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火藥廠的開春茶2
離開何東明的辦公室,顧行憑記憶來到工廠車間,室內環境悶熱,機器的運作聲不絕于耳,只有三兩個人在機器顯示儀上監測指标,他們說老板最近給員工放長假,關閉了近一半的車間,大部分員工都回家度假了。
顧行又問了幾句,就帶人來到員工宿舍樓,這宿舍樓非常破舊,大量洗漱用品堆在池子旁,散發着惡臭,所有牆面都是用水泥簡單塗抹,連油漆都沒刷。
只有一樓幾個房間是打開的,裏面塞着不下十張床鋪,如同蟑螂擠在陰暗狹小的空間茍且偷生。
陳俊安捂着口鼻有些生理不适,強忍着胃裏的翻滾問道:“顧隊,您發現什麽了嗎?”
顧行并不搭理他,在一樓轉了一圈,最後在一扇大敞的木門前駐足,表情凝重地注視裏面,答非所問道:“阿成,你剛才說何東明也得了塵肺病,是真的嗎?”
方希成:“雖然進一步檢查需要去醫院,但他喘不上來氣的樣子,還有靠吸氧來緩解症狀,都是塵肺病人的病理特征。”
顧行的眼神深遠,仿佛和陳俊安他們看到的不是同一道光景,“這個病不可逆,你覺得何東明還有多長時日。”
光線打在他的側影,勾勒出英俊剛硬的半張臉,乍一看有些令人聞風喪膽的淩厲。
方希成苦笑道:“我是法醫,這種事你應該問臨床醫生。”
“如果我是一位父親,女兒死了,當然會珍惜女兒留下的一切,比如女兒生前吃的穿的,包括她存在于世的一切證據。”顧行掏出煙含在嘴裏,貌似心生煩悶,眉頭皺了起來,“所以那茶即使香味散盡,他也珍而重之,招待客人都不敢多放。”
陳俊安聞言立刻懵了,“難道那開春的新茶……是他女兒親手做的……?”
“不是新茶,”顧行剛要拿出打火機,但下一刻他就像被火舌舔舐到皮膚,條件反射似的抽出了手,“黴味那麽重,至少是三年前的茶了。”
陳俊安腦子嗡嗡作響,忽然就沒那麽讨厭這個摳門老板了。
“根據顏辭鏡明裏暗裏的示意,再看他的表現,何東明肯定有事瞞着我們。”顧行一邊戴上手套,一邊舉步跨過門框,一路扒開晾在中間的衣服,徑直走向左邊最裏面的床位,拿起床邊挂着的碎花連衣裙,又在衣櫃裏翻了好一會,把幾件青春洋溢的吊帶裙帶了出來。
除了方希成和顏辭鏡的表情沒有明顯變化,陳俊安和周斌的眼神瞬間變了,他倆難得達成一致,擠出鄙夷和不屑的目光,猶如在看一個偷女孩衣服的變态大叔。
“變态大叔”把裙子翻面,湊在鼻前聞了聞。
陳俊安驟然握緊拳,額角的青筋都快暴起來,“顧隊,咱們可是人民警察啊!”
“臭小子想哪去了,”顧行在他那蠢鈍如豬的小腦瓜上來了一掌,“這是證物,你個鹌鹑。”
支隊怎麽就招了這麽個吉祥物,辦案一團糟,過了實習期還只夠打下手寫報告,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卻跟人精似的。
陳俊安撇撇嘴,不說話了。
方希成也戴上手套,把裙擺的布料細細地撚了撚,“就是一條普通的雪紡裙子,沒什麽特別的。”
“重點不在這。”顧行把裙子拉鏈的地方露出來,有一塊很小的勾絲,“看,這裏是腰部。”再翻過來露出肩線的位置,仍然有一塊破洞,“這裏也是。”
方希成:“所以?”
“所以這個女孩經常穿一件不合身的裙子,并且她很寶貝,洗得很幹淨,有柔順劑的香味,而其他幾件……”他提起一條吊帶裙,“雖然沒有破壞,但味道很重,腋下還有汗漬泛黃的痕跡,不太像是經常洗。”
方希成湊過去嗅了嗅,“有味道嗎?我怎麽沒聞到。”說罷,他突然朝後方道:“顏先生,要不你也來聞聞?”
顏辭鏡本來在水池旁轉悠,似乎在思考着什麽,陡然被他這麽一叫,思緒立刻斷了,但他沒有露出不悅,反而相當有禮貌地颔首淺笑,“如果方主任信得過我。”
顧行簡直覺得這家夥的臉要笑僵了,咋那麽能笑呢。
他抽走方希成手裏的裙子,“別聞了,走,找個人問問。”
方希成:“……”
他話音剛落,一個穿着白色汗背心的小夥子就從門裏走了出來,神色有一種怪異的驚惶失措,“喂!你們什麽人?在女寝前面幹什麽呢!”尤其當他看到那人高馬大的純爺們還勾着一堆吊帶裙,頓時狠狠地道,“敢在這裏鬧事,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報警!”
“報吧。”顧行坦然自若掏出證件,“我就是警察。”
小夥子:“……”
他的表情就像在五星酒店吃到了蒼蠅,不敢相信的同時忖量着該怎麽找渠道投訴店大欺客。
但這人的表現反倒提醒顧行了,他上前遞過一支煙,“兄弟怎麽稱呼。”
“林曉。”他将信将疑地接過煙,把對方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你……真的是警察?”
語氣疑惑,有如在納悶他這一身又是皮衣又是牛仔褲的,一舉一動都透着社會人的氣質,着實和警察不沾邊。
顧行笑道:“要不你把這證件好好瞅瞅。”
“不了不了,”林曉連忙拒絕,讪讪地道,“警察來這裏幹嘛啊?”
顧行掏出打火機幫他點火,“就打聽點事,看你跟這裙子主人挺熟的,她叫什麽,最近身上發生過什麽事,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雖然遞煙和點火都屬于讨好性行為,但這人做出來,就莫名不覺得他在讨好,而是在先禮後兵。
林曉大概是這輩子還沒見過真警察,被他無意中的問話吓到手指發抖,吸一口煙才緩解,“她叫陳音音,是去年來我們廠的女孩,長相甜美,一來就被我們老板看上,三天兩頭給她送禮物,你手裏的裙子就是我們老板送的……”
煙霧在他竹竿一般消瘦的臉上彌漫,顧行的神色不算詫異,“然後呢。”
反觀陳俊安怒火中燒,死死拽着周斌的手,眼珠子都要瞪掉下去。
這個何東明果然是個禽獸!
“然後有一天……”林曉面露難色,又吸一口煙,眉心擰作一團,“她被強|暴了……”說到這裏,他哽咽一聲,似乎難以進行下去,但他立即抹一把臉,繼續道,“陳音音不肯說是誰,所以我們都不知道是哪個畜生,但是我們都覺得……”
“都覺得是何老板對嗎?”顧行幫他補充。
“對!”林曉攥緊拳,咬牙切齒地道,“只有他才會讓音音連名字都不敢說!除了他還會有誰!要不是他幹了這些龌龊事!會掩人耳目地給我們放假嗎!”
顧行舉起那件碎花連衣裙,“你說這件衣服是何老板送的,當真?”
林曉:“當然是真的,音音很喜歡它。”
顧行若有所思地道:“謝謝你的配合,我大致了解了。”他轉身走了兩步,忽然又響起什麽,“對了,工廠放假,陳音音也走了?”
林曉遞來一個“你怎麽這個都不知道”的表情,用下巴點了點不遠處的女寝,“怎麽可能,她門都開着呢。”
“多謝。”
·
顧行一路疾走,一個車間一個車間地找,“陳音音在嗎?”
“請問陳音音在嗎?”
可不管是巡視的工人還是挑揀貨物的工人,都說陳音音負責的區域關閉,她回家探望父母了。
“多謝。”顧行離開一個車間就提步向下一個,鐵絲網做的地面發出摩擦碰撞的聲音,在沸反盈天的機器聲中顯得格格不入。
陳俊安體力不支,趴在鐵欄杆上瘋狂倒氣,“顧隊!咱們能不能歇一歇……”
顧行言簡意赅地道:“不能。”
周斌扶起他一只手臂,把人拖着往前走,“知道破案黃金四十八小時吧?錯過這個時間,破案率會降低50%,而且這次兩樁命案,時間更緊,你也不希望被害者枉死吧?”
陳俊安喘着粗氣,“難怪……咱顧隊……破案率全隊第一……”
“是啊。”
然而太陽下山,他們把所有正在運行的車間都找遍了,沒有一個目擊證人。
顧行絞盡腦汁,想不到這個女孩能還跑去哪裏。
陳俊安趁他思考的空隙整理筆記,用筆戳着頭皮,“該不會是林曉騙了我們。”
顧行坐在地上,保持手指交疊抵在下巴的姿勢,眼珠也随天邊西沉的太陽逐漸變得漆黑,“他沒有理由騙我們。”
“說不定呢。”
顧行不再吱聲,宛如在細想。
陳俊安見他也沒轍,喃喃道:“要我說,幹脆把何東明帶回去,反正陳音音被強一案跟他脫不了幹系,這種惡人逍遙法外,簡直是對我們的侮辱。”
顧行煩躁地閉緊了眼,實在是想給他來一拳,但他還是耐着性子道:“要你說他是惡人,有證據嗎?”
陳俊安答得理直氣壯,“那林曉都說了他們老板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顧行冷笑着直視他的眸子,幽幽地道:“這就是你的‘證據’?那你以後都憑俗語和直覺抓犯人好了。”
陳俊安:“我……”
周斌拽了一下他的袖子,用氣音道:“祖宗,你可少說點吧!”
誰知顧行驀地一吼:“讓他說!我倒想看看咱們支隊出了個什麽福爾摩斯!”
他火冒三丈,滿臉的戾氣。
方希成搖頭嘆氣,感覺帶陳俊安來就是個錯誤。
陳俊安被他用激将法一激,話語就跟連環炮一樣,突突突地往外噴,分貝也自覺提高八度,方圓幾丈都能聽見他的據理力争,“顧隊!那何東明就是老牛吃嫩草!先用禮物和花言巧語把人小姑娘哄騙住了,再暴露自己的真實目的!人小姑娘不從!他就用強!”
顧行沉沉地籲一口氣,眼裏濃濃的倦怠,“既然陳音音這麽恨他,為什麽還要把他送的裙子洗得那麽幹淨?其他衣服都亂七八糟放在櫃子裏,只有這一件,獨獨這一件整整齊齊地挂在床邊,解釋一下。”
陳俊安:“那有可能……是她很喜歡……”
“哦,喜歡禮物,不喜歡送禮物的人,你是把女人想得多物質啊?”
陳俊安:“……”
“這條裙子很貴重嗎?充其量三四百塊錢吧?又不是三四萬的東西,有必要這麽寶貝嗎?”
陳俊安被問得有些茫然,“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閉嘴學!誰教你不知道就亂開口!如果你以後還用這種私人情緒辦案,不用來支隊了,支隊不需要你這樣的刑警!”
陳俊安垂下眼睫,相當應景地哽了。
顧行不想理他。
眼看這瓶頸一般的困境越陷越深,眺瞰夕陽的顏辭鏡倏然扭過頭來,依舊端着那副标志性的笑臉,但顧行愣是在他恭謙遜順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絲溫情。
“阿行,你覺得人在絕望時,會躲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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