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頭擡高,親愛的,”珍納希女王說道。她的嘴角挂着個雍容的微笑,在人們向她躬身行禮時微微颔首致意。
“笑一笑。”王後一邊說,一邊挽住希恩的胳膊。
“我笑着呢。”希恩應道。他努力假裝看不見人們背過身竊竊私語或是低聲竊笑時臉上譏諷的笑意。情況比他想象的糟糕多了。他覺得整個舞廳裏的人都在死死盯着他,好像他一夜之間多了個腦袋似的。也許他應該聽傑靡爾的話,乖乖呆在家裏。
“笑得有點感情,”他媽媽說。她領着他往舞廳深處的衛生間走,留下女王在原地與人寒暄。
希恩也努力想笑得不那麽假。可就連他的朋友們也都跟他保持着“安全距離”,仿佛當衆跟他打交道就會變成別人的笑柄。這種情況叫他怎麽發自內心地面帶笑容?
也許那些人算不上真正的朋友。
“你不用這麽護着我,母親,我又不是小嬰兒。”他咧着嘴笑,腮幫子都疼了。“我知道你和女王要跟一些政治家談談。去吧,我能行。”
“我哪兒都不去,”王後說着,禮貌地沖那些向她鞠躬的人點點頭。“我妻子不需要我,但我兒子需要。”一道厲色在她眼中一閃而過。“早知如此,我們當初絕對不會讓你跟第二王室的繼承人結契,救他們于水火。昨天你母親就毫不客氣地把這話跟塔米爾斯女王說了。”
希恩忍着沒縮起身子。“母親,我都跟你們說了,克薩那麽做我也是樂意的——而且我也想要他那麽做。我不生氣。”
“可我氣不過,”她面帶微笑,語氣卻又冷又硬。“我為我兒子受委屈生氣,誰也攔不住我。我發誓,等我見到克薩’恩赫’查阿利,我一定要告訴他我對他這個忘恩負義、自私自利、一文不值的——”
希恩隐約知道他媽媽還在不住地編排克薩,但他的注意力已經全被舞廳另一頭的一個女士吸引了。
蕾倫。
她看上去光彩照人。她和朋友不知在談些什麽,笑了起來,那笑容多燦爛啊。當她發現希恩的目光時,笑容稍微僵了一下,眼中閃過了某種情緒——非常接近憐憫的情緒。
希恩的胸腔突然被熾熱的怒火占據。他不想被她憐憫。她才應該是可憐的那個,不是他。他好着呢。他自由了,他挺快樂,他——
“親愛的,”他母親輕聲說,“你弄疼我了。”
“抱歉,”希恩松開握着母親胳臂的手,重新挂起微笑。人們的視線在他和蕾倫之間來回,他沒有理會;他也盡量不去理會那些悄聲談話,但在感應力增強之後,這變得挺難。
“……聽說了沒?那個醜聞可真勁爆!”
“他們說克薩‘恩赫‘查阿利甩了他是為了娶她。”
“他親弟弟的契侶!”
“她是個美人。”
“老實說,希恩‘恩赫‘威赫利也挺美的。”
“他太白了。再說,誰還不知道克薩嫌棄他呀。”
“她和克薩可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啊。”
“不過我也挺同情希恩王子的。”
“他自作自受。如果我是大法官,我可忍不了他幹的那些被人戳脊梁骨的事。”
“他這人肯定有哪裏不對頭。我了解克薩,要是契侶沒有什麽大毛病,他還是會以婚約為重的。”
“我也覺得。希恩王子肯定是有問題。”
王後低聲對他說:“別聽他們瞎說,希恩。”
“我沒聽。”希恩撒了個謊,笑得更用力了。
他突然感覺母親繃緊了身體。“那小子好大的膽,”她憋着氣,咬着牙說。“他害得你名聲掃地之後居然還敢公開露面。”
希恩咽了下口水。他沒想到克薩也會出席這次舞會:他已經好幾個月沒出席過任何社交聚會了。
“別看他,寶貝,”王後低聲說。
“他在哪?”希恩努力克制着不去四下張望。
“那邊,在跟戈弗永議員和費特大使說話,”她譏諷地笑了笑。“顯然社會輿論還沒把他踩在腳下。別看他,甜心兒。”他一扭過頭去,她就加了一句:“他不值得你留意。”
希恩努力不看向那邊。很努力了。
可他做不到,他的目光投向了母親怒視着的地方。
克薩被一群政治家包圍着,看上去還是那個傲慢又冷酷的他。
克薩仿佛感覺到了他的目光,迎着他的視線看了過來。
希恩舔了舔嘴唇,看向別處。
過了一小會兒,他又往那邊瞥了一眼。
克薩依舊在望着他。
“你幹嘛揪着你媽的裙子不放?”一個熟悉的尖刻的聲音在他腦子裏響起。
希恩已經不會大驚小怪了。克薩好像覺得自己有權随時闖進他腦子裏。
“滾出我的腦子,”他呵斥道。“而且我也沒揪着我媽的裙子,我是她的舞伴。”
“平時你身邊不是跟着群争寵的狗子嗎?都哪兒去了?”
“估計他們都覺得我這人肯定有什麽致命缺陷吧,”希恩本想說得諷刺些,但話一出口卻變了味道。
對面沒有回應。當希恩以為克薩已經撤出了他的腦子的時候,那個聲音又響了,既惱火又簡潔地說了句:“你是在等我安慰你,說你什麽毛病也沒有?”
希恩氣得隔着整個舞廳瞪着他。“操你,我知道自己沒毛病。”
克薩那傲慢、居高臨下的眼神直接讓希恩進入了戰鬥狀态。
“證明給我看。”克薩說。
希恩咬緊牙關。
“抱歉,母親,”他把視線從克薩身上收回來。“我看見德納烏大使在那邊,我過去跟他聊聊。”
王後看起來有些拿不定主意,但還是點了點頭。
希恩視死如歸地大步朝德納烏走去,完全沒把旁人的側目和議論放在眼裏。在克薩眼皮子底下遭人閃躲排擠?見鬼去吧!
看着希恩走近,德納烏頗為驚喜,但也頗有些不自在。
“殿下,”他猶豫了一會兒才跟希恩打招呼,稍微躬了躬身。“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您,畢竟之前……”他沒說下去,苦惱地搓了搓自己的肩膀,臉上隐隐浮起淡藍的血色。他是個可人兒,真的,算是希恩最喜歡的之一。
“之前?”希恩挑起眉毛,和善地笑了,假裝不知道周圍的人都在豎着耳朵偷聽他們的談話。“你是指我終于擺脫了我不想要的契絆?”
德納烏的臉色豁然開朗。“當然,殿下。請原諒我的放肆。我發誓我沒有聽信那些謠言——我只是……”
“我一點兒也沒懷疑過你,”希恩笑着說。“了解我的人肯定知道,解除契絆當然是我的決定,只是不巧我還沒達到年齡,所以我就跟克薩’恩赫’查阿利商量好,由他出面辦理手續。”
“我懂了,”德納烏回以微笑。“這麽說的話,我很高興您即将獲得自由,但願您別嫌我太心急,殿下。”
希恩覺得渾身不舒服。他一向挺喜歡德納烏。德納烏的為人跟克薩正好相反:友善,平易近人,有親和力,什麽情緒都寫在臉上。他從不掩飾自己對希恩的迷戀,即使他相當理解卡魯維亞風俗,知道希恩結了契,永遠不可能回應他的感情。不過現在他似乎燃起了希望。
希恩覺得有點內疚。他咬住嘴唇,想着怎樣反應才不會讓這位異星人抱有太高的期望,同時又不會傷害他的感情。
謝天謝地,這時,另兩位客人走了過來。希恩擺出最好看的笑容迎接他們。
接下來的幾個鐘頭,希恩一直在跟一些不相幹的人客客氣氣地打交道;他擺出自己最迷人的笑臉,假裝聽不懂他們直白的羞辱。累死人了。讓他不忿的是,他不得不這麽做。不過,能向克薩證明他完全有本事把人籠絡過去,他還是很得意的。
克薩沒像往常一樣提前退場。他沒有走近希恩,只是偶爾向這邊瞟一眼;可他就在舞廳的另一邊,正是那股存在感為希恩注入了能量,同時也振奮了他的精神。他要讓克薩看看,過了今晚,整個舞廳的人都會被他迷得團團轉。
希恩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像穿花蝴蝶似的與人交際,不時顧盼自得一番,直到淩晨才精疲力盡地停下。他周圍那些赤裸裸的同情眼神消失了,嘲諷的議論與竊笑也在他的拉攏下不見了。
他做到了。他向克薩——也向他自己——證明了,他能做到。
希恩環視舞廳,迫不及待想找到克薩在哪,然後讓他嘗嘗打臉的滋味。
但他沒在任何一處。
克薩離開了。
他走了。
希恩像洩了氣的皮球,他的笑容漸漸消失,一種空虛感落在他心底。剛剛的滿足與得意變成了一種苦澀的感覺。他恨這種感覺,他恨克薩。他恨克薩再次破壞了一切。
“我真為你自豪,親愛的,”在回宮的路上,女王對他說。“你處理得很好,令人敬佩。”
希恩聳聳肩,鬧脾氣地盯着傳輸艙的牆壁。他只想回家,在屋裏一個人待着自艾自憐。
“出什麽事了嗎?”女王問。“你不太高興啊。”
希恩不知道她怎麽發現的;他緊閉了靈盾,防止任何人通過親緣感應感知他的情緒。可話說回來,她到底是他媽媽,知子莫如母。
“他先走了,”希恩嘟囔道。“我想向他證明我能讓那些人回心轉意,可他居然走了!”
一陣沉默。
“誰?”王後的語氣有些不忍。
“克薩,還能有誰?”
這次的沉默比剛才更久。他的雙親交換了一個眼神。他不太明白她們是什麽意思。
女王一臉苦惱。“親愛的,”她緩緩說道。“你為什麽要在乎?”
希恩氣沖沖地瞪着牆,不說話。
王後一臉擔憂地打量他。“議會贊成批準克薩的請求,你現在随時可以正式與他解除關系。你為什麽還要在乎他怎麽想?你一直都不想跟克薩結契呀。我以為你會開心得不得了,尤其現在你已經扭轉了公衆的看法。這件事已經正式過去了。你終于達成了心願不是嗎?”
希恩抱起雙臂。“那也一樣。我想向他證明我能做到。”
“親愛的,你用不着向他證明任何事,”女王的語氣帶上了疑慮。“他跟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了,無視他就好。就讓一切過去——”
“我做不到!”他突然崩潰了。
兩位母親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突如其來的沉默讓他耳朵裏嗡嗡直響。
“我做不到,行嗎?”希恩嗓子發緊。他移開視線,顫抖着雙手耙了下頭發。
當他們抵達王宮,他終于能從雙親的注視中逃開時,他大大松了口氣。她們看他的目光仿佛覺得他失去了理智。
他自己也開始這麽覺得了。
卧室的門在他身後合攏,輕微地“咯噠”一響,一點兒也不解氣。希恩大步往裏走,在桌旁突然停下腳步,盯着桌面。克薩那條白色的狗屁領巾正擱在那兒。
希恩踹了桌子一腳。桌子倒了。
有什麽東西砸在地上碎了,但他不在乎。他抓起所有目之所及的東西,扔出模糊的視野:祖上傳下的無價之寶、充滿異國情調的外星紀念品、古董書、頂尖的電子産品——在他的怒火中無一幸免。
一個仆人跑進來,看見滿地狼藉,停住了腳步。
“出去,”希恩低吼。
那個仆人立刻退下了。希恩抓住床柱,全身脫力地靠上去。一聲啜泣闖出他的喉嚨,然後又是一聲。那哽咽的聲音聽起來很可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跌坐在地上的。腿上傳來一陣劇痛,也許是他壓住了某塊尖銳的碎片。他的嗓子也悶悶地疼,卻不知是為什麽。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怎麽濕了。見鬼,怎麽會這樣呢?
怎麽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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