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随着一海面上泛起一片白色浪花,海盜們紛紛大聲歡呼嚎叫起來。縱然有北大西洋暖流從這片海域經過,海水依舊冷得刺骨,森然寒意一點點滲入體內,迅速帶走了大量體溫。楚殣雙手掙動了一下,卻是死死被反縛在身後動彈不得,只能任由身體下沉。沒有氧氣可以吸入,本能的強烈恐慌又使得血液循環加快,血液中的氧氣被大量消耗掉,肺部好像被千萬根鋼針紮過一樣,一陣陣地刺痛。
直到這一刻楚殣才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怕死。在此前的二十多年人生裏他曾經無數次設想死亡,自以為可以像許多哲學家那樣看淡生死,可此時才發現,死亡這種東西,不站在它面前,你永遠無法感受到那種恐懼。
恐懼黑暗,恐懼虛無,恐懼再也見不到一切的陽光與生命。
閉着眼,無邊無際的壓迫感與黑暗不斷從四面八方湧來,身體的清晰下墜感讓人充斥着一種即将被深淵所吞噬的無助。
正當意識逐漸模糊之際,頭頂突然傳來一片喧鬧,接着身旁又響起了落水聲。
楚殣猛地睜開眼,扭過頭,看到齊淮遠正在用刀割斷自己手上的繩子。
船上的海盜見不知道哪冒出來一個人跳下去試圖打斷他們的處決儀式,立刻嚷嚷着吵起來,紛紛開槍向水中射擊。如雨般灑落的子彈射入水中,劃開一條長長的白色水痕,沒入黑暗的海底。原本已經放棄了抵抗的幾名齊家人見家主跳進了水中,俱是心中一驚,怔愣片刻之後馬上反應過來,都不再老老實實抱頭蹲在原地,而是起身奪過了幾名海盜的槍,趁亂打死幾個并且躲到了掩體之後。
火冒三丈的海盜們很快發現船上這些膽敢反抗的中國人似乎并不是普通游客,于是便把注意力擺到了這些搶了槍之後威脅更大的人身上。
趁着上邊陷入一片混戰的功夫,齊淮遠已經解開了楚殣身上的繩子,重獲自由的楚殣立刻拉着他浮出水面。
再次呼吸到新鮮空氣的感受實在太過美好,楚殣仰起頭近乎貪婪地吸入空氣,感受着肺部的緊張感迅速舒緩,一邊還不忘拽起不會水的齊家主游離海盜的射擊範圍。
“我第一次覺得看到你還不算是件倒黴事,”楚殣擡頭看向太陽,判斷了一下方位,奮力朝前方游去,“你跳下來幹嗎。”
“我不想被鬼纏上,”齊淮遠吐出幾口鹹澀的海水,“你還是自己去救辰莫先吧。”
“現在好了,我們都得喂魚了,誰也別救了。”
“……”
“你腦袋是暈船暈傻了嗎。”
“要你管!”齊淮遠煩躁地回了一句,“你廢話怎麽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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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殣撇了下嘴,忽然輕笑起來:“謝謝。”
背後的人似乎及不樂意地哼了一聲。
海盜劫持他們時,航程已經完成了一大半,事實上這個位置離海岸線并不遠要說游過去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楚殣當年讀書的時候,曾經參加過英吉利海峽橫渡挑戰賽,如果只有他一個人,游到岸邊不成問題。可是如今還帶着一個身高将近一米九,沉得像頭豬,完全不會水的旱鴨子以及一個四五公斤重的背包……壓力實在有點大。
“你很冷嗎?”楚殣注意到身旁人在微微顫抖,扭頭看過去,發現齊淮遠臉色蒼白,咬着牙不說話,而周圍的海水早已紅了一片,心中升起一個不妙的猜測“你中彈了?!”
“嗯。”齊淮遠回答得一派冷靜之态,仿佛就像是切菜被劃傷了一樣。
可是在海洋之中,血腥味很容易被游弋在各大海域的水中霸主偵測到。在廣闊的溫水、冷水海區生活着大量角鯊和棘鯊,這些兇狠的掠食者對于任何血腥味都很敏感,可以在一個小時之內從四面八方聚集到獵物身邊,就像一群貪得無厭的禿鹫撲向腐屍一般,轉瞬分食殆盡。
“完了完了,等着喂魚吧。”楚殣絕望地繼續往前游,仿佛後面有催命鬼一樣。
“你松手吧。”齊淮遠終于嘆息一聲,“遇到你還真是煞星臨門。”
“哈?我還沒嫌棄你掃把星呢!老子遇到你之前的二十四年一直順順當當平平安安!”楚殣嘴上這麽說着,卻也沒有真的松手讓這個災星沉入海底。
“那恐怕真的是前世仇家互相禍害來了吧。”
“什麽?”楚殣沒聽清這句被淹沒在海浪聲中的低語,又問了一遍。
“我說,你不松手,我們誰也活不了。”
楚殣聞言嘲諷了一句:“你跳下來的時候咱們就已經沒得活了。”
“我一定是瘋了。”齊淮遠似乎此刻十分後悔自己的決定,語氣頗為懊惱。
“我也覺得,雖然我一直覺得你腦子不太正常。”
“中國有句古話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齊淮遠冷冷道,“都這個時候了,你就不能說幾句好聽的嗎?”
楚殣悶了一會,開口:“不行,我滿足不了你這個要求,你不知道,我一緊張就話痨,總想罵人。”
“……”
“齊家主,咱這也算過命的交情了吧,能不能不要總是這麽不假辭色?”
齊淮遠此時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和他再争論什麽,過了一會才疲憊地開口:“來了。”
深藍的海面上什麽景物也沒有,只有天空中幾只海鳥孤獨地盤旋着,天際的烏雲壓得很低,與遠處的海平面交接在一起,将世界分成了藍灰兩色,泾渭分明。盡管海面很平靜,楚殣還是看見了那些在不遠處游弋的黑影。
“這群餓死鬼來得夠快的。”楚殣注視那些蠢蠢欲動的鯊魚,被鮮血吸引而來的掠食者雖然兇殘,卻也謹慎,并沒有貿然上前,而是逐漸游動着縮小了包圍圈。
“還有多遠能到岸。”
“待會要漲潮了,如果能趕上岸潮,我一個小時能游到。”
齊淮遠面露幾分猶豫之色,緊緊握着手中的刀,直攥得指節發白。最終他還是抿了下毫無血色的嘴唇,眼中光華逐漸收斂起來,原本淺色的雙眸陷入一片濃墨般的黑色之中。
楚殣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覺得身旁的人好像完全變了個樣,渾身散發着古老蒼涼的蕭瑟感,似乎已經內外枯槁,了無生機。不像是個活人,倒像是個從遠古走來的巨獸,垂垂老矣,卻威風不減,依舊睥睨四方。
而下一刻,密密麻麻的金色紋路浮現在皮膚之上,淡淡的金光湧動間仿佛血液流遍全身。
獬豸,明察秋毫,觸不直,齧不正,天下光明;窮奇,狀虎聲雄,暴烈兇悍;句芒,執掌扶桑,生生不息,不死不滅;饕餮,有首無身,貪食無餍,不分孤寡,不恤窮匮;獍獸,狀若虎豹,生食血親,大兇不吉;帝江,六足四翼,混沌無面,瞬息千裏;後土,人面蛇尾,凝五氣,加五黃,摧山崩地,司掌山川。
中國古代傳說中的兇獸重聚之日,連天地都将為之變色。
饕餮紋在左手掌心張開血盆大口,巨大的吸力把水中的鯊魚都強行拉近過來,後手狠狠抓下,紮進鯊魚頭部,直接将一個腦袋絞殺得稀碎。
齊淮遠金紋湧動的雙眼裏一片冰冷,面部猙獰的窮奇紋散發出的兇煞氣息令其他肉食鯊不敢再上前,而是開始撕咬那幾具同類的屍體。
楚殣感覺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身上,剛剛的疲乏瞬間一掃而空,充盈的力量流遍全身。
東方木神句芒,不死的神鳥,太昊屬官,象征着日月疊替循環,生命輪回不息。
“快走。”齊淮遠眼中的眸光逐漸黯淡下來,無力地把頭垂在楚殣肩上說道。
趁着那些鯊魚在争食,楚殣拽着體溫一片冰涼的齊家主向西方游去,兇殘的魚群漸漸被甩在了身後。天色漸晚,淅淅瀝瀝的小雨飄落在海面上,楚殣幾乎機械地向前游着,身後的人沒有任何動靜,也不知是死是活。
一個小時之後,海岸線終于隐隐約約在一片黑夜之中顯露了身影,在遠處微微浮動。近海岸風浪小了很多,正逢岸潮,楚殣沒怎麽費力就被潮水拍到了岸上。
鹹腥的海水不斷拍打在身上,楚殣卻沒有動。劫後餘生的解脫感讓他動彈不得,将臉側貼在沙子上感受大地的質感。
一旁的人仰躺在沙灘上,雙目緊閉,臉上的紋路早已經褪去,可還殘留着不少煞氣,眉峰緊蹙,臉色卻很蒼白。海水不斷向上湧動,黑色的發絲随着浪花浮起,又随着水流的退卻再次貼在臉側。
楚殣渾身脫力地趴了許久,也就這麽目光沒有焦距地看了許久,最後終于找回一絲神志,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把人向高處拖,直到沙灘上逐漸出現了稀疏的綠色植被,應該不會再被潮水淹沒。
“還活着……還好還好……”楚殣試了試,還有微弱的鼻息,随即松了一口氣,也沒有餘力再去檢視槍傷,精疲力盡地倒在地上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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