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拔出蘿蔔帶出泥

一行人剛回到支隊,就見一個穿着一次性防護服的人急急忙忙從走廊裏碎步而來,口罩帽子裹得嚴嚴實實,白手套上還染着血,“方主任您終于回來了。”

顧行正想說這誰。

“小趙?”方希成一眼就認出了來人,神色肅穆起來,“怎麽了?”

趙平川是總隊調過來的法醫,雖然資歷尚淺,年紀也不大,但專業知識過硬,短短三年就在總隊立下汗馬功勞,是劉局好說歹說才讓總隊松口調過來的人才,以他的能力,還不至于如此慌張。

趙平川解下口罩喘了兩口氣,手掌朝內放在肩下腰上,遵守着标準的無菌原則,“你們走後我主刀對顏女士進行解剖,沒有發現任何打擊傷,這和初步血檢的結論一致,但後面我們發現胃溶物裏除了食物殘渣,還有安定殘留。”

方希成:“安定?”

顏辭鏡的目光有一瞬間變得意味深長,但随即就消逝在斑斓的夜裏。

顧行道:“說明兇手或許事先給她服用了安眠藥,之後再将其燒死。”說這話時,他故意用餘光瞥了瞥顏辭鏡,本想在他波瀾不驚的臉上尋到一絲屬于人類的七情六欲。

結果這人的表情天衣無縫,琥珀色的瞳孔巋然不動,連臉頰肌肉都不見任何變化,就像在聽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

這讓他想起方才在火藥廠的一幕:“難道你早就知道了?”

幽深的夜色将二人交彙的目光融成漆黑的斑駁,低磁的聲音在虛空中響起,忽遠忽近地傳入耳畔,“我知不知道并不重要,沒有任何意義。”

他究竟是經歷過什麽,才會把絕望說得這麽理所應當,就像是接受命運所贈與的一切不幸,對自己不報希望,對他人也不會施以援手。

顧行沒有思緒,索性不想了,又問:“你這麽着急肯定是有別的原因,還發現了什麽?”

趙平川眉心微蹙,他用一種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語氣道:“要不顧隊、方主任,你們進來看吧,這裏人多眼雜,不太方便。”說到“人多”二字,他的視線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既陌生又俊美的面龐上。

顧行知道他什麽意思,對陳俊安和周斌道:“帶顏先生去休息室,你們也抓緊時間小憩一會。”

陳俊安眼珠渙散,宛如一只失魂落魄的孤魂野鬼,他貌似還沒從陳音音的案子裏回過神來,好半晌都沒有接話,周斌趕緊替他作答,“知道了顧隊。”把兩人帶向了休息室。

直到陳俊安狼狽茫然的背影沒入門扉,顧行才慢慢嘆一口氣,走進解剖室。

一進門就被血塊散發的惡臭熏得五官扭曲,他的鼻子比一般人靈敏,所以解剖的這類工作他基本不參與,結論出來以後給整理成文件彙報就行了。

“顧隊您看。”趙平川把人引到解剖臺,臺上是一具重度燒傷的屍體,焚毀面積高達百分之八十,燒紅的傷痕就像爬山虎一樣攀附在她的身體,由于屍僵緩解,法醫們已經将她的姿勢掰回了正位,肚皮呈現剖開狀态,能看見裏面血紅的組織,除了胃被切下來,其他髒器還在她身體裏存放着。

顧行險些把中午吃的飯都給吐出來。

幹這行十年了,他唯獨适應不了解剖。

趙平川用手撥開屍體的內髒,“您看這些髒器,不管是腎還是肝肺,都是健康鮮紅的,除了肺被濃煙灼傷,其他均顯示這個人在生前沒有什麽不良惡習。”

顧行點點頭。

“就只有膝關節畸形,雖然看不出來具體病症,也許是風濕病,而且照這個扭曲程度,病齡大概是三年。”

顧行捂着嘴問:“風濕病需要安定類藥物嗎?”

方希成拿過一張做好的化驗報告,悠悠地道:“不需要,但如果患者疼得厲害,不排除私自服用的可能性。”這張化驗單顯示血液同型半胱氨酸偏高、維生素B12缺乏、大細胞性貧血等,“怎麽回事,她的血指标怎麽這麽糟糕……”

趙平川:“這也是我想說的,這位受害者生前作息良好,髒器指标也都正常,血這麽糟反倒不正常了。”

“不對……”方希成的視線在那幾行字中瘋狂掃過,随後“啪”一聲放下單子,一邊大馬金刀地穿上防護服,一邊飛快地吩咐,“小趙,你現在抽血檢查水通道蛋白,進行與水通道蛋白相關的抗體檢測,小張,你做腦脊液檢查,剩下的人準備開顱,進行神經系統解剖。”

音起話落,不管是檢查胃溶物的法醫,還是低頭轉顯微鏡的法醫,都在同一時刻放下工作,開始按他的指示行動。

顧行見這一幫人忙得不亦樂乎,專門給自己搬了個椅子作壁上觀,聽着他們乒乒乓乓一陣響,感覺腦子暈乎乎的,不可抑制地打了個哈欠。

然後沒過一會,解剖室裏就響起了工作與鼾聲的歡樂二重奏。

隔壁是一群法醫在窸窸窣窣地交流,“你們看,這裏神經纖維已經壞死了,還有這裏……”他全然不覺,腦袋仰在椅背上深深地一呼一吸,發出殺豬般的呼嚕聲。

幸虧方希成脾氣好,法醫們也看他的臉色,不然某個鼾聲制造器已經被掃地出門了。

直到窗外泛起冷色調的藍,顧行才在方希成的推搡下不情不願地醒了,“啊……結果這麽快就出來了嗎……”

“五個小時不算快了。”

顧行聞言垂死病中驚坐起,挺屍一般從椅子上豎了起來,“五個小時了?!”

“不然呢,”只見方希成端一杯咖啡,試驗臺上七橫八豎地躺着一堆“白衣天使”,趙平川也趴在桌子上,成了一灘爛泥。

方希成倆晚上沒合眼,純靠咖啡在死撐。

顧行揉了揉眉心,把睡眼惺忪的朦胧揉散了一些,“結果怎麽樣。”

方希成攪拌咖啡的手逐漸停了下來,他用一副極其認真的口吻道:“顧行,這事可能得通知地方派出所。”

“什麽意思。”

“這個顏華,是笑氣的使用者,使用時間至少有三年了。”

“什麽?!”

方希成遞過去單子,上面清晰地記錄了病理特征,“神經系統嚴重脫髓鞘,周圍神經及脊髓後索病變,這都是長期慢性濫用笑氣導致的。”

顧行接過來,哭笑不得地看了幾眼,“喂喂喂,這案子一件接一件,是不想讓我睡覺了吧。”

“還有安定,檢測胃溶物的時候我發現粽子米粒上附着了大部分安定,你看能不能成為線索。”

“快別說了,我這條老命快被折騰得稀碎了……”

方希成遞上咖啡,偏頭笑了笑,“要不把我的‘命’續給你?”

那香氣濃郁的深褐色液體在白色杯壁緩緩浮動,顧行端過來一飲而盡,然後原封不動放回他手裏,勾起一抹狡黠的笑,“你去睡覺吧,接下來是大人的時間了。”

方希成非常配合地“嗯”了一聲,笑道:“那就拜托你了,顧隊長。”

實驗室的燈光打在他周身,勾勒出他微彎的眉眼,雪白的皮膚,還有流暢的身體線條,他在顧行面前總是溫柔得如同一汪清泉,在合适的時機給予他合适的幫助。

不求任何回報,僅僅是本分地、盡全力地給出自己最值錢的東西。

這個眼神帶着安心和信任,目送顧行拿走報告書,身影沒入拐角,下一刻,他的臉恢複成了平常的淡然。

他從不在別人面前這樣笑。

·

顧行拿着報告書把外勤組昏昏欲睡的氣氛拍了個粉身碎骨,“起來了都起來了!”

可憐的實習生沒來三個月,就遇到了這種天選大案。

顧行的嗓門很大,休息室的周斌猛地坐了起來,第一眼就是顏辭鏡站在窗邊眺望風景,昏暗的室內隐約能見他筆直修長的側影,從肩背到後腰猶如一把鋒利冰冷的劍,他察覺到周斌的驚醒,扭過頭來微微一笑,“顧警官要開會了,你快去吧。”

他一笑,那股鋒利的不适感就被神不知鬼不覺地沖淡了。

“啊!你說得對!”周斌連忙拖起半死不活的陳俊安,火急火燎離開休息室,在開講的前一秒成功落座。

會議室的白板上,顧行用磁鐵将地圖固定,圈注了幾個地點,“你們現在抽一部分人去這些地方的派出所,告訴他們近幾年有笑氣流通,最好是加大實時監控,把漏網之魚一舉拿下。”但他忽然覺得不妥,“最後兩句還是別說了,畢竟咱們不是人上司。”

“圖偵再去物證鑒定中心催一催監控錄像的處理,記得态度客氣點,咱們是求人的一方。”

“陳俊安留下,跟我去複勘顏女士的遇害現場,其他人回去睡覺,散會。”

于是不知道為什麽被選中的陳俊安鯉魚打挺似的清醒了。

他甚至懷疑顧隊是不是他家親戚,特意關照他來了。

但是等其他人都散了,顧行卻徑直走向隔壁休息室,并沒有去複勘現場。

窗外太陽緩緩升起,把室內照耀得通透敞亮,顧行似乎并不着急,拉來一把椅子不急不忙地坐下,對着那落地窗邊的背影道:“端午節,你是不是給你母親送過粽子。”

顏辭鏡側身對上他的視線,端着那副模式化的笑臉反問:“端午節給母親送粽子不是作為兒子的本分嗎?”

此時窗外投來一束明亮的光線,不輕不重晃過顧行高挺的五官,剎那間的寒意宛如白駒過隙地流過他的臉,臨了,只聽他沉沉地道:“那我換一句話,你如實回答我。”

“顧警官但問無妨。”

“你母親,不,顏華這個人是不是你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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