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怒火

徐南風回府的時候,徐謂還未下朝。她悄悄松了一口氣,誰料冤家路窄,偏偏在水榭涼亭下碰見了撫琴的徐宛茹。

張氏和徐謂很寶貝這個相貌嬌豔的女兒,從小便請了專人教她琴棋書畫,力求将她培養成一個德才兼備的名門貴女。

徐南風對這些并無太大的興趣,偏偏葉娘又喜歡跟東廂房攀比,徐宛茹學什麽,葉娘便逼着徐南風學什麽,并要求一定要比徐宛茹學得好。徐南風不願意,為此,沒有少挨葉娘的打。

張氏出身貴族,無時無刻不儀态端莊,連懲戒的家法也力求優雅,只會讓徐宛茹罰抄,或是在祠堂面壁禁食。但葉娘出身村野,鄉下人教育孩子都是用棍棒打個驚天動地,每次葉娘打徐南風,東廂房的主仆圍在後院觀戰,徐南風都覺得丢臉極了,哪怕疼紅了眼也不願哭一聲。

不管挨了多少打,徐南風都沒能成為第二個徐宛茹。她依舊喜歡偷溜出門,喜歡舞刀弄棒,或許在徐南風心中,沒有什麽比失去自我更可怕。

有青衣侍婢邁着碎步上前,給涼亭中的徐宛茹送去茶水點心,勸道:“茹姑娘,您練了一個時辰了,歇會兒罷。”

徐宛茹纖纖十指按在弦上,琴聲驟停。她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末,倨傲的眼神掃過徐南風,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取笑她的機會,譏諷道:“貴族女子,最講一個‘雅’字。我若不好好修身養性,跟某些村姑一般粗野,豈不是也嫁不出去了?”

徐南風沒有心情理會她的冷嘲熱諷,繞過涼亭朝後院走去,心中腹诽道:那祝你十四歲嫁人,十五歲生子,十七歲鬥小妾,二十歲人老珠黃好了。

進了西廂房,還未坐下喝口茶,便被葉娘一把拉了過去,劈頭蓋臉訓道:“你去哪兒了!你知道今日是什麽日子麽,整天到處瘋跑,你是要氣死我!”

徐南風将手中的茶盒放在案幾上,不解道:“什麽日子?今日府中并無人大壽,能是什麽重要日子。”

葉娘伸指戳了戳徐南風的額頭,“哎呀,今日媒婆上門了,本想見見你的樣貌,誰知怎麽都找不到你,真是丢死人了!”

“媒婆?”徐南風心中還想着紀王那樁婚事,不禁愕然道,“他動作這麽快?”

“能不快麽,也不看看你多大歲數了,也多虧段家不嫌棄你。”

段家?

“……城南段家的媒人?”徐南風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心中想的與母親說的并非同一個人。她稍稍壓下眉梢的驚異之色,反問道:“您沒答應段家什麽罷?”

“那媒人非要見你一面,說若是生得不漂亮,段家大郎還不稀罕呢!”

聽葉娘這麽說,徐南風反而輕松了不少。

葉娘哼了聲,自顧自道:“你明日好生打扮一番,穿件亮麗的新衣,多帶些首飾,胭脂水粉也要敷上,聽見了沒?!你雖然年紀大了點,但相貌不比東廂房的小賤人差,老娘就不信入不了段家的眼!”

徐南風撈了本書蓋在臉上,說:“不去。”

葉娘當她是耍小性子,沒在意。

“彩雲那小賤蹄子越發懈怠了,這麽久了也不見呈些茶水糕點上來!”葉娘伸長滿是俗氣金镯的手,罵罵咧咧地去夠案幾上的茶壺,卻碰到了先前紀王所贈的茶盒,不禁面色一沉,奪過茶盒打量一番,面帶不悅道:“敗家玩意兒,你爹每月才給幾兩月奉,你哪來的錢買這麽貴重的玩意!”

徐南風無奈:“是朋友送的。”

葉娘将茶盒放在鼻端嗅了嗅,狐疑道:“朋友?我怎麽不知你在京城有朋友?男的女的?”

“男的。”

“死丫頭,還未出閣就出去勾搭男人了!”

葉娘壓佯裝罵了句,眼睛卻是越發锃亮起來,瞬間又換上一副笑臉,抱着茶盒挪到徐南風身邊,佯裝不在意地問道:“南兒啊,東風樓的茶葉一般的有錢人可買不到,贈茶葉的公子一定是有錢有勢的洛陽望族吧?是誰家郎君呀,雲麾楊将軍的長子麽?我記得你兒時挺喜歡跟他玩的……”

葉娘一向是個守不住秘密的人,有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宣揚得滿府都知道。徐南風不想讓她了解太多,便搖頭笑道:“不是,您別問了,八字還沒一撇呢。”

徐南風伸手去那葉娘懷裏的茶盒,葉娘卻是不肯,道:“家裏的茶葉夠喝了,這個給娘,回頭娘送給你爹去,他一定高興。”

葉娘是典型的以夫為天的婦人,有什麽好東西都想着要呈給丈夫,盼望他的目光能在自己身上久停一會兒。

徐南風便縮回了手,說:“這茶葉您先收着,暫且不要給父親。否則若是他問起這茶葉的來歷,女兒不好交代。”

葉娘敷衍的應了聲。

第二天,段家派來的媒人又上門了,徐謂不在家,徐南風便以身體不适為由拒絕了與媒人見面。連續兩次被拒絕,媒人面色有些難看,明着暗着說了幾番譏諷的話,聽得葉娘心裏十分不舒坦。

但葉娘一想起櫃中收藏的那貴重茶葉,也只得将怨氣咽回腹中,耐着性子去徐南風那兒套話,想打聽一點茶葉郎君的底細。

無奈南風嘴巴緊得很,葉娘愣是沒有套出一點底細來。

眼看着段家的婚事要黃了,而茶葉郎君又不知是何方神聖,葉娘耐不住了,整日在南風面前焦灼念叨:“嘴這麽緊,送茶葉的總該不是皇帝罷,難不成你要做妃子了!”

徐南風用棉布仔細擦着一張雕弓,只是忍笑。

直到第三天,從禮部趕回來的徐謂一臉陰沉之色,進屋來不及脫下官袍,便朝迎上來的張氏沉聲道:“把茹兒和西廂房的人都叫到書房來,我有要事要說!”

張氏很會察言觀色,見徐謂面色難看,忙對一旁的丫鬟道:“快,快去将茹兒和西廂房的請過來。”

丫鬟福了一福,匆匆退下了。

張氏親自給徐謂倒了杯茶,溫聲道:“郎君勿要着急,先喝杯茶潤潤嗓子。”

徐謂并未理會她,大步朝書房走去,張氏便不再多言,跟在徐謂身後。

葉娘猝不及防被叫到書房,面帶緊張之色,徐南風倒是坦然,她又不笨,大抵猜到了父親是因何動怒。

進門的時候,徐謂和張氏已經一左一右在案幾旁坐好了,徐宛茹和幼弟徐晉也在,正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葉娘低眉斂首,站在徐謂面前剛叫了一聲‘老爺’,便見徐謂突然變色,擡手狠狠拍了一下案幾,喝道:“跪下!”

葉娘唬了一大跳,跪在地上吓得眼淚都出來了,“老爺,賤妾犯了什麽錯?”

“我不是說你!”徐謂不耐地‘啧’了聲,擡手指着徐南風道,“你跪下!”

葉娘爬起來,絞着帕子道:“老爺,南兒她……”

“閉嘴,這裏豈有你說話的份!”徐謂一聲沉喝,葉娘便吓得噤若寒蟬。

張氏将懷中的幼子交到乳娘的手裏,溫聲道:“将小公子帶出去罷,記得掩上門。”

乳娘領命,抱着徐晉出門去了。

門窗關上,室內一片幽暗,衆人的臉色晦暗不明。徐南風提起裙裾,依言跪在了地上。

徐謂騰地起身,在屋中來回踱步,似乎焦躁非常。他深吸一口氣,滿面怒意地指着徐南風道:“逆女,你幹的好事!”

春紅未褪,地磚依舊冰冷,涼到了骨頭縫裏。

徐南風直挺挺跪着,平靜道:“女兒不知何錯之有。”

“不知?好,那我便告訴你!”徐謂拂袖道,“今日聖上特意召見本官,當衆宣布将徐氏南風許配給紀王為妃!徐南風,你打的好算盤,竟瞞着所有人攀上了紀王府!”

徐謂的聲音如雷霆劈在衆人頭頂。

徐宛茹嘴角的譏笑僵住,滿臉不敢置信,片刻眼中的訝異褪去,漸漸浮出幾分咬牙切齒的嫉恨來。張氏則微微瞪大了眼,擔憂大過驚愕。

衆人表情各異,只有徐南風面上無悲無喜,一派淡然。

最為誇張的是葉娘,她像是承受不了這個巨大的‘好消息’似的,一下子失了力氣,跌倒在地上,口中喃喃道:“紀王,紀王,送茶葉的是紀王!”

說着,她猛然回神,拉住南風冰冷的手,似癫似狂地笑道:“好吔!我的女兒要做王妃了,我是皇親國戚了!好吔好吔!”

“住口,你這無知婦人!”徐謂勃然大怒,将案幾上的茶杯狠狠掼在地上,“瞧你生下的孽種!”

碎瓷片飛濺,一片鋒利的擦過徐南風的手背,劃出一道血痕。

徐南風垂下眼,平靜地将手背上的血漬抹去。

葉娘戰戰兢兢地閉了嘴,但眼中的興奮卻是怎麽也掩蓋不住。她絞着袖子,毫無眼力見地問道:“老爺,咱們的女兒要做王妃了,你怎麽不開心呀?”

唯有張氏是清楚朝堂局勢的,她淡淡瞥了一眼葉娘粗鄙的模樣,冷淡一笑:“高興?葉娘,你女兒都引火焚身了,有何值得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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