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往昔的恩恩怨怨2

偌大空蕩的會議室,陳俊安弓坐在椅子上,手臂交叉撐在桌面,後背彎成一個半圓的弧形,把他本就不太結實的身材襯得愈發瘦小。

“靜靜和我不同,她長得像媽媽,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皮膚雪白雪白的,愛笑,很讨人喜歡,可能是這個緣故,靜靜覺得這世上的人都是好人,對人沒戒心,也樂意接受別人的好意。”

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角不自覺地揚起笑意,好似在回憶什麽美好的事情。

“她初二生日那天,我在學校補習功課,沒有回家給她慶生,剛好爸媽也出差了,她就跟着朋友一起出去逛街……”他的笑意緩緩淡去,眼尾的疲怠竄出來,在燈下隐成一圈陰影,“也許那天我能請假回家陪她過生,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顏辭鏡和顧行一言不發地聽,連呼吸都放慢了。

“那天她穿着媽媽買的碎花裙,和同學們在時代廣場玩到天黑,快回家時靜靜哭着說爸媽和哥哥都不在家,回家就是一個人,有人提議去任課老師家裏看看,剛好就在附近,那個老師一直很喜歡靜靜,經常給她單獨補習,所以當靜靜給媽媽打電話,媽媽馬上就同意了,誰能想到……”

他的話音開始發顫,手也握緊成拳。

“老師聽說靜靜父母不在,留她在家過一晚,朋友們放心地回家了,就是那一晚,那一晚……”

陳俊安的拳頭抵住額頭,沉重的鼻息聲萦繞在空中,他哽咽了。

“我後來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一天我請假回家,如果那一天我接她回家……”

顧行沒什麽表情變化,“後來呢。”

“後來,”陳俊安擡起頭,拳頭就順勢抵在他的嘴唇,露出一雙微紅的眼睛,“靜靜很害怕,回到家就清洗身體,把最關鍵的證據洗掉了,等我們回來才說出這件事,我父母看準了沒希望,想息事寧人,想給靜靜休學,帶她好好養養,但我不肯。”

顧行不知道怎麽說,沒有關鍵性證據,她又剛好年滿十四,這官司很難打贏。

“我當時氣瘋了,上門找老師理論,說要把他告上法庭,我要讓法律審判這個披着人皮的渣滓。”陳俊安把指節咬出一排壓印,嘴唇都在顫抖,“我錄音,讓靜靜去醫院做傷勢鑒定,又讓靜靜去套他的話,但是這個老奸巨猾的東西總是能完美避過去。”

“我借助媒體給他施壓,一開始人們都相信我們,但是這個老東西咬死了他沒幹過這事,以他多年的職業生涯起誓,他沒有傷害任何人,是我們被迫害妄想症,是靜靜患上了臆想症。”他把指節皮膚咬得深淺不一,泛出快要滲血般的紅,“醫生都說了靜靜的撕裂是最近發生的事,他卻倒打一耙,說靜靜是小小年紀不學好!我氣瘋了……”

“但是無濟于事……輿論指責的罵聲一下子降臨到我們身上,也就是這時候,庭審開始了。由于案件關注度高,老師教過的學生得知情況,紛紛跑到網上留言,為老師正名,并聯名為他請了一位好律師,替他辯護。”

“而我們這邊除了鋪天蓋地的怒罵和詛咒,什麽都沒有……”

“也許靜靜自己也意識到了,她在開庭前一天,拉着我的手,她說……哥哥,我們別打官司了,我們回家……”陳俊安吞咽口水,手指被咬出了血。

“她說,我不疼……只要哥哥相信我……我就什麽都不怕。”

“我抱着她,我說不論輸贏,哥哥都相信你。”他低下頭,難以自抑地抹了把臉,繼續道,“官司毫無懸念地敗訴了,所有人都網上搖旗吶喊‘碰瓷’、‘小小年紀水性楊花’,我看着她哭紅的雙眼,當場給那個老男人跪了下去。”

“我求他阻止這些聲音,求他不要再傷害靜靜了……”

“一切都是我的錯,和我妹妹無關。”

“但他只說了四個字。”

“——‘咎由自取’。”

“是啊,我咎由自取。”陳俊安捂着臉倏地笑了,“可我咎由自取,為什麽代價都報應在我妹妹身上。”

“甚至我父母都開始相信那些人的話,開始相信……靜靜在撒謊……”

“街坊鄰居也聽說了這事,時不時就在背後嚼舌根,小學生的熊孩子看到她就扔水果皮,我發現的時候她經常髒兮兮的,泥土和油污混在一起,頭發上沾着別人的口水。”

“我要去理論,靜靜總是抓着我,一個勁地說沒關系,只要她聽話,一切都會變好的……”

“也不知道是靜靜的努力起效了還是時間久了,網絡上的熱度慢慢退卻,讨論這件事的人越來越少,就當我以為息事寧人就可以相安無事的時候,老師的學生沖到我家,拿着刀威脅我們,我上去想要奪走他的刀,卻不小心被捅傷。”陳俊安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偏離心髒五公分,再準一點就死了。”

“但是多虧這個傷,那人看情況不對勁,跑了,父母着急把我送到醫院,我意識模模糊糊的,只聽到——

“他們說‘靜靜害慘了我們’。”陳俊安眉頭蹙緊,眉心皺成一個深深的“川”字,淚水一下就擠滿了眼眶。

“靜靜坐在我旁邊,一邊哭一邊沖我道歉,‘哥哥對不起’,她說了很久,嗓子都啞了。”

“我當場就炸了,但是失血過多沒有力氣,起不來,所以等知道發生什麽事的時候……”

“父母說靜靜失蹤了。”

“他們在醫院忙上忙下一會沒顧得上她,一轉身,人就不見了。”

“在這之後,我找了她五年,貼尋人啓事,去派出所報案,大海撈針,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連她一根頭發絲都沒看到,我一度以為她死在哪裏了,直到今天——

“她出現在崇恭支隊,右手握着一把槍。”

顧行斜倚在沙發椅,手指夾着的香煙燃盡,只剩一截橙黃的濾嘴。

如果陳美靜就是三年前縱火事件的作案動機,那麽主謀為什麽要幫她?

“林欣兒”這個名字是誰為她取的?

她口中的“他”究竟是“花辭樹”,還是……

浮想聯翩之際,他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身旁的顏辭鏡。

結果恰巧與對方的目光交彙,僅僅碰上的剎那間,顏辭鏡勾起一抹非常自然的笑,“顧警官可知道‘林欣兒’這三個字出自哪裏。”

他轉變得過于流暢,以至于顧行都要以為他看過來是無心之舉。

然而他過目不忘,眼底印得清清楚楚,那張堪稱俊美的臉上,夾雜着某種不可名狀的深情,頗有種“拿在手裏怕碎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疼惜,如同在注視這輩子最珍貴的寶物。

顧行險些以為自己是什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嬌弱少女,而不是能把嫌疑犯按在地上暴捶的刑警,眼尾啼笑皆非地抽了一下,但表情沒有絲毫表露,“怎麽了?”

顏辭鏡薄唇微抿,笑得極為溫柔,就像敵人把致命弱點露給他看,親自遞上匕首,期待他一刀刺下去,“我的第一本小說《砌壺》,女主角就叫‘林欣兒’。”

顧行:“……”

顏辭鏡沒有顧行那種常年刑偵工作練就的硬朗感,笑起來眉目如星,山根到鼻頭形成一條筆直的線,不論是眉梢、眼窩,還是唇珠,都宛如工匠手中細細打磨的藝術品,好看得有些過分。

就在顧行腦子打轉成一窩漿糊時,陳俊安忽然站起身,絆倒腳邊裝得鼓鼓的塑料袋,發出噼裏乓啷的響聲,“她才不叫林欣兒!她叫陳美靜,是我……”他雙手握拳,聲音弱下去,“是我唯一的妹妹……”

顧行:“所以你當刑警也是為了她?”

陳俊安頓了頓,猶如洩氣的皮球重新窩回椅子,“我分數不夠,沒有考上刑事技術專業,但有空了也會去刑技那邊蹭兩節課,後來畢業了找工作,我看崇恭支隊招人多,報錄比低,就備考幾個月,稀裏糊塗地考上了……”

顧行不知道該怎麽說這件事,擡起手腕看了一眼,“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明天還有的忙。”

陳俊安的情緒沒緩過來,明顯帶點垂頭喪氣的意思,但還是遵從指令點點頭,回辦公桌收拾東西,背着一個深灰書包出了玻璃大門。

深沉的夜幕籠罩在他拖長的影子裏,看上去相當寂寥。

顧行收回視線,現在會議室就只剩他和顏辭鏡兩人,空氣中安靜得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聲。

顏辭鏡幹咳了兩聲掩飾尴尬,“那我也回去了。”說着緩緩起身。

結果他還沒站穩,一只糙手驀地伸過來,“啪”一聲牢牢地握住了他的腕,那只手背青筋暴起,力量感十足,“你等等。”

顧行這一抓過于用力,手心炙熱的溫度猛地從皮膚蹿進心底,顏辭鏡藏在假面下的情緒不自覺地抖了抖,卻佯裝淡定地道:“顧警官還有什麽事嗎。”

顧行沒有轉過頭來,只是将手指力度松開了一點,“你那個家……不安全,是個人都能猜對密碼。”

顏辭鏡笑道:“很安全,除了你根本不會有人猜對。”

顧行挽尊似的問:“……那許鐘聞是怎麽知道的。”

顏辭鏡:“監控顯示當天是許鐘聞跟在你身後,才看到密碼。”

顧行驚到無話可說,又加重力氣抓住那只腕,生怕他會逃跑一樣。

顏辭鏡的體溫偏涼,不管是夏天還是冬天,他的手腳總是像鐵塊般冰冷,所以顧行每每牽起他的手,老是在心裏想,什麽時候能握暖一點、再暖一點。

不知道過去多久,牆上的挂鐘發出秒針的滴答聲,顏辭鏡才堪堪打破僵局,“顧警官,我該走了。”

顧行聞言扭過頭來,目光貪戀地攀過他的側臉。

兩人的瞳孔深處倒映出彼此的模樣,和記憶中的身影逐漸重疊,顧行徹底松了勁,反而在他握出紅痕的地方輕輕地摩挲,話音也變得暧昧起來,“既然密碼都洩露了,明天痕檢人員也得去你家裏檢查彈痕,要不幹脆……

“來我家住吧。”

話音未落,顏辭鏡始終喜怒不形于色的表面,陡然出現了一絲裂縫。

顧行輕描淡寫一句話宛如煙波浩渺的潮水掀起巨浪,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将他精心築起的壁壘毀成廢墟。

而他,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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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修改了這麽多次,實在是發現了很多需要修改的地方,在這裏說一聲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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