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要回家種田

仲夏夜,芒種天。

顧行剛破獲一起十年未破的殺人案,被總局提攜直升崇恭支隊一把手,完成三級連跳。

他一不做二不休,把一幫技偵和外勤帶去酒吧嗨了一晚。

“今天我請了!兄弟們喝好玩好!”顧隊一身皮質大衣,拿着玻璃瓶,大長腿一躍跳上桌,給大家扭了一段鄉土味十足的野狼迪斯科。

喧嚣的音樂刺喉紮耳,染坊似的燈紅酒綠挂在男人周身,完美地勾勒出他勁瘦精悍的肌肉線條,像個桀骜不馴的二流混子。

底下人沸騰地歡呼吶喊,酒水在室溫的烘托下充斥在空中,宛如在擁戴他們的神明。

一舞畢,顧行下來就被拿着筆記本的實習生圍成了粽子,“顧隊!請問您在偵破案件的過程中可曾發現什麽特別的線索?”

“案卷顯示嫌疑人反偵察能力特別強,請問您是怎麽做到的!”

顧行随意摟過一個人的肩,喝了一口格蘭菲迪,佯裝醉酒地道:“首先,你要有一雙像我一樣的眼睛。”說着用手指比了比,場內光線紅綠交錯,他險些倆指頭塞人眼珠子去。

學員們互相嘀咕,一面從變幻彩光中捕捉他深刻挺拔的五官,一面在筆記本寫下“丹鳳眼,眼尾斜挑,看人的時候自覺散發瞧不起人的氣息”。

顧行有模有樣地打了個醉嗝,“其次,你要有兩只像我一樣的手。”把手舉過頭頂,頗為嘚瑟地來回顯擺,“看到了嗎?”

學員們面面相觑,又寫下“手掌大而糙,像幹活的老農”。

顧行鼻子翹得老高,用指腹點了點,“最後還得有一只像我一樣的鼻子”。

學員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寫下“駝峰鼻也是一大亮點”。

顧行滿意地抽走其中一人的筆記,“寫好了吧,我瞧瞧。”

結果幾行不堪入目的字蘑菇雲一般炸進了眼底,顧行立馬将筆記本摔到他的腦門頂,“眼睛是明察秋毫!手是行動力強!鼻子是敏銳的嗅覺!一群蠢貨!”

這屆新人真是地裏的韭菜,一茬不如一茬了。

他訓完新人,左右開弓一伸手,在一群酩酊大醉的酒鬼中精準抓到自己并肩作戰多年的好友,醉醺醺地在那人烏黑柔亮的頭發上吐氣,“阿成啊,你說當年師父他老人家是怎麽、怎麽把咱倆從警校薅出來的,我怎麽就沒有那種魄力呢。”

方希成的身材不算壯實,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刑警面前略顯小只,一身黑西裝,剛又被強灌了半瓶啤酒,此刻蔫得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你說……什麽?”

他朦朦胧胧一擡頭,就露出一張清隽鮮明的臉,迷離泛濫的眸子掩在金絲鏡框下,乍一看辨不清年紀,要不是他是個男人,估計現在就是崇恭支隊當一不二的警花。

顧行扯着嗓子又嚎了一遍,“我說這群新人沒一個能打的!”

這一聲可謂是震天動地,方希成的耳膜都差點被他吼破了,一個激靈抖走酒氣,“喂,你小點聲,新人還在呢。”

他是個典型的中庸派,不揭短不揚長,做事規規矩矩,連常年配戴的眼鏡都擦拭得一絲不茍,幹淨得能倒映出顧行的臉。

顧行輕笑一聲,仰頭把酒灌進肚子,然後搭着他骨感極重的肩悠悠地道:“阿成啊,我可能要走了。”

話音不算大,一出口就淹沒在鼎沸的低音炮裏,五彩斑斓的光晃過他尖削的下颔,稍縱即逝地掠過一絲匪氣,方希成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咽喉,表情立刻凝滞了,“你該不會還在為三年前的案子……”

多年共事讓他們對彼此多了一份心照不宣的默契,有時候一個眼神,一個語氣詞,就能猜到對方在想什麽。

“事在人為,阿成,”顧行沒等他說完,斜睨撞上他的目光,嘴角雖然是笑着的,但眼尾那股深沉的怒意幾乎快要沸騰得要迸裂出來,“我相信師父沒有死,你覺得呢。”

方希成忽然呵斥道:“夠了!”

“開玩笑呢,那麽當真做什麽。”顧行不經意地放開了他。

“你。”

“好了,有什麽想吃的想喝的,都去點了,過了這村沒這店,我就請這一回。”他轉身走向吧臺,颀長的背影沒入喧阗正酣的黑暗深處,方希成凝望他繃得筆直的肩膀,也不自禁咬了咬牙。

這時,一個抱着筆記本的實習生唯唯諾諾地走過來,“方主任,顧隊他怎麽了?”

話音未落,方希成那點微乎其微的惶迫就不易察覺地收進了心底,他摘下眼鏡,言簡意赅地道:“你們顧隊有病。”

像方希成這種外表斯文得如同從書裏摳下來的人,他拿一把菜刀沖着你,你都不覺得他要行兇殺人,他罵你一句有病,你還能拍手稱贊,甚至要求聲音大點爺聽不見。

學員紅着臉跑開了。

方希成:“……”

·

第二天,作為準點小王子的顧行破天荒起了個大早,穿着警服,戴着警帽,一本正經地叩響了總局長室的門扉,“劉局,我是顧行。”

“進。”

一紙辭職信遞上,劉局長寫字的筆鋒一頓,眉頭皺成一個深深的“川”字,狐疑的目光透過老花眼鏡遞過來,仿佛在說你小子又在玩什麽花樣。

顧行挺胸立正,“報告劉局,我家田地荒廢,我要回家種田!”

劉局長的老花鏡猛地跌了下來,“你說什麽?”

顧行提高了分貝,“報告劉局!我要回家種田!”

劉局氣得渾身發抖,頭頂一圈所剩無幾的地中海都要豎起來,“你再說一遍!”

顧行非常聽話,“我要回家種田——!!!”

然後整座樓都知道他要回家種田了。

劉局拍案而起,“滾去審訊室!不交代清楚原因你哪都不能去!”

然後就是漫長的審訊時間,前來審訊的人是在他手底下待過三個月的陳俊安,昨天被酒水澆灌了整整一宿,現在身上還殘着酒氣,但還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口一個“顧隊”、“您”,禮貌得如同在說“顧隊大駕光臨,小店蓬荜生輝”。

顧行擺擺手,“不用跟我客氣,照常走程序就行。”

“那怎麽行!您可是咱們隊破案率第一的顧隊!按理來說我還應該叫您一聲師父呢!”

顧行:“得得得,趕緊啊……”

于是在這貨無限客套和顧行三催四請的碰撞下,足足花了三個小時才審完。

顧行生無可戀地看他一張大餅臉,小眼睛,還有皮膚坑坑窪窪的青春痘,就恨不得一頭撞在牆上。

這孩子哪點都好,就是不适合當刑警。

還好陳俊安對他言聽計從,不辱使命認認真真寫下一行“回家種田、養豬、修房子”,“啪”一聲蓋上文件本,才依依露出不舍的表情,“顧隊,您真要辭職啊。”

顧行嗡嗡地嗯了一聲,雙手合十抵着下巴,白皙的燈照在牆面打在他的臉龐,狹長的眼眸夾着銀光,恍若挂了一層寒霜。

陳俊安頓時一個哆嗦,心說該不會是自己做錯了什麽……

“小陳,你先出去吧。”這時,方希成推門而入,眼神藏在透明的鏡片後,淡淡地落在顧行身上。

陳俊安簡直看到了天神下凡,跺腳敬禮回了個“是”,就麻溜地退下了。

方希成是法醫主任,工作時間穿着白大褂,纖細的脖頸後零星幾縷黑發,襯得那皮膚白得反光,肩膀也不似其他人那般結實,削瘦得仿佛風一吹就倒,但就是這麽個羸弱的人,幫顧行破獲了無數起疑難案件。

在他進門的那一刻,顧行眼中的寒冷剎那間換成了溫水一樣的流光,“阿成,你怎麽來了。”

“收尾工作小趙在做。”他踱步上前,遞過一支煙,就着椅子坐下,“我們聊聊。”

顧行接過煙在手裏把玩,唇角勾起一抹笑,“怎麽,你也想聽聽我的種田大計?”

他的笑容不是那種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嘴角歪斜,顯得有點蔫壞。

“糊弄小陳和劉局的那套說辭就免了吧。”方希成知道他的德行,不想跟他虛與委蛇,從口袋掏出一張疊好的紙,鋪開陳在桌面,推了上去,“你辭職,是因為他吧?”

這是一張放大的監控截圖,一個戴着鴨舌帽的青年叼着煙,正對着監控微笑,一只眼睛被帽子遮擋,另一只眼睛彎得像一輪殘月,唇角也是上揚的,但整體看上去,卻莫名有一股陰鸷感。

左上角的時間顯示一個星期以前,淩晨兩點。

顧行握煙的手微微一抖,故作淡定地笑道:“咱倆這麽多年交情,想來我家直接配把鑰匙,不用拜托技術隊黑我系統。”

但他側頸清晰的肌肉輪廓順着脖子蔓延沒進襯衫領口,像一只繃緊的弓|弩。

微開的衣襟裏,朦胧掩着一條駭人猩紅的疤痕,給這具完美的身軀添了一筆瑕疵。

“我樂意。” 方希成說得理直氣壯,指着紙一字一句地道,“你看好了,這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那個人在三年前就已經被你開槍打死了,你親手殺死的!還是我給你做的屍體解剖!也是我寫的死亡證明!”

他大約這輩子都沒訓過別人,一腔火氣收進嗓子眼,僅有的一點理智全給了顧行。

顧行雙眼放空,沒有說話。

記憶從虛空中浮現那人的影子,虛弱貧乏的身體,沒有一點血色的臉蛋,可以用漂亮形容的五官,以及和這些特征都截然不同的眼神。

——屬于殺人犯的眼神。

鋪天蓋地的警笛在寧州鳴了三天三夜。

他藏在深淵中,沖顧行咧嘴一笑,嘴角裂開到耳後根,源源不斷湧出黑色的血。

那是一種形容不出來的怨毒,猶如在說,“你等着,等着我拖你進地獄”。

良久,顧行才堪堪張開薄唇,“就算不是他,他們之間也會有某種聯系。”

方希成氣得站了起來,“顧行!”

顧行從容不迫地擡頭,露出一個譏笑,輕而易舉把他的呵斥頂了回去,“師父怎麽教我們的,你都忘了嗎?”

方希成立刻說不出話來,有如冰水澆在心底,所有憤懑都被“師父”這兩字滅得煙都不剩,半晌才虛虛道出一句,“我沒忘。”

“那麽如今支隊為什麽人員緊缺,你也沒忘吧?”顧行笑得敗絮盡顯,視線如同毒蛇的杏子,一寸一寸貪婪地攀過他的臉。

方希成洩氣似的坐在椅子上,“我怎麽會忘……三年前的縱火案,我們損失了多少……”

顧行不笑了,朋友互怼沒有任何意義,他一閉眼,就能看到那些猶如從煉獄帶出來的邪火熊熊燃燒,一波又一波的氣浪裹挾灰塵撲面而來,人影化作扭曲斑駁的色塊,周圍全是七橫八豎的焦屍。

——那是他昔日的戰友。

下一刻,他目眦欲裂地舉起了槍。

人影在火中嘶吼狂笑,“哈哈哈哈你終于肯來殺我了!你知道我等這一天多久了嗎!!顧行——!!!”

拖長的話音被火海吞噬,他扣動扳機。

“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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