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陶瓷青
“唔……呃。”
“唔……嗯。”
霍星葉撐着樹幹吐了好幾分鐘,只覺得膽汁都要吐沒了,才緩緩把魂從太虛拉回來。她伸手抹了一把嘴唇,偏頭掃過楚珣食指上黏黏糊糊的液體,眼神飄忽:“你要不要擦擦啊……有點髒。”
楚珣沒說話,只是把手電筒朝那堆嘔吐物上照,霍星葉想擋沒來得及,眼睜睜看着他神态專注地盯了好一會兒,仰面冷聲問:“吐完了?”
“應該,”霍星葉後知後覺點點頭,想到什麽,擰了秀氣的眉毛,“吃了生紅豆有問題嗎?難道會拉肚子?诶……你別走啊,竹兜還沒拿,等等我!”
這是霍星葉這兩天以來,第一次看到楚珣這樣——他端着被自己吐髒的那只手朝前走,步子邁得又大又急。
霍星葉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追,他反常地沒有保持自己的頻率,反而是走得更快,霍星葉小跑着追,他甚至也跑了起來……
三兩步,就讓霍星葉跟沒了影。
————
霍星葉拎着裝滿蘑菇的竹兜,走了快十分鐘才回到民宿。她氣喘籲籲正要推開大門,“嘎吱”一聲,古樸厚重的木門自己開了……
霍星葉踏進去,探頭看——
楚珣已經洗了手,以雙手插兜的姿勢靠在灰白但沒有青苔的牆壁上,他脫掉了黑色運動外套,一件薄薄的白體恤勾勒出他真的清瘦實則不失勃發的肌肉線條,在門口暗淡的燈光下若隐若現。
霍星葉唇上口紅擦沒了,裙擺上也沾了點污物,加之方才的意外……她有心欣賞美色奈何臉皮厚度不夠,垂着頭想快步越過他,一大碗水端在了她面前。
霍星葉莫名其妙:“我不渴啊。”
“喝。”只有淡淡一個字。
楚珣連個眼角都沒給她,清朗的臉上仿佛浮着一層凝結的霧氣,又冷又飄,明明五官立體又深邃,此刻卻讓人看不清,摸不透……
以前有時尚雜志發起調查,問“哪些明星是你覺得要美貌就夠了,偏偏家世還好,家世好就夠了,偏偏人品沒話說,氣場兩米高”。
第一名是霸占熒幕的新晉影後沈言曦,第二名便是以幾十票敗北的圈邊人霍星葉。
圈內外知名好友紛紛反水公開支持沈言曦不支持霍星葉的原因,很簡單——
“霍哥兒牌技沒得說,真的是打五塊都能平地起房子的大佬級別。”
“霍哥兒贏了今晚肯定又要約,我一丢丢片酬還要留着娶媳婦。”
“霍哥兒是那種,打麻将猜得出你要什麽牌,你不出就瞄你一眼,那眼神……吓得你手滑都要丢出去……怕輸。”
在別人面前,霍星葉從來都是居于上位看透人心的角色。
在楚珣面前,霍星葉自然也是拿了十足十的氣場……溫順地把竹兜放在地上,就着他端的姿勢,“咕嚕”一下,她整張臉像是吃了才出鍋的紅燒排骨倏一下被燙得皺起——
鹹!太特麽鹹!
一勺鹽放嘴裏直接兌水喝的口感,可她又不是美人魚!
霍星葉喝完第一口正想爆粗,擡眼撞上楚珣淡淡的眸光,又默默把髒話混着濃鹽水咽進肚子裏,重新把臉湊到和臉差不多大的碗前,開始第二口——“唔!”
水包在嘴裏打個轉,胃裏的濃度又泛上來,霍星葉還是沒忍住,一把推開楚珣朝廁所跑去……
前前後後折騰好一陣,她提着僅剩的半條命推開廁所門,看到門口那只手和那碗水……
霍星葉臉色一白:“我不喝了!你特麽神經病啊!想弄死我請正面上,幹嘛用這種鬼東西——”
“破壞細胞膜,阻止蛋白質合成,比荨麻名聲更大,吸入或攝食後在數小時至一日內出現食欲不振、惡心、嘔吐、腸絞痛、腹瀉、便血、無尿、瞳孔散大、驚厥、呼吸困難和心力衰竭,屍檢可見胃和腸內大面積潰瘍及出血。”楚珣倚在牆邊,纖長的眼睫蓋住了眸中情緒。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讓霍星葉一個字一個字消化他說的內容,以為自己最後聽到那個帶點顫音的“屍檢”是幻聽。
“那不是紅豆,是和紅豆相似度很高的雞母珠,相思豆。”楚珣淡淡瞥她一眼,用念教科書般古井無波的語氣吐出四個字。
“劇毒,致命。”
霍星葉一怔,楚珣揚了揚手。霍星葉懵懵懂懂地看他一眼,雙手接過碗,喝了吐,吐了喝,反反複複……
等兩人在廁所折騰完出去,楊姨已經炖好了小米粥,汩汩沸騰,屬于谷物的香氣随着熱氣氤氲在空氣裏。
“早知道你們倆出去會這麽遭罪,還采什麽蘑菇。”楊姨嘆了一口氣,一邊盛粥一邊自責,“星葉身體本來就不好,這麽一折騰……我怎麽對得住哦!還有阿珣!”
“沒事楊姨。”霍星葉扯了扯唇角。
楚珣反常地沒接話,只是淡着神色把楊姨盛的第一碗粥端到霍星葉面前,用勺子慢條斯理攪拌好幾下,又拿過罐子,頓腕抖了一點白砂糖……
霍星葉臉色蒼白,轉而凝視着楚珣這一連串動作,一雙眸子漆黑澄澈,宛如星辰。
楊姨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兩人的神态,适時接話:“阿珣剛剛估計也被吓到了,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麽緊張的樣子,給他開門看他那表情還以為天要塌了,又是找鹽又是兌水的……”
白米粥涼了一些,微燙的口感敲到好處,小口啜進嘴裏,那股香甜的暖意好像順着口腔蔓延到了心裏。
霍星葉直勾勾地看着他,輕聲問:“你是在擔心我嗎?”
楊姨背對兩人,在儲食櫃上給他們裝麻花做小點,帶點笑意道:“怎麽會不是,阿珣那麽有潔癖的一個人——”
“楊木就是誤食雞母珠走的。”楚珣忽然出聲。
一秒,兩秒,三秒。
四下的沉寂中,“啪嗒”一聲,瓷盤掉地,摔成兩半,盤中的麻花骨碌骨碌朝周圍滾去……
一分鐘,兩分鐘。
楊姨顫巍巍地合上櫃子門,“呵呵”幹笑:“都過去那麽久的事情,瞧我這笨手笨腳……”
霍星葉小心翼翼觀察着兩人,視線落在楚珣身上,細聲問:“我記得楊叔說楊木大哥也是學植物的,怎麽會,”她斟酌了一下用詞,“誤食?”
楚珣沒說話,起身取了牆角的掃把,把地面上的碎片和麻花全都掃起來,倒在垃圾桶,然後,看似沒什麽情緒地轉身上樓。
霍星葉給楊姨遞了一張紙:“您之前不知道楊木大哥走的原因嗎?”
“知道啊,怎麽不知道,說了是手滑,”楊姨攥着圍裙擦了把手,對霍星葉玩笑說,“你給我紙做什麽?麻花都被阿珣倒垃圾桶了,你難道還要叫我撿起來吃啊。”
霍星葉也沒回答,只是彎着溫柔的眉眼,直接伸手去擦她眼角的淚。楊姨本想說“沒事”,出聲卻是哽咽,一句“河裏淹死會游泳的人”說得斷斷續續……
臨睡前,霍星葉終于想起了方才困擾自己的問題:“我記得河裏淹死會游泳的人不是柳宗元的哀溺文嗎,會游泳的人舍不得腰上的金子,最後沉到了水底……這好像用的不太對吧,楊姨想說的應該是《淮南子》‘善游者溺’?”
霍星葉早已習慣了楚珣對自己愛理不理的狀态,一片黑暗中,下面小木板床男人嗓音低沉的回話反倒讓她吓了一跳:“你就這麽相信自己的直覺?”
“信啊,怎麽不信,”霍星葉用手肘托臉撐起身體,望着下面那一團,溫聲道,“就像我一直覺得自己以前在哪兒見過你一樣……你呢,你感覺見過我嗎?”
楚珣抿唇,翻了個身。
窗外夜色沉沉,一輪下弦月看上去寂寞又伶仃。
————
第三天天氣很好,霍星葉卻沒有同楚珣出去。
她把及腰的大波浪绾了個松松垮垮的發髻,套了身淺色家居服陪楊姨伺弄庭院的花花草草。
午睡迷糊之中做了個夢,霍星葉醒來盯着床頂發了會呆,撥個電話出去:“老缺,你幫我查一個人。”
在霍家要說起混世魔王,霍星葉都只能排老二。老大自然是從小帶她玩的堂哥霍闕。
抽煙、喝酒、紋身、打架、泡吧……只有別人不想的,沒有霍闕不做的。偏偏他生得唇紅齒白樣貌如女兒家精致,每每霍二叔想動手打兒子,霍二嬸就攔着不舍得,霍二叔沒辦法,在霍闕高三畢業後一腳把他踹到警校裏,幾年摸爬滾打立功升職的,霍老爺子時常誇他“倒生了幾分浩然正氣”。
接到堂妹電話時,他因為調戲送水大叔被局長罰到檔案室、正和卷宗們聊得熱火朝天,聽到內容,吹了個拐彎抹角的口哨:“楊木?尋星計劃挂掉的那個青年科學家?”
霍星葉蹙眉:“尋星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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