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楚殣望着埋頭趕路的毛線,不由回想起兩人十多年的交情。

如今的辰莫先,雖然一天到晚傻乎乎插科打诨的樣子,可楚殣突然記起來,在他們剛認識時,辰家小少爺可不是這個樣子。

辰家和楚家不一樣,旁系衆多,同輩間的堂兄弟們都盯着家主的位子。辰瀚海早年未得半子,已經有許多族人像他提議從旁系過繼一個兒子繼承家業。後來快四十歲了,才終于像老天開眼一樣給了他一個兒子。

楚殣第一次去辰家時,見到的是一個陰沉寡言的少年,臉上沒什麽笑容,與自己的父親也不甚親近。那會兒楚殣的幾個兄長都還在,和辰家那一大幫子少年打成一片,楚殣也不記得自己怎麽偏偏就看上了這個辰莫先,死乞白賴地和他交上了朋友。

後來辰家那些堂兄弟們一個接一個被辰莫先收拾掉了,老一輩也被辰瀚海震懾着不敢多言,辰家少家主的位置才穩定下來。那時的辰莫先已經不像楚殣第一次見他時那樣苦大仇深,而是和他爹那個豪爽的湘西漢子一樣大大咧咧,似乎沒什麽心眼。

幾年之後,湘西迎來了一場動蕩,楚家的幾個兒子也都因為“意外”去世,楚殣的父親又去得早,幸而楚老爺子出面主持大局,才得以安定。正上高中的楚殣痛失幾個兄長,整個人都消沉不已,毛線于是隔三岔五就來楚家逗樂子,陪楚殣讀完了高中。高中畢業之後的楚四爺厭煩于那些明争暗鬥,接着上大學的機會便溜出了國門,從此鮮少回國,也只有逢年過節回來和自己的好兄弟出去樂一樂。

這麽多年來,連楚殣都下意識覺得毛線就是個傻白甜,可現在楚殣發覺自己可能并不那麽了解自己的發小。身為辰家現在的當家人,對楚家的事情知道得比他還多,而且似乎一直和老頭子一起瞞着他什麽事。

解決掉那麽多競争對手,怎麽可能是個傻白甜呢。楚殣嘆了口氣,覺得有些惆悵,頗有一種自家的傻兒子突然長大了自己都認不出了的感覺。

“沒水了……”毛線晃了晃水囊,回頭看見楚殣正以一種慈祥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由打了個寒戰,“你想什麽呢。”

楚殣回過神:“沒什麽,就是想起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好像還和辰叔叔關系很不好的樣子,對別人也愛答不理瞧不上眼,像只小公雞,哈哈哈。”

毛線乍一聽這話,臉色微變,後來看楚殣自己一個人在那兒笑得開心,便也沒多想,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但他一開始的表情還是被看到了,楚殣一邊笑着,一邊留了個心眼。

“咱們再不找到出路,就要脫水死在這兒了。”毛線有氣無力地拖着步伐前進。

毒辣的太陽在頭頂不斷散發熱量,甚至沒有一絲雲朵可以遮擋。楚殣用手作遮簾,向遠處望去,四周的黃沙一成不變,不給人絲毫希望。

“什麽聲音?”毛線忽然停下腳步側耳傾聽。

沙沙的鬼哭聲陰森瘆人,在空曠的沙漠裏格外明顯,叫人想忽視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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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沙。”楚殣蹲下來看了眼地上流動的沙子。

風力作用下的黃沙不斷移動着,相互摩擦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響,這樣鬼哭一樣的聲音無形中給人增添了巨大的心理壓力。

就在四周鬼哭不斷時,一聲清亮的鷹唳穿透了這些陰森的聲音,吸引了兩人的注意。

一只漂亮的鷹俯沖而下,全身潔白似雪,唯有羽翼末端排列着一串濃黑,在半空中又剎住一個擡升,不斷盤旋着。

“這是……玉爪海東青?”楚殣驚訝不已地看着天空中雄健美麗的生物,“不是早就滅絕了嗎?”

海東青繞着兩人盤旋一會兒,長唳一聲向遠處飛去。

毛線連忙跑着跟上去:“跟着他看看。”

“我特麽,怎麽這麽有鳥緣,動不動就有各種奇怪的鳥帶路。”楚殣嘀咕着摸了摸頭發,牽着駱駝追上這只在空中緩慢飛行的海東青。

跟着海東青走了小半天,遠處出現了一個高高的石堆建築,五色飄帶在沙漠的大風中不斷飄動。海東青盤旋一圈,停在了石堆頂端,居高臨下看着衆人。

“怎麽是你們?”齊修原本驚喜而狗腿地一路跑過來,看清楚來人後卻一臉懵逼,“我家主人呢?”

“沒和你們在一起?”楚殣探頭看了眼敖包下站着的劄合木等人。

齊修瞪着眼打量兩人半天,才洩了氣一樣一屁股坐下來:“我好不容易熬熟了那只鷹,讓它去找人,怎麽就找回你們倆來?”

海東青是萬鷹之王,尖喙利爪都是在艱苦環境中磨砺出來的,意志堅韌不拔。曾經遼國貴族為了獲得這種神鳥,強令女真人年年進貢,最終女真幾乎将海東青捕光,遼國卻貪得無厭,強加索要。最終完顏阿骨打時代,女真人打敗契丹,建立了金國,海東青被奉為神明。在蒙古人橫掃歐亞時,金國也像遼國一樣倒在了這個曾經自己封臣的鐵蹄下,對海東青的崇拜也就被蒙古人所繼承。

齊修本來指望着這種被傳得神乎其神的鷹能把齊淮遠找回來,結果沒想到找回來兩個他一點也不想救的人。

“大人,我們必須離開了。”劄合木走到齊修身旁,“這裏還會有沙塵暴的,我們不能再逗留了。”

齊修小聲用蒙語咒罵了幾句,劄合木卻是絲毫沒有退讓,依舊神色堅定地看着他:“您應該以大局為重,我們已經在這裏浪費太多時間了。”

“開始吧。”齊修終于妥協地揮手。

對于他家主人的本事,他心裏還是有數的,最後那只快五米長的大蟲子雖然吓人,但絕對不是齊淮遠的對手。如果真的發生什麽意外,齊家家主身隕,那七只怪物無處可去,必定會引來異象,不會這麽平靜。只是他想不明白主人遲遲不露面是什麽原因。

在曼達勒敖包之下,蒙古人生起了一個火堆,然後又肅穆地垂手站到一旁。一個蒙古薩滿從駱駝上取下一根木杖,這根木杖上沒有什麽雕飾,只是串着許多獸牙,在頂端還嵌着白森森的人頭骨,圍着火堆跳起原始的圖騰崇拜舞蹈。

廣闊的沙漠之中,黃沙遍地,薩滿在飛舞的揚沙間躍動,充滿了古老神秘的氣息。當千年前成吉思汗下葬的哀歌響起時,海東青仰天發出一串哀鳴,從敖包頂端飛上藍天,在耀眼的太陽之下展開了雪白的雙翼。

從前你像鷹似的在天空翺翔

如今卻在一輛悲鳴的車中旋轉

你抛開了你的妻子

你抛棄了你的人民

從前,你似豪勇的鷹,在碧空中往來穿梭

你答應我們,在六十六年後,令我們安享太平

現在,你卻将你的九部高貴的民族孤孤單單地撇下來

啊,可汗

你從長生天墜落至塵埃

我們在此,令你暫時安眠

蒙古的勇士,時時磨刀瀝血

等待着雄鷹再度飛來,領我們走向世界之巅

薩滿顫巍巍的聲調低沉沙啞,在戈壁中回蕩,狼糞點燃的火堆中冒出滾滾濃煙,在風中缭亂,卻漸漸像是受到什麽指引一樣,不再受風力幹擾,向着一個方向飄去。

劄合木松了口氣,沖手下一揮手,衆人便收拾行裝打算往那邊前進。

“等等!”楚殣見狀卻是急了,“你們就打算自己去?不僅齊家主,我看你們軍方也有很多人還留在戈壁裏吧。”

“楚家主,時間不等人,”劄合木不為所動,“我相信齊家主神通廣大,吉人自有天象,而我的那些部下,為了汗國複興,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楚殣很想罵一句去你的汗國複興,但是那些蒙古人手上都有槍,神色不善地盯着自己,他也不能多言,只好去質問齊修:“你不管你家主人了?”

齊修沒想到這人這麽在乎他主子,可也沒有多說,只是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走吧走吧。”毛線坐在地上休息夠了,也背起包,勾住楚殣的肩膀帶着他往前走,一邊壓低了聲音,“別惹這幫蒙古人,他們想複國想瘋了。”

“這都幾百年了,還當蒙古騎兵天下無敵呢?”楚殣覺得不可理喻。

“他們成不了事的,齊家也別想跟着他們渾水摸魚。”毛線篤定道,“咱們只管先跟着他們找到成吉思汗陵再說。”

楚殣無可奈何地瞟了眼那些虎視眈眈的蒙古人,這些人已經甩掉了對他們最有威脅的齊淮遠,現在随時都能解決掉他,他除了老老實實地跟着他們前進別無他法。

毛線拍了下楚殣的肩膀道:“我走在最後邊盯着。”

楚殣沒有多想,任他去了,毛線放慢了腳步,不知不覺落到了隊伍最後面。在确定了沒有人注意到他之後,毛線才看了眼前面的隊伍,微微嘆息,打開了包裏的定位儀。

很快,他的人就可以尾随他找到那片傳說中的橡樹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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