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火藥廠的開春茶1

這孩子喳喳哇哇一聲吼,顏辭鏡眼裏一點微乎其微的精光就暗了下去,轉而彎起眼睛,揚起一抹溫文爾雅的笑,“陳警官,我和顧警官是老鄉,高中一個學校的。”

表面上聽起來像是在靠近乎,可實際那笑才是掩蓋的假面,內裏是冷冰冰的拒絕。

和他度過五年的顧行再清楚不過了。

陳俊安大約是這輩子還沒聽過有人喊自己“陳警官”,忽然就被這三個字狠狠地擊中了心髒,整個人都飄起來了,“啊,原來是老熟人!難怪感覺你倆認識呢哈哈哈哈,我還以為你們倆談過戀愛呢哈哈哈哈。”

他的笑聲頗有種母雞下蛋的亢奮,顏辭鏡險些一口老血哽在心底。

周斌還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感受領導的八卦,握方向盤的手都在發抖。

方希成在睡覺,沒有反應。

好像所有人都在訝異這個看似蠢貨的家夥怎麽如此敏銳。

顧行驟然收緊五指,很想把這只青筋暴起的拳砸向陳俊安那張天真無邪的臉,但他還是憑借異常強大的涵養忍住了,睜着疲倦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從現在開始,你要再張口說一個字,我就把你調到市派出所去。”

陳俊安終于察覺到他們領導的怒火都快把腦門頂的頭發點燃了,趕緊捂住嘴,拼命點頭,用淚汪汪的小眼睛竭力訴說着“我不是有意的,不要把我調走”。

顧行心力交瘁地轉過頭,望着高速路外的風景陷入沉思。

高速收費站就在不遠處,下了高速到火藥廠只要十分鐘路程。

三年前的連續縱火案,第一起案件的發生地就在大渡橋下,痕檢也同樣在焦屍上提取出了助燃劑。

顧行不相信這是巧合。

這世上哪有什麽巧合,不過是有心人精心編造的“必然”罷了。

三年前的助燃劑也是濃度很高的化學物質,沒有專業的手段根本無法提煉,他當年為了找線索,把寧州市下的工廠都調查了一遍。

其中就包括這個火藥廠。

遺憾的是,沒有一家工廠生産這種化學物質,他甚至連員工宿舍都搜查了一遍。

一無所獲。

但這次的“氯酸鉀”是常規用品,所有和炸藥相關的工廠都會用到,所以只需要由近及遠依次排查,從屍體殘留的溫度推測,兇手極有可能是在工廠進行焚燒,再用貨車一類的交通工具運到大渡橋。

運輸過程不超過一小時。

距離越近,嫌疑越大。

·

抵達火藥廠,幾人一下車就被鋪天蓋地的粉塵嗆到咳嗽不止,顧行以雷霆萬鈞之勢從口袋裏掏出口罩戴上,又遞給顏辭鏡一只,“戴上會好一點。”

顏辭鏡扇了扇鼻前空氣,捂着嘴咳了兩聲,“我沒事,先給各位警官吧。”

陳俊安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嘴巴張得老大,那眼神就仿佛在說“看吧看吧你倆果然有一腿”,但由于領導早早地鎖死了他說話的技能,他只能眨巴眼睛,戳了戳周斌,再用眉毛挑了挑那兩人。

周斌一臉看傻子的表情,“你夠了。”

陳俊安:“……”

“口罩不要可以讓給需要的人。”就在他倆僵持不下時,方希成橫插一腳,一把奪過那只藍色口罩,往臉上套牢實了。

他站在倆高個子中間,反襯得身材異常清瘦,風一吹就能倒似的。

顧行眼看獻殷勤沒得逞,又不好說什麽,“得得得,給你都給你。”轉身去撥工廠廠長的電話。

這裏霧霾太重,除了工廠的面貌能勉強看清,工廠外的景色都被掩埋在這塵埃之下,巨大的煙囪源源不斷排放污染空氣,把本就不藍的天空染成皚皚白色,就像肺裏落了塵,随處可聽這塊塵肺沉重的呻|吟。

陳俊安心想這裏的老板得多沒良心,才建了這麽個污染空氣的玩意糟蹋全縣人的身子。

工廠廠長千呼萬喚始出來,他是個年過半旬的老大叔,穿一身成套的工作服,搓着手賠着笑,卑躬屈膝地道:“顧警官,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咱們的員工都是遵紀守法的好市民吶。”

陳俊安只一眼就覺得這人賊眉鼠眼壞兮兮的,準不是什麽好人。

他們還沒道來意,就一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衰樣。

“打擾何老板了,”顧行遞過一支煙,立馬切換成市儈模式,上前摟過他的肩,神神秘秘地道,“也沒什麽,就想打聽一下你們這裏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麽事,比如工作間失竊,員工失蹤什麽的。”他一面說,一面把人往工廠裏引。

方希成示意大家跟上。

何東明接過煙,在他自降身份的語氣下放松了許多,但還是保有一絲戒心,“瞧您說的,哪有什麽失竊,咱們這的人可都本本分分,不偷不搶,您若不信,可以去看員工名冊,都在我辦公桌上放着呢。”

“那就多謝何老板了。”顧行的目光停留在他滿是褶子的臉上,嘴角笑意越來越濃郁,但遮住他的下半張臉,就不難發現那雙眼睛冷得讓人心頭發涼。

“謝什麽,能幫助警方辦案是我的榮幸,各位請。” 何東明大大方方帶一群人進工作室,“招待不周啊,随便坐。”他在飲水機裏拿出一次性紙杯,打開茶葉罐,将茶葉倒進杯裏,然而手一抖,不小心放多了幾片,他心疼得直撮牙花子,連不疊重新倒回鐵罐,發出吭吭哧哧的響動。

顧行一進門就聞到了焦糊味,極淡,顯然有人清掃過,他左看右瞧,見最裏面的隔間改造成了廚房,鍋碗瓢盆在洗手臺上堆着,于是漫不經心地問:“您經常在工作室燒菜嗎?”

何東明端着一杯茶遞上,“老吃外賣也不健康嘛,就想着自己洗菜做飯,吃着也放心。”

顧行接過茶,裏面茶葉少得可憐,就兩三片,都可以用清湯寡水來形容,他閉眼聞了一下,“香味很濃,是今年開春的茶吧。”

聽到這話,何東明狹小的眼裏突然有了光,“喲嚯,您可真是好鼻子,今年二月份剛采的。”

何東明一杯一杯雙手奉上,不一會就人手一杯,陳俊安的表情掩不住的嫌棄,心說這不就是廉價的茶葉,還開春的新茶,現在味淡得都可以說是清水。

那何老板還不舍得多放,是有多摳門。

就當陳俊安在糾結要不要下口時,一旁喝得津津有味的顏辭鏡扭過頭來,“喝吧,挺好喝的。”

陳俊安對這種皮囊和骨相都好看的人最沒抵抗力,還沒弄明白就被迷得七葷八素的,一邊在心裏嘀咕這人是吃什麽長大的,鼻子咋那麽挺還那麽直,一邊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

不好喝,有股黴味。

但顏辭鏡品得十分沉浸,細細看來他眼角平滑,整個面部肌肉都是舒展狀态,仿佛喝的不是沒幾片的摳門茶,而是在三星米其林餐廳體味人生。

他感覺這茶被顏先生提高了一個等級。

顏辭鏡的身形本就吸睛,往那一站就是一道明亮的風景線,何東明宛如遇見鐘子期的伯牙,臉上難以言表的欣喜簡直要溢出來,“這位警官貴姓啊。”

“我不是警察。”顏辭鏡又勾起标志性的笑容,伸出右手,“免貴姓顏,顏辭鏡。”

顧行不悅地撇了撇嘴,覺得他越來越會用假笑糊弄人了。

何東明激動地回握他的手,“顏先生如果喜歡這茶,我免費送給顏先生!”

顏辭鏡依舊笑得惠風和暢,“我奶奶以前是采茶女,采茶需要跋山涉水采摘、清洗、再烘幹,是個不小的工程,她老人家常把一句話挂在嘴邊,‘采茶采茶,采的不是茶,是對人的情誼’,如果這罐茶也飽含采茶女的情誼,那還是由何老板親自保存比較妥當。”他的左手撫上何東明的手背,不輕不重地在那粗糙的皮膚上拍了拍。

何東明有一瞬間眼神都直了。

顏辭鏡偏頭提醒,“何老板,茶該涼了。”

何東明觸了電閘門似的抽搐着收回手,下意識在褲腿上擦了擦,擠出一個難看的笑,“瞧我,都忘了給顏先生添茶。”說着一把奪過他的杯子,慌裏慌張地往飲水機的方向走,他走得太急,不小心絆倒了排插的電線,杯子裏的水濺出來,将他皮糙肉厚的虎口燙出了鮮紅色。

這茶沒涼。

顏辭鏡望着窗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的眉眼不是那種溫柔的美,而是帶着攻擊性、令人窒息的美,不笑的時候有一股天然的冷漠,恍若這世間種種都無關緊要,天塌了他都可以袖手旁觀。

何東明疼得渾身發抖,顧行的一只手伸過來,及時把那杯水抽了出來,“您沒事吧?”

“沒、我沒事,謝謝顧警官。”何東明完全不似方才那般沉着,嘴唇透着一絲蒼白。

顧行眯着眼四處望了望,話鋒一轉,“話說您女兒呢,我以前過來的時候她老愛黏着我,問這問那的,今天怎麽不見她來?”

何東明聞言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茵茵她……她讀大學去了……”

顧行哼了一聲長音,尾音微微上揚,有如在回味他的話,“讀大學啊,茵茵确實到了讀大學的年紀。”

正當何東明松一口氣,顧行又問:“哪個大學?”

話音未落,他的眼珠瘋狂轉動,“哪個大學啊……好像是……外省的,我記不太清了……”

他的話宛如一粒一粒粘黏不清的糯米,絮絮叨叨沒個準音,一直在椅子上看戲的方希成似乎看不下去了,他掏出一張疊好的紙,展開放在他眼前,用冷淡的聲音道:“您女兒在一年前因病去世了,您還記得嗎?”

那上面寫着碩大的死亡證明,何茵茵,十八歲,死于塵肺病。

随着他話音落下,何東明捂着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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