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大渡橋下焦屍案3
連軸轉了一夜,顧行打開窗,灌入的涼風瞬間将發酵一夜的氣味席卷而空。
這群新人活幹的一般,幹飯倒是一個比一個積極,一分鐘沒吃東西就要餓死似的,桌面上鋪滿了薯片和幹脆面,還有黏答答的粽葉。
方希成攪着一杯咖啡從門口走進來,金屬勺碰在杯壁發出好聽的當啷響,他也是一夜不眠,下眼睑顯得有些紅,“顧行,要不要去補個覺?”
“補什麽覺,嫌疑人馬上過來了,我不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會會他。”顧行犯了煙瘾,從口袋掏出煙盒擠一根含在嘴裏,就當過過幹瘾。
方希成喝着咖啡徐徐靠近,慢條斯理地拿過他的煙,自顧自放進嘴裏,然後咬了咬那略微濕潤的濾嘴,斜斜眯了他一眼,“不抽就讓給別人,別一天到晚望梅止渴。”
他的頭發黝黑,風一吹就飄起柔軟分明的幾根,露出半顆光潔的額頭,“火。”說着,他微低下頭,脖頸彎成一個優雅的弧度,能看到上面凸起的骨骼。
好端端一張斯文儒雅的臉卻叼着煙,怎麽瞅怎麽不得勁。
“我記得你以前不抽煙。”他點燃打火機。
“師父不在以後開始抽的。”方希成答得漫不經心,湊過來輕輕吸了一口。
顧行:“好巧,師父走了以後我就把煙戒了。”
方希成一張臉藏在霧裏,眉眼間的溫潤如水頃刻便散盡了,“那還真是好巧。”
·
兩人簡單休息一會,外勤組的人把顏女士的前夫請了過來。
王世林負責審問,陳俊安在旁邊做筆錄,顧行戴上藍牙耳機,站在玻璃窗前觀察那位胡子拉碴的男人。
的确如房東所言,個子矮小,常年酗酒導致他形象邋遢,衣服髒兮兮的,頭發也成了疙瘩塊,三五成群地耷在臉龐,這人佝在椅子上,活似個犯事的小老頭。
他對面的王世林長期身居一線工作,頭發被槍林彈雨的抓捕行動耗得半把花白,但同樣是顯老,王世林往那一坐就自行散發雷厲風行的威嚴,炯炯有神的視線幾乎要把人戳出洞來,“姓名。”
“覃富。”
“年齡。”
“五十六。”
“家住哪裏。”
“四海為家。”
“……”
接二連三的問題下來,覃富在椅子上換了好幾個姿勢,“警官,請問我是犯了什麽事嗎?我最近我還蠻遵紀守法的……”
顧行咂了咂舌,按着藍牙耳機道,“世林哥,問他案發時間在哪。”
王世林又問:“昨天晚上六點到九點半你在哪。”
覃富的眼珠明顯轉了幾圈,貌似是在回憶,“我昨天跟朋友去打牌喝酒了,喝完酒我就回去睡了,警官您要是不信,可以去問我的那些朋友。”
王世林咳了咳,顧行心領神會地微蹙眉心,不假思索地道:“他在說謊。”
王世林立馬拍了下桌子,“說實話!”
覃富的神色登時變了,他舔了舔嘴唇,眼珠越發快速地來回轉動,“真的啊警官!我的那些朋友都是河西口開米粉店的,他們晚上喜歡搓麻将,推推牌九什麽的,誰贏了請喝高粱酒,我就是沖那口去的!”
聽着沒什麽毛病,王世林半信半疑地道:“具體描述一下經過。”
“好好好,警官,當晚是這樣的……”
這人在詳述的時候神色反而自然了許多,顧行眯了眯眼,仔細觀察他的肢體動作,見他說一句話吞一次口水,耳朵尖泛紅,手臂擺動次數過多,這都是刻意布謊的跡象,但不論是語言的流暢度還是細節描述的程度,都與他布謊的情況相反。
“他說的不一定是假的,但有事瞞着我們是真的,你想辦法把他藏着的事挖出來,我叫人去一趟河西口。”顧行摘下耳機,撥通外勤組的電話,要他們抽派人手走訪調查。
一小時後,覃富的審問結束,外勤組的電話也恰逢時機地打進來,顧行叼一根煙走到門口,一邊讓風吹醒困怠的腦子,一邊劃開接通鍵,“怎麽樣。”
那頭響起女警的聲音,“顧隊,根據米粉店老板的敘述,他們在六點附近收攤,覃富就約他們一起打麻将,說贏了的人請喝高粱酒。”
“他們玩到幾點?”
“十一點半收的場,覃富走之前問了下時間,所以店老板記得很清楚。”
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顧行:“還有什麽別的消息嗎?”
“他們還說覃富最近傍上了大款,一連打了好幾場麻将,以前輸了一場就哭天搶地,現在連輸數十場就跟沒花錢似的。”
顧行“嗯”了一聲長音,猶如在思索着什麽,“這樣,你繼續在河西打聽情況,有什麽新發現及時告訴我。”
“明白。”
挂斷電話,顧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肌肉順着肩線一路勒緊,将貼身穿的黑襯衣頂出塊狀,這是長居一線刑偵的實戰身體,夜以繼日地千錘百煉,不同于健身房練出來的誇張肌肉,有一種健康均衡的美。
一個深呼吸做完,他靠在牆邊自言自語,“從覃富的表現來看,那确實是酗酒的生理特征,手抖,伴随肝功能異常的症狀,臉色發黃,眼睑發紅,但他并不嗜賭,所以一定是有什麽額外的收入,來支撐他賭博,莫非……”
他想得如火如荼,以至于有個身影走近了還不自知,那人和他差不多的身高,一身棕色長風衣,提着公文包,踩着锃亮反光的皮鞋,停在了崇恭支隊大門口。來人好像聽到了他的低語,不鹹不淡地補充,“我母親用我的錢買了人壽保險,受益人是覃富。”
低磁的音色灌入耳膜,宛如一曲酣暢淋漓的高山流水。
顧行保持低頭思考的姿勢猛地瞪大了眼,頓時什麽犯罪嫌疑人、受害者、兇手,都在這一刻消失殆盡,取而代之是一個模糊的白衣少年,記憶被拂去塵埃,他在陰涼樹下捧一本精裝書,随着這句話輕飄飄地落下,少年的臉忽然清晰了起來。
修長的指節翻動紙張,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響,那細密的睫毛一顫一顫,在白皙的皮膚上抖落樹影婆娑,秾春與初夏纏綿的馥郁在鼻尖萦繞,讓人不自禁想一親芳澤。
“顧行,好久不見。”
略過他的身影,來人的模樣逐漸顯露,那眉清目秀的五官,骨節分明卻不纖弱的手,站得筆直的身體,無一不是他在旖旎大夢中魂牽夢繞的樣子。
顧行七葷八素的感情一通亂攪,攪得他一顆心幾乎要血流成河,“顏辭鏡,怎麽是你……”
顏辭鏡後知後覺自己方才叫錯了稱呼,勾起一抹克制而禮貌的笑,“顧警官,死者顏華女士是我母親。”
他一笑,那眼角後的魚尾紋就擠出幾根,沖淡了尖削的下颌線帶來的鋒利感,顯得風度翩翩。
顧行深知這人美得不可方物,連眼皮的形狀都好看得如若畫家狼毫下一筆肆意揮灑的竹葉,他只看一眼,那顆仿佛不會跳動的心髒就不可抑制地悸動了一下。
當年他對他一見鐘情,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和死纏爛打的氣勢,愣是霸王硬上弓地把人弄到了手,一舉成為全校女性公敵。
一幕一幕,恍如昨日。
“顧警官?”顏辭鏡又叫了他一聲。
顧行這回聽清楚了,那“警官”二字多麽的擲地有聲。
他收起全身心的眷戀缱绻,沉聲道:“進來吧。”
顧行的嘴唇很薄,不笑的時候給人一種不可接近的疏離感,但他看不見的地方,顏辭鏡的注視飽含着某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情愫,近乎貪婪地奔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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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人來到審訊室,剛好迎面碰上抱着筆錄本的陳俊安。
這位初生牛犢貌似心情不錯,瞟了一眼他身後的人,就眼巴巴地湊過來,“顧隊,你們要我做筆錄嗎,王前輩誇我進步了!”
顧行懶得控制面部肌肉搭理他,冷冷地“嗯”了一聲。
他有個特點,平易近人的時候沒有一點領導架子,能跳會唱還能來段rap,不想理會的時候拒人千裏之外,身體力行演繹什麽叫做“都給老子滾”。
陳俊安像一只被人掐住脖子的旱鴨子,撲騰撲騰地煽動翅膀,“顧隊,顧隊您怎麽了?”
眼看他那只無處安放的小手即将夠到顧行的肩膀,方希成及時出現,将他拉了回來。
陳俊安委屈的小眼神仿佛要擠出淚花,“顧隊這是怎麽了?”
方希成的手肘夾着家屬同意書,他推了推眼鏡,目光尾随那個陌生的背影,淡淡地道:“誰知道呢,沒準是遇上舊情人了。”
“舊情人?!”陳俊安在警校就是出了名的八卦小王子,嗅到八點檔狗血劇的味道,立馬支棱起來,“誰啊誰啊。”
方希成笑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把家屬同意書拍上他的胸口,“進去做筆錄吧,結束之後別忘記讓死者家屬簽個字。”
陳俊安讷讷地收好,目送方希成出了門。
·
審訊室內,顧行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既不審問,也不說話,只是翹着二郎腿,面無表情地凝視對面的“嫌疑犯”。
“嫌疑犯”保持得體的微笑,行雲流水就化開了他逼人的目光。
陳俊安左一看右一瞧,莫名感覺自己是一只散發着不和諧光芒的電燈泡,但這只不和諧的電燈泡不能任由事态發展,再不問話太陽就要下山了,太陽下山今天就不能準時下班了,于是冒着極大的風險小聲道:“那……那個姓名……”
然而沒待嫌疑犯開口,顧行搶先一步道:“顏辭鏡,朱顏辭鏡花辭樹的‘顏辭鏡’。”
“……”陳俊安一愣,寫完姓名又問,“年齡。”
顧行梅開二度,搶答道:“三十二,明年三月十八滿三十三。”
陳俊安:“……”
顧行的眼神就沒從顏辭鏡身上離開,卻對陳俊安道,“繼續。”
陳俊安有點懵,“顧隊……我,我不知道怎麽問……”
“該怎麽問怎麽問。”顧行大爺一樣靠在椅背,十指交疊放上大腿,宛如屁股底下的不是鋼筋鐵椅,而是造價不菲的真皮沙發。
陳俊安吞咽唾沫,只能按領導說的,把例行問題問了個遍。
全被領導本人一一解答。
“最後一個問題,婚姻狀況。”陳俊安的姿勢從開始正對顏辭鏡到現在正對顧行,已經不像是在審問嫌疑犯,倒像是在調查戶口。
顧行依舊答得斬釘截鐵,“未婚。”
可陳俊安剛要寫上,一直沒做聲的顏辭鏡忽然傾身過來,十指交疊放在桌面,笑道:“顧警官,這個錯了。”
陳俊安滿腦子問號,一擡頭,就見自家隊長頂着一張黑成煤炭的臭臉,太陽穴的青筋一根一根地凸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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