卻是一面嘬着梅子酒,心裏門清兒了。只怕她那夫君,也是觑得了孔家那小子的不懷好意了。擱下了酒杯,立時笑眯眯接道:“卻是不知道姐姐可瞧得上我,我這幾日瞧得姐姐每日裏繪制樣式,心裏倒是也起了意思來。”
蕭淑雲一笑:“你也喜歡?”
龍氏點點頭:“幼時學過書畫,平日裏也愛個打扮的,若是姐姐不嫌棄,便要了我來,我也不求參股,倒是給我點紅利就好了,也好當做小金庫。”
蕭淑雲笑道:“山哥兒自來是個大方的,我瞧他又疼你,你那小金庫,只怕用不着我來給你分紅利。但若是你喜歡,這女子閨房無趣,你願意,我也樂得歡迎你來和我一處。”
于是,在孔轍已然挂不住笑臉的情況下,龍氏便正式摻和進了蕭淑雲和孔轍的生意裏頭。就如龍氏所言,也不用她參股,只每月裏她所繪制的樣式成品若是賣了出去,便分得她一股兒利。
然則,便是這小小的利益,卻是把龍氏給綁在了蕭淑雲身側。孔轍每每瞧見了龍氏背着蕭淑雲,沖着他似有深意的笑,便忍不住要撓頭。他已然肯定,這必定是那蕭明山透了口風去,這兩口子不學好,盡給他添不痛快。
這般隔了半月後,蕭淑雲上香的歸途中,便又在路上,好巧不巧的,再一次撞見了林榕。
林榕身上污得愈發厲害了,原來那衣衫還只是髒,如今卻是破破爛爛的,兩條腿都露在了外頭,黑黢黢的,還有些暗紅的顏色。
蕭淑雲嘆了口氣,落了簾子,和外頭的長安說:“你去拿些吃的給他,看能不能引得他跟着咱們一路回家裏去。”
綠莺雖是覺得那林榕倒也可憐,只是聽得這話,登時心裏一揪:“娘子要把他養在家裏嗎?”
蕭淑雲睨了她一眼:“那哪裏可能。”說着又去和長安道:“若是他肯跟着回去,回頭你打點了包裹,去賬房取五十兩銀子,一路把他送去了碧溪鎮的洪府吧!”又跟着嘆氣:“左右那裏是他的家,還有兩個孩子,也不能沒了父親不是。”
這倒是個法子,只是綠莺還是嗔道:“娘子就是好心,他們林家那般可惡,依我說,活該他受了這現世報。”
蕭淑雲捋一捋碎發:“好歹看在大太太的面子上,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那林榕得了吃的,還真是願意跟着長安,一路綴在馬車後頭,便到了大門前頭。
長安叫旁人趕了馬車回去,又塞了一塊酥餅給林榕,道:“你等着,我馬上就出來。”又囑咐了看門的劉老頭兒,叫他盯着,別讓他給跑了。
然而,又過了一月,蕭淑雲趁着秋色迷人,想要去外頭散心看景,出得大門,長安的馬車便被林榕給攔了下來。
林榕傻呵呵地笑着,舉着髒兮兮的手沖長安道:“餓,餅,吃餅。”
蕭淑雲在裏面聽得林榕的聲音登時大吃一驚,撩開簾,定睛一看,不由得訝然道:“長安,你沒把他帶回了洪家去嗎?”
長安百口莫辯,委屈道:“娘子信小的,果然是送回了洪府,小的還瞧見一個年輕的婦人抱着大爺哭呢!還有兩個小孩子,也哭個不住。”
這話兒倒是不錯,蕭淑雲奇道:“這卻如何又來了此地。”眉心皺了皺眉,說道:“你去叫人送了信兒給洪府,叫洪府的過來接人。”又吩咐道:“且先回家去,長安把他帶去了鄉郊的莊子裏叫人看着,莫要叫他餓着了。”
這廂剛把林榕安頓好,着人送了信兒去洪家,不成想,大太太容氏,卻是坐着馬車,把林嬌送了過來。
坐在敞廳裏,蕭淑雲想着方才容氏那馬車後頭,綴了兩輛擱滿了箱子的車子,又瞧得容氏面容憔悴,不由得問道:“瞧着大伯母可是臉色不好,莫不是出了什麽事情?”
林嬌不等容氏開口,接嘴道:“家裏頭出事了,如今爹娘跟着三哥哥,去往寧州了。好在大伯母家裏還好些,大哥哥雖是進了牢獄,後頭又出來了。”
蕭淑雲大驚失色:“這是出了何事?”
容氏嘆道:“松哥兒那孩子不長進,說是受了人家的銀兩,辦了糊塗事。只是那家苦主不肯從了這結果,去上頭告狀,倒引來了一個青天老爺。罰了他倒也罷了,卻是莫名其妙把你大哥也牽扯進去。幸好沒事,只是,家裏的生意,卻是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的閻王爺,被擠兌得不成樣子,你大哥急得頭發都白了,又賠進去了好萬兩的銀子。好在,志哥兒捎了信兒回來,我和你大哥一合計,便預備往他那裏落戶去了。”
林志捎信兒回來了?蕭淑雲心裏又驚又喜,然而終歸不曾故意詢問,又想到那祁氏一家子,忍不住問道:“便使了些銀子過去便好了,怎的叫流放了。”
容氏搖搖頭,苦笑:“也不知道松哥兒得罪了哪個人物,不依不饒的,竟是使了絆子,你大哥也差點折了進去。故而志兒一捎信兒回來,我便尋思着,朝和縣呆不下去,換了地方也行。總是生意也不行了,二房當初為了救松哥兒,把宅子也給賣了,和旁人一處住着,到底不舒服。”
蕭淑雲倒也沒多想,只覺得,這上輩子林松倒是順水順風的,一路做了縣令後,她臨死前,那祁氏恍惚正打點着什麽,好似便是為着林松繼續往上爬的事情。不成想,這輩子竟是得了報應了。
眼睛忍不住看向林嬌:“大伯母也要帶着林嬌走嗎?”
林嬌将頭搖得撥浪鼓一般,上前伏在蕭淑雲的膝上,擡着臉閃着大眼睛笑眯眯道:“我不去,我要和嫂子在一處。”
蕭淑雲捏了捏她的臉蛋兒,嗔道:“都說了,叫姐姐。”又喜歡地看向容氏:“果然嗎?”
容氏笑道:“自然是果然的,我倒是有心把她一并帶了去,偏她死活不肯。”說着,從袖袋裏摸出一封信來,遞給了蕭淑雲道:“這裏面,是我給嬌兒準備的嫁妝。不多,總是我的一番心意。”
這一番離去,只怕是山高水長,難得見面了。容氏喜歡林嬌的乖巧可人,然而也知道林嬌心中誰是最親近的,到底不忍心逆了她的苦苦哀求,便打點了嫁妝行裝,便把林嬌送了來。
蕭淑雲自然欣喜過往,摸了摸林嬌柔軟的發,笑道:“只要嬌嬌不嫌棄姐姐和離的身份,姐姐自然喜歡得不得了。”
于是,林嬌便住了下來。只是沒過幾日,那洪琇瑩,卻是坐着馬車,親自來接林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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