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沈令蓁從淨房出來後, 忍着小腹的隐痛, 一路惴惴不安地往回走。臨近崇政殿時,忽然聽見不遠處的廊庑傳來一陣咳嗽聲。

不是普通的咳嗽,而是咳到撕心裂肺,聽得旁人一顆心牢牢揪起, 擔心這人随時便要咳斷了氣。

沈令蓁一駭之下望過去,借着昏黃的宮燈,瞧見一位身形單薄的男子正躬着腰背, 手扶廊柱,大口大口喘着氣。

盡管隔着老遠看不清面容,但男子頭頂的金冠, 以及這病入膏肓的架勢, 已讓沈令蓁隐約猜到了他的身份。

那應該是當今的太子殿下,趙琛。她的衆多皇子表哥中,年紀最長,身份最高的一位。

往前就是崇政殿, 這一去, 必要經過趙琛身旁,沈令蓁再着急回殿, 礙于尊卑禮數, 也不得不上前向他行禮。

趙琛聽見窸窣腳步聲,慢慢直起了腰板,轉過臉來。

沈令蓁加快腳步,到他跟前, 行了個福身禮:“太子殿下。”

趙琛臉上還帶着劇烈咳嗽後的病态紅暈,姿态着實有些狼狽,卻也沒有遮掩,看清她後,微微笑了笑:“是沈表妹。”

他說這話時,既不像趙珣那樣對沈令蓁過分親近,也不像趙瑞那樣故作卑微,而是彬彬有禮之中夾帶着一絲合理的疏離,雍容大方卻毫無造作。

沈令蓁從前與這位因病不常露面的表哥并不熟悉,但或許是因為前幾日聽空青說,趙琛雖久病纏身,卻是朝中難得的清醒人,再見他時,她對他便不自覺多了一分敬意。

據她所知,這位明明可以因提拔之恩向霍家邀功的太子,這些日子以來,根本從未主動與霍留行近距離打過照面,說過一句私話。

沈令蓁忽然覺得有些諷刺。趙珣和趙瑞千防萬防,不願霍家成為太子|黨,可人家太子根本就沒打算挾恩圖報,收歸羽翼。

四面空無一人,應當是趙琛有意不讓人随侍,沈令蓁自然也不會僭越地過問他為何如此,只說:“入秋了,這更深露重的,廊庑也不擋風,殿下當心身體。”

趙琛握着拳又咳了一聲,笑着搖搖頭:“當不當心,都是一個樣。”他說着努努下巴,指指崇政殿,“那裏今夜很熱鬧吧。”

沈令蓁看出了他問這話時眼底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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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猜,今夜是皇帝有意不讓趙琛出席的。當朝太子,在宴席上一個勁地咳啊咳,的确不是太體面的事。

她心中嘆息,面上卻笑着:“熱鬧,這崇政殿,一定會一直這麽熱鬧下去的。”

趙琛神情微微一動,像是得了寬慰,點點頭:“是啊,只要大齊好,這崇政殿就會一直熱鬧下去。”他說着轉過身,似乎打算離開了,一擡腳又停住,回過頭,看着正低垂着頭,颔首默送她的沈令蓁,“霍少夫人。”

沈令蓁因這突然變化的稱呼稍稍一愣,擡起頭來。

“你覺得,我這個太子,當得如何?”

她忙垂下眼去:“令蓁見識淺薄,不敢妄議殿下。”

趙琛低低咳了幾聲,勉強提氣道:“倘使我當得不好,行事有損社稷,有害臣民,多在這位子一日,便多一分可能毀了大齊,那這個太子,未必一定由我來做。只要是真正對大齊好的,哪怕拉我下馬,我也覺得,未嘗不可。”

沈令蓁皺起眉來,因揣摩不出趙琛這話的意思,喉頭有些發緊。

“但是……”他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如果有人在我之後,為謀私利而去傷害我的國家,我的兄弟姊妹,我的臣民,反做比我在位時更糟糕,更壞的事,這是不可以的。”

沈令蓁好像明白了什麽,點點頭道:“殿下說的對。”

趙琛的神情和緩下來:“我知霍少夫人心地純善,絕不願意看見這八方來朝的崇政殿屍堆成山,血流遍地。倘有一日,你可以為它做些什麽,還請千萬不要吝惜你的能力。”他說着,朝她拱了拱手,“趙琛在此,及早謝過霍少夫人大恩大義。”

沈令蓁眼光微微閃動,弓着背颔首還禮,直到趙琛扶着廊柱轉身,邁着一腳輕,一腳重的步伐走遠,看不見了影,才直起身來。

她身後,蒹葭和白露險些吓出一身冷汗。

見沈令蓁望着趙琛離開的方向久久不語,蒹葭忍不住小聲問:“少夫人,太子殿下方才是什麽意思?”

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趙琛應當已經猜到了霍家在圖謀什麽。

方才那段話,看似是他在說自己,其實說的卻是聖上。

他在說,在他心中,社稷與臣民是第一位的。聖上在做危害社稷臣民的事,這樣下去遲早會毀了大齊,那這個皇帝,就該換人當。即便霍家有本事拉聖上下馬,他也不會阻止這些必要的流血犧牲。

可是霍家只能到此為止。

倘若之後,霍家還要發動戰争,大殺四方,那就是比聖上更惡的惡人。

自霍留行進京以來便埋藏在沈令蓁心中的擔憂,再次被趙琛的三言兩語勾了起來。

早在當初,她就問過父親,聖上不仁,是聖上一個人的錯,倘使霍留行不僅要扳倒聖上,還要颠覆大齊,推孟家皇子上位,那怎麽辦?

扳倒一個皇帝,可以有兵不血刃的方式,可要颠覆一個王朝,就必須得讓二十八年前的血火再在這片土地上重燃一次。

縱使霍留行是真心待她,也真心願意保下英國公府,難道到時候,她的阿娘就要這樣背祖棄宗,她們沈家,就要為了霍家與孟家的複仇大業而助纣為虐嗎?

沈學嵘那時候篤定地告訴她,他相信,不會有那麽一天的。

可是趙琛今夜的話,卻讓她對這份篤定隐隐失去了把握。

沈令蓁正出神,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熙熙攘攘的聲音,像是宴席散了。

她忙朝崇政殿趕去,到了殿門前,卻沒瞧見霍留行身影,倒是看楊公公匆匆上前來,說:“霍少夫人,陛下将霍将軍召去垂拱殿議事啦,霍将軍請小人在這兒候着您,說若是您來了啊,便給您備好轎攆,請您先行回去。”

沈令蓁點點頭,卻因心系席墊,朝崇政殿張望了下。

“霍少夫人這是瞧什麽呢?”

她沉吟一下,答:“我丢了塊帕子,不知是不是落在席墊上了,想進去找找。”

“哎喲,”楊公公睜圓了眼,“那可不會。您那塊席墊被霍将軍潑了菜汁,已經讓人收拾下去啦。”

“潑……潑了菜汁?”沈令蓁一愣。

“可不是嘛!您說這霍将軍,細致入微起來,投壺投出一朵花,馬虎起來吧,好端端坐那兒呢,一擡手,咣啷當一下,竟能打翻菜碟子!”

沈令蓁窘迫得臉都紅了。

楊公公道她是在抱歉,寬慰道:“哎呀,無傷大雅,無傷大雅,那時陛下與來使都已退席,您就放心吧。”

沈令蓁颔首謝過,轉身上了離宮的轎攆。

那頭垂拱殿中,霍留行正孤零零坐在下首位置等侯皇帝,等得乏了,眯眼撐着肘摁起了太陽穴。

今夜這一場宮宴,真可謂是耗費心神。投壺結束尚且不覺如此疲憊,被那染血的席墊吓得心驚肉跳了一把,倒像是被一根稻草壓倒了。

幸而那位給沈令蓁領路的宮女及時趕到,悄聲與他說明了情況,他才擦幹了一手的冷汗。

然後還得費勁地想,怎麽幫小姑娘收場才好。

霍留行正閉目養神,聽見打簾聲,立刻敏銳地睜開了眼,向進殿的皇帝行了個坐禮:“參見陛下。”

皇帝擺擺手示意不必多禮,在龍椅上坐下:“留行啊,你可知朕留你所為何事?”

霍留行點點頭:“想必是天牢那邊有了進展。”

皇帝搖搖頭,看似十分頭疼:“若是有了進展,也就不必趕在今夜召你來了。”

霍留行作恍然大悟狀:“大理寺應當已經審了一整日,那嫌犯還是不肯招供?”

“嘴硬得很。”皇帝擡擡下巴,“這嫌犯是你霍家押解入京的,你看,你可有什麽妙法?”

霍留行皺了皺眉:“論刑罰審訊,臣不敢說比大理寺在行,不過倘若另辟蹊徑,此事或許倒也不是只有嚴刑拷打一個辦法。”

“你說說看。”

“陛下有意揪出奸細背後的人,既然從嫌犯這頭疏通不了,何不從主使那頭疏通?眼下這汴京朝堂之內,知情此事者皆為陛下心腹,但倘使,陛下刻意放出消息,讓那幕後主使得到風聲呢?此人能夠将手伸到定邊軍,在大理寺也便不會毫無人脈。做賊者心虛,心虛,便要有所動。”

皇帝沉默片刻,給一旁楊公公使了個眼色。

霍留行恭順一笑。

回到霍府已是戌時末,霍留行一進府就問起沈令蓁的去向,得知她因不知他何時回來,已在自己院中歇下,本打算這便不去打擾她了,卻見蒹葭匆匆迎了上來。

“姑爺,您去瞧瞧少夫人吧。”

霍留行只曉得她來了月事,看蒹葭這凝重的表情,眼皮一跳:“她怎麽了?”

“少夫人自守陵寒過一冬後,這月事的日子便常常是紊亂的,這次因為吃多了寒性的螃蟹,身子更不舒服,回來就喊肚子疼呢。請來醫士看了,說少夫人這是先前受涼後沒有及時祛除寒氣,需要慢慢進補調理,當下沒有立竿見影的妙方,只能捂着湯婆子熬一熬。”

霍留行當即搖着輪椅往內院去,一推開門,便聽見沈令蓁虛弱的聲音從帳幔裏傳出來:“蒹葭?你來得剛好,這湯婆子涼了,你給我換一只……”

他起身上前,從她手裏拿過湯婆子,遞給身後的蒹葭,然後挑開帳幔,在床沿坐下來。

沈令蓁迷迷糊糊的,這才發現是他,忙要撐肘起來:“郎君回來了。”

霍留行把她一把摁回去,臉色難看得吓人:“這麽大的事,怎麽沒跟我說?”

她一愣:“方才也沒機會見着郎君。”

“我是說你守陵壞了身子的事。”他搖搖頭,“算了,先不說這個,現在舒服了些嗎?”

沈令蓁老實搖頭:“還是疼得睡不着……”

霍留行起身到面盆裏就着清水洗了洗手,擦幹後,重新回到床榻邊,手對手搓熱乎了,問她:“湯婆子還沒來,我先給你捂捂,哪兒疼?”

這還怪叫人難為情的。

沈令蓁肩膀一縮,朝裏躲了躲:“不……不用了,我等等就好。”

霍留行氣得眉毛倒豎:“你不說,我可瞎捂了啊。”說着一掌就要下到她身上不知哪個部位去。

“哎,”沈令蓁擋了擋,給他指了個位置,“就這裏……”

霍留行把手伸進被衾裏,掌心隔着一層薄薄的裏衣,覆上她平坦的小腹:“這兒?”

沈令蓁渾身緊繃地“嗯”一聲。

他默默擱了會兒,覺得這架勢不太對勁。湯婆子不動,是因為它不會動,可他會動啊。

疼了,不就應該揉揉嗎?

他問:“我給你揉揉?”

沈令蓁又要拼命搖頭,還沒搖上,卻見他自顧自已經開始動起來。

這下,她的身體繃得更僵硬了。

霍留行舔舔後槽牙:“再憋下去臉都紅了,呼吸。”

沈令蓁這才發現自己在他手按上來的時候就憋了口氣,一直忘了吐。

她趕緊換了口氣,感覺吐氣時小腹一下子鼓起幾分,立刻又深吸一口氣,繼續憋。

霍留行好氣又好笑:“你受刑呢?”

沈令蓁這肚子是忘了疼了,卻真覺此刻被他滾燙的掌心揉摁着這麽私密的位置,比受刑還煎熬。

她欲哭無淚地點點頭:“郎君放過我吧,我還是用湯婆子好了。”

正拿着一個新湯婆子走到房門前的蒹葭一耳朵聽見這句話,再火眼金睛地看清屋內情狀,頓了三個數,一個急轉身,立刻擡腳往回走。

不遠處的白露一愣:“你做什麽呢,快給少夫人送去呀!”

“噓……”蒹葭推着她的肩,把她帶離這裏,“咱們少夫人不需要湯婆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 QAQ閨女,你等的湯婆子可能不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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