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火藥廠的開春茶3

那是高中時代的顏辭鏡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高三畢業,大家把書撕成碎片,在樓頂飄下去,活似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伴随着鬼哭狼嚎的歡呼聲,“我們畢業啦——!!!”震天動地,大有下一秒就會雪崩的架勢。

“我再也不用寫家庭作業了!啊——!!!”

穿着校服的他們在窗口、走廊、樓梯口肆無忌憚地吵鬧,老師們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任由他們胡來。

每個人都洋溢着幸福和解脫。

只有顏辭鏡一個人坐在遠離喧嚣的天臺一角,呆呆地望着虛無缥缈的夜幕,綿長的熏風卷起他松垮的衣領,露出白淨又分明的鎖骨,像一塊溫香軟玉。

他的衣扣被低年級的學妹們搶去一半,此時領口大敞,皮膚在月色下微微反着柔光,頗有一種禁欲的冷淡氣質。

顧行找了老半天,才在蓄水池的背面找到某人的影子,探出半個頭來,“原來你躲這來了,學妹們在我們班哭天搶地,說你給到一半的扣子就跑了。”

顏辭鏡笑得不露聲色,“我要是全給她們了,豈不得半裸着回去。”

“半裸就半裸嘛,我覺得挺好。”顧行往下一翻,就精準無誤地坐在他身邊,露出一件門襟全開的襯衫,還有襯衫裏隐隐約約的幾塊腹肌。

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間的少年感,渾然天成。

顏辭鏡的臉色有一刻沒繃住,他咳了一聲掩飾尴尬,“你的扣子呢。”

顧行咧嘴一笑,沖他比了個“耶”,“嘿嘿,喜歡我的女孩也不比你少啊。”

顏辭鏡別過臉,表示不想跟他說話。

顧行一下來了興致,笑容慢慢變得玩味起來,“你吃醋了?”

他的壞笑配着那顆小虎牙,在這風恬月朗的夜色下略顯風騷。

誰知顏辭鏡并沒有被他故意為之的挑逗羞紅臉,而是大大方方靠在他的肩頭,閉眼笑道:“對啊,我嫉妒她們,嫉妒她們是女孩,嫉妒她們能肆無忌憚表達愛意。”

說到這,他難得表露的一點真心就像昙花一樣凋零了。

顧行并沒有發現他的反常,滿腦子都是他靠過來的動作,掃在脖子上溫潤的呼吸,還有兩人糾纏在一起的體溫,腎上腺素狂飙,內心全是“卧槽他好愛我他真的好愛我!”然後勾起他的下巴,在那微涼的唇瓣落下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

顏辭鏡的眼眶睜得老大,臉頰到耳根全紅了。

顧行退開後輕輕喘息,舔了舔唇,貌似在體會方才那一吻,兩人就這樣定睛對視了許久,末了,顧行才用暗啞的聲音道:“我……我只是情到深處,情不自禁……你別以為我對誰都這樣……”

倆孩子大眼瞪小眼,顏辭鏡噗嗤笑出了聲,“你怎麽那麽可愛啊。”

顧行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麽爽朗開懷的笑,驚訝之餘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這張笑臉刻進骨子裏。

顏辭鏡一邊擦拭笑出來的眼淚,一邊後仰靠上蓄水池的水泥牆,他望着天邊殘月,忽然話鋒一轉,“阿行,你知道人在絕望時,會躲在哪嗎。”

顧行順勢躺在他腿上,打了個哈欠,“你問這個幹什麽。”

顏辭鏡低下頭,與他的目光撞了個滿懷,“就好奇你知不知道。”

顏辭鏡屬實長着一張男女皆可淪陷的臉,那高挺的鼻峰如同塗着一層透明質地的釉,眼睛的黑白并不分明,給人一股似醉非醉的朦胧感。

所以當他用認真的眼光注視顧行時,顧行根本擋不住這該死的魅力,相當沒骨氣地搖了搖頭。

而後只聽他輕哼出一聲鼻息,在殘月的光輝下顯得有些低沉,“我會躲在有你的地方,阿行。”

·

想不到時隔多年,還能從他口中聽見昔日的話語,只不過物是人非,他們回不去了。

顧行幾乎在他說完的下一秒就反應過來,“蹭”的一下從地上站起來,“是何東明的辦公室!”

“砰!”

只聽一聲巨響,顧行一腳踢開何東明的辦公室,把正在吃飯的何東明吓了一跳,“顧警官,您這是怎麽了,匆匆忙忙的。”

顧行一眼掃過他的辦公桌,雖然只有一副碗筷,但這桌上三菜一湯還炖着火鍋,顯然不是一個人的飯量,地上還有茶水傾灑的痕跡,以及那股揮之不去的焦糊味,他當機立斷拉開隔間的門簾,見鍋碗瓢盆亂七八糟地堆在水池裏,下面是半人高的碗櫃,他蹲下來,緩緩伸出了手。

何東明急急忙忙起身,“警官!顧警官!您找什麽呢!”

顏辭鏡上前按住他,眼珠轉過來,露出一絲一反常态的冷漠,“不要妨礙他。”

何東明:“……”

下一刻,顧行拉開櫃門。

裏面縮着一個抱頭嗚咽,瑟瑟發抖的女孩。

“解釋一下吧,何老板。”顧行強行把人拉出來,狠戾地剜了何東明一眼。

可何東明就像耗子看見了貓,忽然驚慌失措地猙獰了五官,甩開顏辭鏡的手,大步流星地沖過來,“音音!音音你沒事吧!”他不顧阻攔,握住陳音音的右手,小心翼翼地翻了個面,“音音疼不疼?有沒有被弄疼啊?”

陳音音倒吸了一口涼氣,“我沒事。”

顧行立刻松開了手。

那是被炭火燙焦的傷口,除了手臂內部一點好皮膚,其他都被燒成了焦紅色,血塊凝結在上面,形成一條一條殷紅的痂。

陳音音就和林曉描述的一樣,是那種不張揚、不夠驚心動魄,卻能勾起人保護欲的美。

她臉色蒼白,嘴唇發青,汗漬把衣襟浸得濕透。

何東明猶如一只護崽的母雞,把陳音音嚴嚴實實地擋在身後,“顧警官,她是我們工廠的員工,因為前幾天被燙傷了,怕父母擔心就沒回去,我也是看這孩子可憐,才收留她多住幾天。”

“你看她可憐?”顧行勾唇一笑,所有的防備和質疑都在這個笑容中被重新裝備上了身,“你看她可憐送她裙子,那為什麽這裙子是你女兒的尺寸?”

何東明一愣。

“究竟是你看她可憐,還是她看你可憐?”顧行悠悠俯低上半身,直視他的眸子,有如想在裏面尋求一個答案,“還是說你們彼此憐惜,你把她當女兒,那她把你當什麽?你心裏有數嗎?”

何東明顫抖的瞳孔深處倒映出他輪廓鮮明的臉,他可以不帶任何私人情緒剖開你的傷口,拽出你最為害怕的部分,全程冷靜,如若一位公正嚴明的審判者。

“讓我猜猜,她一個初來乍到的年輕女孩,被你無微不至的關心所打動,然後在被你疼愛的過程中心生愛意,最後不可自拔地愛上了你?”

何東明就像被戳了心窩子的氣球,猛然間将理智炸了個分崩離析。兔子急了還咬人,何況是萬物靈長的人類,他陡然瞪大眼睛,放聲狂吼,“你懂個什麽!像你這種辦案到冷血的人!你懂個什麽!!!”

顧行面無表情擦了擦他噴濺出來的口水,“所以你為了她什麽都可以做。”

“是那個畜生他該死!!”

擲地有聲的話音落下,所有人都驚成了維也納的雕像。

陳俊安的腦子一鍋亂炖,已經開始迷糊了,“怎麽回事……”

只見頭發花白的男人深吸一口氣,表情在呼出去的那一瞬間中變得無所畏懼,他奉上雙手,堅定的眼神中看不到一絲動搖,“走吧,所有事都是我一人所為,我會交代清楚的。”

“等等,”顧行見他這麽坦然反倒生出許多疑慮來,“死者叫什麽,多大年齡。”

“死者名叫文傑,今年二十二歲,是我們廠的工人,一周前他對音音幹了混賬事,我一氣之下就殺了他,後面我怕事情敗露,就把他丢進我們廠的火爐,又運到大渡橋下抛屍,再給工人們放假,這就是全部過程。”他目光平淡,語速和緩,完全不像十惡不赦的殺人犯,反倒像張開羽翼保護女兒的父親。

顧行不經意地挪了一步,用餘光去瞥他身後的女孩,“可以了,跟我們走一趟吧。”

說完,他招呼陳俊安,“小陳,你來拷,把人壓回去。”

陳俊安冷不防一激靈,“是!”

何東明安心地閉上了眼。

可就在那明晃晃的銀镯子即将扣在何東明的手腕時,他身後一言不發的陳音音猝不及防站了起來,女孩噙着淚花,指着自己聲淚俱下,“不是何老板,是我!是我殺了文傑!”

尖銳的音色擴散開來,何東明驀地怒斥一聲,“音音你瘋了!”

這宛如羅生門一樣的鬧劇交織着諷刺的色彩,顧行卻揚起一抹意料之中的笑。

陳音音使勁擺頭,姣好的臉蛋滿是錯綜複雜的淚痕,她打着哭嗝,用不太清晰的話音一字一句地道:“我本來想在殺完文傑之後自殺,但是被何老板發現……是他把我拽了出來,何老板是好人,他是好人!他給了我父親從未給過我的關愛,你們不要抓他……”

女孩的傷口潰爛,流下污濁的膿水,順着手臂滴在指尖。

看得人觸目驚心。

何東明一臉錯愕,他一把抓住顧行的手,如同攫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顧警官,這丫頭什麽都不懂,你知道嗎,她本來是能考大學的,但是家裏人沒錢,供不起女孩讀書,讓她辍學了,她走投無路才來了我這,我求你,我求你警官,她在這世上舉目無親,我求你放過她好不好……”

陳音音哭到不能自已,捂着嘴一個勁地搖頭。

顧行淡淡地看着他們,話語卡在喉腔,說不出一個字來。

何東明激動地拍打胸口,“你抓我,這些事都是我幹的!你抓我吧,我賤命一條啊!”

或許是何東明求人的模樣過于狼狽,又或許是那一聲聲肝腸寸斷聽得人喉嚨發麻,陳音音突然嘶喊一聲,朝他跪了下去,“我對不起您……”

“以後我……不能再陪您吃飯下棋了……”

鐵鍋子咕嘟咕嘟地冒着熱氣,發出讓人舒心的聲音,但那裏面的青菜炖煮得稀爛,已經不能入口了。

他們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就似是在演繹一出黑白啞劇。

增派的警車在夜幕下閃爍紅藍交織的光,何東明剛踏出一只腳,還沒坐上警車,他扭過頭來,沖顧行不鹹不淡地道:“顧警官,我給音音送的裙子是合身的,那條裙子不是被穿壞的。”說着,他低下頭,“文傑,他是個畜生。”

待乘坐嫌疑犯的警車遠去,顧行才在顏辭鏡平靜的音色中回過了神。

“是陳音音在反抗的時候扯壞的吧。”他插着兜,笑臉盈盈地道。

夜風刮過大地,顧行眯了眯眼,感覺這個人似乎和從前不太一樣了,“難道你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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