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大渡橋下焦屍案2

然而他們還是來晚了一步,火焰席卷了顏女士的公寓,連那只柴犬也沒放過。

消防隊撲完火他們才得以進入,屋子裏大部分家具被焚毀殆盡,只有玻璃和金屬制品還能看見一絲原樣,顏女士的屍身和那具焦屍一樣,呈雙臂縛背,側躺在地的姿勢,柴犬則是被鐵絲活活勒死,吊在窗臺上。

但與河邊不同的是,顏女士的焚燒程度較低,表皮展現血紅色,碳狀物很少。

應該是焚燒時間不夠。

幾個不堪重用的新人吐的吐暈的暈,之前和顏女士接觸過的周斌更是泣不成聲,淚花把警服濡濕了一片。

方希成只能親自上陣和痕檢一起将屍體搬運回支隊。

和那群忙得昏天黑地的警察不一樣,顧行踱着步,插着兜,在顏女士被燒成黑碳一樣的家中轉了一圈,一個人喃喃自語,“一室一廳,大概七十平,陽臺有花盆,獨居。”又打開痕檢收好的證物袋,看到裏面被勒得翻白眼的柴犬,“狗的骨骼并沒有惡意損毀,是因為兇手覺得狗不是人,還是覺得狗沒有被‘損毀’的價值……”

方希成過來提醒他,指了指屍體脖頸的勒線,“這大概是熟鋁,柔韌度良好,打結的地方在正面,說明兇手有可能是以正對它的姿勢将它勒死的。”

“所以說。”顧行拿手比劃,假裝自己握着繩子兩端,面對面繞到方希成的脖子後,身體不自覺和他貼近了一些,“兇手使用這個動作時,狗全程觀摩,沒有反抗。”

兩人也許是過于入戲,挨得極近,彼此注視,幾乎連鼻尖都在輕輕厮磨。

這一刻,甭管是在牆角嘔吐的實習生,還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周斌,都不約而同停了下來,呆呆地瞅着這倆還原現場。

只有前輩們端着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

“我只是說有這種可能性。”方希成抵住他的胸膛,将他推遠了一些,“比如‘兇手在背後勒死以後故意将繩結繞到前面’的情況,也不是沒可能。”

“帶回去檢查一下,如果勒痕有多道,就說明兇手換過方向,”顧行抽出一根煙掐在兩指中間,像轉硬幣一樣在五指指尖打了個旋,最後平穩地落入掌心,“如果勒痕只有一道,就說明這是熟人作案,我個人偏向後者。”

他的指節又粗又糙,幾乎每根手指都長着老繭,任誰想來這都是一只“握槍”、“揍人”的手,而不是一只輕巧靈敏的手。

周斌目瞪口呆,不只是為這一句“熟人作案”,更是被他轉煙的姿勢閃瞎了钛合金狗眼。

而後顧行轉過身,三下五除二走到他身旁,相當自然地攬過他的肩,在肩頭的位置不偏不倚地捏了一下,“不是我們沒趕上,而是這個人一開始就是兇手的目标。”

話音未落,周斌還沒褪紅的鼻尖忽然又酸了一下。

“你就那麽确定是熟人作案?”方希成合上證物袋,漂亮的眸子靜靜地看着他。

“顏女士報警回家大概是八點半,現在九點半,算上消防隊滅火,兇手必須在第一時間鎖定顏女士的住址,還得從河堤瞬間轉移,他又不是哆啦A夢,哪來的任意門。”顧行咧嘴一笑,露出一顆不太尖銳的虎牙。

這讓他壞得平易近人了一些。

“我知道了。”方希成轉了個身,求證似的面向蹲在地上檢驗屍身的法醫,“小趙,死亡時間出來了嗎?”

趙平川推了推足有瓶底那麽厚的眼鏡,語速不緊不慢,“火燒造成的誤差嚴重,眼球有損毀,眼球化學法應該用不了,最好是能帶回支隊解剖,做進一步實驗。”

聽到解剖那倆字,在場的警察不是搖頭嘆氣就是哭笑不得,仿佛是毒蛇猛獸爬進了老窩,氣氣不得,打打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它們在頭上跳舞。

周斌一臉懵逼,“大家這是怎麽了?”

方希成正想解釋,顧行卻揚起一抹嚣張的笑,“別怕啊,先把屍體帶回去,家屬同意那邊就交給師父……”話到一半,他的聲音宛如被人掐住脖子猛地一停,瞳孔放大,頓時驚懼交加到難以發聲的地步。

方希成趕緊大聲一喝, “顧行!”

顧行瞳孔縮小,眼眶擴大,驀地回過神來,“抱歉,我不是故意……”

他的模樣和方才辦案的樣子天差地別,前面有多意氣風發,後面就有多謹慎卑微,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但其餘人既沒有驚訝也沒有責怪,反倒帶着一絲關切和憐憫。

周斌不太明白。

·

之後顧行帶着人馬不停蹄回到支隊,行色匆忙,見人撞人遇鬼踏鬼,連劉局他老人家過來了都不放在眼裏,充分表達着“老子很忙,給老子滾”的信息,氣得劉局聊勝于無的地中海又掉了幾根秀發,他端着陳俊安給做的筆錄在後面一邊追一邊吼,“我讓你種田!我讓你養豬!我讓你修房子!”

而後狠狠地把文件本砸向了他的後腦勺。

這回顧行破天荒沒有躲,文件本穿過會議室的門穩穩當當摔到他頭上。

藍色塑料殼掉落在地,發出“啪嗒”的一聲。

劉局似乎還不解氣,将他拽下講桌,“你不是要辭職嗎!辭!現在就辭!以後寧州市發生的任何案件都與你顧行再無幹系!”

顧行的眼睛掩在發絲下,看不清表情,整個會議室的人大氣不敢喘一個,劍拔弩張的氣氛一觸即發。

劉局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你當年進來的時候怎麽保證的!這幾年我看你有才,無論你辦事多麽不計後果,我都替你收拾殘局!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回家種田?!我讓你回家種田!明天我就上報任免機關讓你回家種田!”

劉局噼裏啪啦噴了一通,或許是說累了,喘着粗氣抹了一把潮汗。

原本讓他發完脾氣就好了。

“說完了嗎。”忽然一句異常冰冷的低聲響起,剎那又将剛緩和的氣氛繃緊了一度,顧行擡起一雙兇得可以剜死人的眸子,一字一頓地道,“今晚出現的兩名受害者,你耽誤的是他們逝去的生命,也是破案的黃金四十八小時。”

話音落下,所有人都替他捏了把汗。

劉局險些當場吐血,“顧行!我看你小子是無法無天了!連上級都……”

他後面的話沒說完,顧行一吼:“小陳!上去彙報!”

陳俊安本來藏在方希成身後瑟瑟發抖,陡然之間被點名,條件反射地挺胸收腹,站得賊标準,“是!”

劉局:“……”

然後他老人家無可奈何看這群人疾言厲色地分析案情,在顧行的帶領下一步一步靠近真相,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丢下一句“你小子給我等着”,就摔門而出。

顧行懶得理他,繼續手底下的工作,他簡單寫下時間地點,發現如果這名犯人沒有任意門,根本無法在這麽短時間內殺兩個人。

陳俊安的彙報還在源源不斷地傳過來,“由于大渡橋下光線極暗,監控又年老失修,除了拍下顏女士打開燈光的那一幕,其他都不清晰,然後顏女士的住所在一個老式居民樓,那附近沒有發現監控攝像頭。”

顧行打開地圖,“顏女士的關系網呢?”

陳俊安:“經公寓樓的房東敘述,她有一個前夫和一個兒子,前夫在離婚以後時不時過來向她要錢,兒子則是節假日期間送點禮品,但奇怪的是顏女士對他前夫的态度特別好,對她兒子卻很不耐煩,經常罵他兒子是天養的賤貨。”

顧行皺了皺眉。

這什麽人間魔幻。

陳俊安:“哦,對,她那條柴犬還是她兒子送的。”

顧行默默在地圖上大渡橋的位置拉出一個箭頭,寫下“狗兒子”三個大字。

随後覺得不妥,在中間加了個“和”字。

接下來是痕檢報告,周斌上臺彙報,“我們在大渡橋下找到的幾組腳印,分別為四十三碼和三十七碼,三十七碼那組為顏女士的足跡,根據鞋印的凹陷程度和尺碼大小來看,另外一人應該一米八出頭,而根據無名焦屍的骨骼推測,死者的身高在一米七左右,為二十歲出頭的男性。再就是顏女士家中物體損害嚴重,比顏女士屍身的燃燒時間至少要長半個小時。”

“那麽說明兇手極有可能知道顏女士的散步路徑,趁她出門燒掉房子,等她來到大渡橋下,再搶先一步回到公寓樓,埋伏将她殺死……”顧行姑且将聽到的總在一起,越說越覺得離譜,“單憑大渡橋到公寓樓的距離就有三十公裏,這兇手是超級賽亞人麽,能瞬間橫跨街區?不對,時間上來不及。”

這時只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趙平川拿着血檢報告單氣喘籲籲地跑進來,“顧隊!根據、根據顏女士血液中高濃度的碳氧血紅蛋白來看,直接死因是燒死!但大渡橋下的焦屍無鵝爪狀改變,無睫毛症候,說明是死後被焚!”

顧行聞言豁然開朗,立刻在兩個地點中間打了一把叉。

這一開始就是兩起不同的案件,有兩個不同的兇手,只是後一個兇手不知道從哪裏了解了前一個兇手的犯案特征,從而故意模仿。

将顏女士的身體綁成那副鬼樣子。

警方不可能洩露案件進展,那麽就只有顏女士本人……

“顏女士的關系網除了她的前夫和兒子以外,還有別人嗎?”顧行又問。

陳俊安一頁一頁地将筆記本翻面,搖了搖頭,“房東說她除了在家練瑜伽就是遛狗散步,幾乎沒有人員來往。”

顧行摸了摸下巴,“這就奇怪了。”

“怎麽奇怪?”

“她不工作,哪來的收入給她前夫?”

陳俊安照着本子念,“哦,因為她兒子會定期給她生活費。”

“我說大哥,”顧行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能不能一次性把信息說完啊。”

陳俊安秒慫,“我我我還問了她前夫和兒子的外貌特征!”

“講!”

“她前夫又矮又小還酗酒,除了要錢幾乎不來看她,她兒子英俊潇灑大高個,逢年過節準來拜訪。”

顧行半晌沒吱聲,宛如在細細咀嚼他的話,末了才扭向一旁,煞有介事地道:“阿成,今天是什麽日子?”

方希成一臉茫然,仿佛在說“這個節骨眼你問我幹什麽”、“你問這個幹什麽”。

顧行一言不發盯着他,好像在等他說話。

方希成索性去翻趙平川遞過來的血檢報告。

就在氣氛僵持得恍若身處冰窖時,陳俊安默默地舉手,“那……那個……我拆到一半的粽子還在辦公桌上放着呢……”

話音落下,顧行撫着下颔勾唇一笑,“原來是端午。”

他拿起油性記號筆登上講臺,在白板上寫下“一二三”點,擲地有聲地下發任務,“現在外勤組去各公安局走訪調查失蹤者報案,按死者的年齡和身高篩選!”

“技術隊把大渡橋的監控錄像拿到物證鑒定中心做精密化處理!”

“最後!聯系顏女士的兩名家屬,女警去說服他們同意解剖,另外勢必留下那個兒子!如果順利,那個兒子就是犯罪嫌疑人,讓他吐出東西來!”

然而在熬了一宿之後,顧行萬萬沒想到,他心心念念的犯罪嫌疑人,竟是他另一種意義上“心心念念”的人。

塵封的記憶,那長身鶴立的少年沐浴在燈火闌珊下,一眼望去,竟是那麽的孤寂悲涼。

他說,“顧行,我們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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