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小雪

何朝恩所言并不無道理, 尤其是這第二個原因...因着蕭懷雪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年少時的陳年舊事。

這塵封的記憶像突然找到了缺口般蜂擁而出, 讓他招架不住。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彼時正值某一年先帝之壽辰, 百官齊聚, 皇子皇孫們也齊聚一堂,縱使是身份低劣卑賤的他也受邀入局, 頭頂着那熱辣辣卻尤為刺人的五皇子這一身份。

衆人投以他的目光自然是可怕的,那時血脈嫡親血統純正的三皇子蕭舜不顧奶娘的反對坐到了他身邊, 覆在他耳邊道:

“小雪, 那人便是我曾和你說過的七皇叔蕭賀乾,他可是我等皇家兄弟姐妹又愛又恨的一個人, 恨他, 因着他‘不務正業’‘無心政事’,愛他, 因着他‘潇灑至極, 自由自在。”

蕭舜瞧着不遠處的蕭賀乾,眼中溢出羨慕,眼看蕭懷雪咕嚕嚕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談笑風生的皇叔,蕭舜嗤嗤一笑, 又道:

“小雪, 你這般□□裸地羨慕着人家,叫人看了真是要笑話你了。”

幼時的蕭懷雪便是一身黑衣極其陰暗,過長的鬓發遮住了他的臉龐,他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裏, 望着蕭賀乾的眼神堪堪算得上熱切。

也許并非對着蕭賀乾,而是對着蕭賀乾身後那無數他到不了的彼岸。而自古以來,得不到的東西便總要美味上幾分。

彼時聽此一句,他轉過身子,看着蕭舜,緩緩地問道:

“你便不羨慕他嗎?”

蕭舜一愣,白皙的臉頰竟是一紅,許久,臉上溢滿愉悅:

“羨慕!自然羨慕!可我在這皇宮的日子也不錯!日日有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多好?小雪,你說呢?”

蕭懷雪直勾勾地望着他,雙眼似光亮,窺探他一切思想:

“不,你在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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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舜:“咦”了一聲。

蕭懷雪這時又看了一眼人群中獨享安然閑适的蕭賀乾,回過神來看着蕭舜,眼中似有流光夜閃,透着十足的堅定。

“我一定幫你完成心願。”

蕭舜被他這認真的模樣吓住了,忙撚了顆葡萄塞入口中壓壓驚,見他又在用那種眼神望着蕭懷雪了,哈哈哈大笑了出來:

“哦?是嗎?小雪,你待我真好。”

他随即又道:

“嘿嘿,快看,皇叔站起來了!”

蕭賀乾的确站起來了,也許是因着他平日裏極少出現在這般場合中,而他本人又神秘至極,眼下出現了,身邊人便有許多問題要詢問他,具體問了什麽他們不知道,可蕭賀乾卻如是答道:

“人生在世,難道只有生生血與肉才是證明你我存在于這世間唯一的證據嗎?其實不然。

正如我曾走過的萬水千山,難道我每到一處都要割下身上一片肉以示存在?即便我只是輕輕地走過,伴着前夜雨水留下的泥潭所踩下的腳印,亦或一口渾濁的呼吸,那我便去過這個地方,該用自己的心與靈去感悟,而非簡單地,用血與肉的凡塵之物來定義存在二字。”

在場之人聽此一句無不心中震顫不已。

而蕭賀乾最後詭異地朝他與蕭舜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蕭懷雪能清晰地感受到蕭舜與他的身子屆時劇烈的一震。

蕭賀乾也許是無心的,他只是恰好望向了這邊,也許根本看不見他們,可他有哪裏知道,這小小的一眼,帶給了彼時年幼的兩個少年郎多大一番感悟。

記憶中斷,蕭懷雪只覺眼前閃過一道白光,那之後,再無記憶中的翩翩灑脫人與記憶中愛笑的少年郎,他身處得閑殿,孤單一人,無愛無欲。

何朝恩再度開口,于他耳邊似在循循善誘。

“您真的确信侯爺的屍首還完整無缺...或許早已投身火海,血與肉盡獻前塵,化作一灘輕飄飄的骨灰随風而逝。亦或其他法子。”

蕭懷雪突然反常地笑了笑,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再繼續說下去:

“退下吧。”

一邊,何朝恩低垂着頭唇角一彎看不清表情,朝他鞠了一躬,緩緩退了下去。

蕭懷雪遙望遠方,心思通明。

他突然想起阿寧緊閉的嘴和那時造訪侯府,窗外映出的,蕭賀乾健康愉悅的身軀。

或許要隐瞞的,從來不是她。

他心中已有答案,自然不容他人胡亂猜測,也許這是蕭賀乾送給他這個默默敬愛着自己的侄子的一個禮物,告訴他自己的選擇。

而阿寧為何要助他騙自己。

也許因着他們是同類人,這一點毋庸置疑,彼此理解,惺惺相惜,他們都是自由人,正是如此才明白自由之可貴。

于是他們聯手演了如此大的一出戲,他便是那條不識趣毒蛇,偏偏那兩人聰明至極,次次準确無誤地打到他的七寸之上,恍恍惚惚間為他編織了一張美麗而夢幻的網。

再在合适的時間親手戳破它。

蕭賀乾直到死,都要瞞住自己的病情悄悄離去,為了什麽?

自然是為了他的自由,他掌握着自己的自由,自己的人生,甚至是自己的生死,他甚至對自己的死制定了一個完美的計劃,他有自己獨到的見解,自然不容許外人來知曉,幹擾,與評判。

他快活,灑脫了一輩子,又怎麽能容忍死後被一個一直可悲羨慕着自己的侄子逮住,鎖進漆黑不見底的皇陵,生生被安上那些莫須有的功名做個桎梏中的怨鬼呢?

縱使是鬼,他這讓人又愛又恨的皇叔所追求的,亦是做一個暢游于地府間,無憂無慮的逍遙鬼。

生時不愛功名,就算死後,他也依舊唾棄自己所給予他的一切。不惜悄然逝去,也不願讓他送他最後一程。

“人生在世,難道只有生生血與肉才是證明你我存在于這世間唯一的證據嗎?”

是啊,真是潇灑至極。

而她呢,她又為何幫助他,這該是多簡單的一個問題呀,他們是惺惺相惜的同類人,該是多麽明白被人束縛的滋味。

蕭懷雪思及此,又笑了,這一笑恍如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般,使得他軟了身子跌坐在地,半響都未曾回過神來。

此時,定國侯府,有兩人對桌而坐。

“蕭賀乾死了?” 說這話的乃是薛潛,滿臉的不可置信。

坐在他對面的,乃是他的得意門生何朝恩,他點了點頭。

薛潛的震驚是一目了然的,半響仍久久難以平靜。他甚至起了身子在房間裏來來回回地踱着步意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畢竟伯毅候爺蕭賀乾的大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呢?

薛潛此生佩服的人潦潦,蕭家獨占二人,其中一人是天性開朗樂觀不拘小節的先帝蕭舜,第二個,便是這個身不在朝野,卻活在百官心中無數年的蕭賀乾。

此人乃是真性情,真正的潇灑之人,且還不讓人生厭,縱使是脾氣有些刁鑽古怪的薛潛,對着他,也頗有些自嘆不如的意思。

如今這人就這麽白白去了,說不唏噓,那是假的。

悲嘆過後,薛潛也談回了正事。

“ 你的意思是,蕭賀乾人雖死了,卻始終找不到他的遺體?”

何朝恩點點頭,頗是苦惱地抿了口茶:

“恐怕是尋不到了。”

“那又是誰,如此膽大包天将他藏了起來?蕭懷雪明日暗裏如此在意蕭賀乾,如今死後卻連他的屍首都未曾見過..這暴君脾氣素來古怪陰僻,我倒是很好奇究竟是誰頂風作案,竟敢如此逗弄他。”

何朝恩又道:

“說來好笑,犯人竟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且依照目前看來...陛下似乎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且....” 何朝恩說到這裏時明顯有些不确信,薛潛看他一眼,擡眉問道:

“怎麽?朝恩,無需猶豫,有話便直說就是了。”

何朝恩點點頭:“且..那女子不知為何我瞧着總有些眼熟,思來想去,卻覺得..像是在恩師您府上見過似得,故今日前來造訪,想尋些記憶,不過也許是我太心急,反倒是混亂了,或許,只是我憑空幻覺罷了...”

“哦?” 這話引起了薛潛的注意,他仰頭哈哈笑了兩聲,道:

“那你可要好好想想了,我這府上女丁本就不多。”

作者有話要說: 深夜狗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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