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2)

人頭,到一大把的黃金,各種可怕或可愛的東西我都想遍了。夠了!與其在這裏空想折磨自己,不如把它打開來看看。

一剎那間,我已經做出了決定!

我看着放在寫字臺上的木匣,深呼吸了幾口氣。然後從旅行包裏拿出一塊扳手,那是旅行時經常會用到的東西。猶豫了片刻之後,我用扳手夾住了木匣上的鎖,小心翼翼地轉動起來,那把鎖實在鏽得不成樣子了,扳手剛一動鎖就斷開了。

不知為什麽,心跳又加快了。

我小心地取下那把斷掉的鎖,雙手捧着冰涼蓋子。我感到自己的手在顫抖,但木匣裏面卻似乎有一種力量要跳出來。

幾秒鐘後,我緩緩地打開了木匣的蓋子。

……

暗香浮動。

瞬間,鼻子聞到了一股奇異的清香。我深深地吸了一下,那味道順着我的氣管而下,立刻充斥了我的肺葉。這種味道非常奇怪,既像是熏衣草香,又像是印度的迷疊香,我沒辦法說清楚。

在暗香漸漸地飄散後,我才看清了木匣裏面的東西——

居然是一套古裝!

不,更确切地說,是一套戲服。

天哪,我的眼睛幾乎看呆了,只見一團團絕美的刺繡,配合着光滑如新的絲綢面料,在燈光下反射出美麗的光澤。我立刻想到了《游園驚夢》裏杜麗娘的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沒想到這“姹紫嫣紅”竟開在了木匣裏。

說不清這是哪一個劇種的戲服,與在電視裏看過的其它戲服相比,我只覺得它美而不俗,鮮而不豔,既有花團錦簇流光溢彩,又不失清新簡潔淡雅寫意,充滿了獨特的中國古典美。

我的雙手顫抖起來,小心地拿出了其中的一件。很明顯這是一件女裝,在絲綢面料上恰到好處地繡着一些花團,我想應該是一件女褶吧。我把它敞開來看了看,下擺只到膝蓋的位置。木匣裏面還有一條青色的裙子,正好配在女褶的下面。我又看了看木匣裏面的其它十幾件行頭,看起來全都是女裝的,也許是青衣或者花旦吧。從剪裁的尺寸和風格來看,應該是單獨為一個人專用的。

木匣的外觀很古老,那把破鎖似乎從來就沒被打開過。可想而知,這些戲服也許有很多個年頭了。可是時光似乎在木匣裏面凝固了,經過了那麽漫長的歲月,這些色彩斑斓的戲衣,竟然還和新的一樣,就好像剛剛從某個青衣花旦的身上脫下來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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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服按照某種傳統的格式疊放着,恰到好處地擠滿了木匣內的空間。我把手伸到了木匣的最下面,那是一件紅色的鏽花小襖,從剪裁樣式來看應該是貼身穿的。

忽然,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一股難以表達的恐懼,瞬間充滿了我四周的空氣。

我似乎看到了什麽?

就在同一秒,我伸到木匣裏面的手微微一麻,那感覺就像是觸電一樣。

突然,窗戶無緣無故地自動打開了。于是一陣奇怪的冷風,夾雜着雨點闖進房間,吹得我渾身毛發都豎了起來。

看了看時間,子夜0點。

子夜的風,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某些事情——我立刻頂着風沖到窗前,費了很大的力才關緊了窗戶。

我靠在窗戶後面喘息着,再回頭看看木匣,幾件薄薄的雲肩剛才被風吹了出來。我迅速地回到木匣邊上,把所有拿出來的戲服又都放了回去,然後我又檢查了一遍,确定沒有遺漏。

幾秒鐘後,我關上了木匣的蓋子。

木匣又恢複了原樣,只是少了一把破鎖。

真是奇怪,木匣裏面居然是會是一套戲服,我猜想田園從來都沒有打開過它。我關了燈躺在床上,想了許久卻始終想不通,這只木匣包括裏面的戲服,究竟與幽靈客棧有什麽關系呢?現在我已經知道了,田園曾來過這裏,她是戲曲演員出身,她給我的木匣裏正是一套戲服,現在我已把木匣帶到了幽靈客棧,其中或許有某種關聯?

這些疑問如碎片一樣在我腦中穿梭,直到我昏昏睡去。

一覺醒來,天色已微微放明。

睜開眼睛後,卻發現木匣的蓋子正開着,那件繡花女褶在清晨光線的照射下,泛出驚豔的反光。

不對,我明明記得自己入睡前是把木匣關好了的。

難道我記錯了?我随手關上木匣,便洗漱去了。

來到底樓的大堂,只見到阿昌一個人。我第一個吃完了早飯,就匆匆回房給你寫信了。

寫到這裏我渾身都快虛脫了,天知道哪來的精力,讓我幾個小時就寫了這麽多字。我累了,今天的信就到這裏為止吧。

葉蕭,我想上次那封信,一定使你想起了小曼,我非常抱歉。你說過要永遠忘記她的,但恐怕你我都做不到。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靈客棧

怎麽信裏又提到了小曼?

葉蕭放下來自幽靈客棧的第五封信,無奈地搖了搖頭。在讀完這封信以後,昨天被中斷的回憶,此刻又一下子浮現在了眼前。

于是他苦笑了一下,周旋在信裏說得沒錯,他們都無法忘記小曼。

在17歲那年,葉蕭和周旋都被小曼深深地迷住了。但那時候他們還不懂什麽是愛,只有一種朦胧的情感,那情感是純潔而美好的,正如歌德筆下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所以,葉蕭的煩惱也只能深埋在心裏,當他與小曼在一起的時候,誰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甚至還不自覺地保持着一定的距離。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自己實在是太單純了。

雖然,小曼在他們兩個面前時開朗歡快了許多,但其它時候,她還是和過去一樣沉默寡言,依然受到大家的排斥。後來,葉蕭也聽說了關于她的許多流言蜚語,僅僅在學校裏廣泛傳播的,就有好幾個不同的版本,其中最可惡的一個版本是說——小曼看上去端莊文靜,但她的身子早就不純潔了,根本就是個下賤的女子。當葉蕭聽到他們在繪聲繪色地描述這個版本時,一時激動得控制不住自己,差點和他們動起手來。

葉蕭不願意相信那是真的,但流言卻鋪天蓋地而來,而他對小曼的了解也确實太少了,小曼從來都沒有提過自己的家人,似乎他們并不存在。幾天後,他終于忍不住了,在排練的間隙悄悄問她:“小曼,你知道那些關于你的謠言嗎?”

她先愣了一下,然後淡淡地回答:“他們在背後對我指指點點我當然知道,甚至包括那些流言的細節。”

“告訴我,他們在對你造謠诽謗,是嗎?”他一時有些激動。

但小曼卻不回答,她低下頭,肩膀微微有些顫抖。

“你說話啊?小曼!”葉蕭催促着她。

小曼緩緩擡起頭,看着他的眼睛說——

“不,他們沒有說錯。”

他一下子傻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不得不相信小曼那楚楚可憐的眼睛。他搖着頭說:“不,這不是真的。”

小曼忽然睜大了眼睛,從那雙瞳仁裏露出了徹骨的恐懼,她的精神似乎有些恍惚,就像她入戲時那種奇怪狀态,突然發瘋似地大叫起來:“不,你別靠近我,別過來……”

她的雙手在胸前亂舞,仿佛是在保護自己,然後扭頭沖出了劇場。葉蕭一個人呆呆地坐着,還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進入了彩排階段,很快就要向學校彙報演出了。所有參加演出的人都非常緊張,有時還會在晚上留下來繼續排戲。但葉蕭怎麽也提不起精神來,心裏就像壓了一塊鉛似的,他故意避開了小曼,只在排練結束後才和她說上幾句話。

在正式演出的前一天晚上,大家留在學校裏吃完了晚飯,一直排練到晚上7點多。葉蕭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那一晚,小曼狀态好極了,老師說她的表演遠遠超過了那些電影明星,尤其是秋瑾就義的那場戲,她的眼神非常複雜,既有革命者的熱情,又有面對死亡時的悲傷,更有對生命的無限留戀。她穿着一身白衣,在具有象征意義的黑色的背景下,在那雙堅強的目光下面,卻還隐藏着一股淡淡的憂傷。小曼緩緩地向前伸出了手,用充滿傷感的聲音,念出了那句著名的絕命詞:“秋風秋雨愁煞人。”

在她念完這7個字以後,“劊子手”舉起了紙做的大刀,然後幕布緩緩落下——秋瑾死了。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他們仿佛回到了20世紀初,紹興城的古軒亭口。

排練結束以後,大家都非常疲倦,葉蕭也想快點回家去。這時候,小曼忽然從劇場的一個陰暗角落裏閃出來,對葉蕭輕聲地說:“能留下來一會兒嗎?我想和你談談。”

葉蕭看着她的眼睛,覺得她似乎有什麽心事要傾訴,但葉蕭卻搖了搖頭:“不,我要回家了。”

“求你了。”她的語氣越來越悲戚。

這時候葉蕭注意到老師過來了,他立刻抛下了小曼,快步跑出了劇場。

回到家裏,整整一夜他都坐卧不安,心裏總是對小曼不太放心。

第二天早上,葉蕭來到學校時,突然發現劇場門口圍了很多人。他立刻推開人群擠到最前面,卻看到小曼正躺在劇場的大門口,一灘殷紅的鮮血在地上鋪開,早已經凝固了。

——小曼死了。

葉蕭永遠都無法忘記那個瞬間,小曼依然穿着扮演秋瑾遇難的那件白衣,以一種奇特的姿勢躺在地上。葉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時他真想要大哭一場,卻怎麽也哭不出來。一群警察圍着小曼的屍體拍照片,葉蕭想要沖上去,卻被老師死死地攔住。

在圍觀的人群中,他忽然見到了周旋。周旋的臉色蒼白,似乎在不停地發抖,但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葉蕭追了上去,問周旋發生了什麽,但周旋卻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警方經過現場勘察,判定小曼是自殺,她從學校劇場的房頂上跳了下來,後腦勺着地,當場死亡。

本來這一天要演出的,但因為女主角的死亡,演出被迫取消。

至于此後的事情,葉蕭就不太清楚了,他只記得自己傷心了很長時間,并且對那晚的事非常後悔。如果當時能留下來和小曼談談的話,或許她就不會選擇自殺了。

小曼的死,成了葉蕭永遠的心病。同時,也使他和周旋之間的友誼,産生了一道細微的裂縫。雖然他們并沒有撕破臉皮,在別人看起來他們依然是好朋友。但是,他們間的裂縫已無法彌補。小曼雖然死了,但她的影子卻似乎永遠隔在他們中間,成為一道無形的牆壁。高中畢業以後,葉蕭和周旋各奔東西,彼此之間很少聯系,他甚至覺得永遠都不會再見到周旋了。

又過了好幾年,當葉蕭成為了一名警官時,他重新調出了小曼的卷宗,終于知道了她的身世——

原來,在小曼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她的父親就因意外而死去了。媽媽獨自帶着小曼長大,直到她12歲那年,媽媽嫁給了一個離過婚的男人,那個男人成了小曼的繼父。小曼單純的童年也就此結束,那個男人看起來風度翩翩溫文爾雅,但到了夜裏就變成了魔鬼。媽媽總是遭到他的毆打,但為了小曼卻始終忍氣吞聲。

從此小曼就生活在家庭暴力的陰影中,她的性格也變得內向而憂郁,甚至有些精神恍惚。

在小曼15歲那年,媽媽不幸遭遇了車禍,變成了植物人。雖然,繼父一直都在照顧病床上的媽媽,卻把新的目标放在了小曼身上。

在小曼16歲那年,一個夏天的夜晚,那個男人終于爆發了獸性,慘無人道地強暴了她。事後還威脅小曼,如果她把這件事說出去,這個男人就再也不會照顧小曼的媽媽了,甚至還會殺了她那可憐的植物人媽媽。雖然小曼痛苦萬分,但為了媽媽她只能默默地忍受,性格也變得更加怪異。那個男人依然經常虐待她,而且虐待過之後從來都看不出傷痕,外人還以為他是一個很好的丈夫和繼父,一直照顧着植物人的妻子與孤苦伶仃的繼女。

直到小曼自殺以後,才有人舉報了她的悲慘遭遇。警方立刻傳喚了她的繼父,經過審訊,那個男人承認了自己所有的罪行。小曼自殺的原因也查明白了,在她死前的一夜,又遭到了繼父的強暴,并威脅不準說出去,否則就殺了植物人的媽媽。就在最後一次彩排的夜晚,小曼再也不敢回家,因為她已無法忍受被虐待的痛苦,最後只能選擇自殺來解脫。

後來,那個衣冠禽獸的男人被法院判處了死刑,而小曼的植物人媽媽由政府照顧起來,沒幾年就因病情惡化而死去了。

這就是葉蕭所知道的關于小曼的全部。當看完她的卷宗以後,已經成為警官的葉蕭,竟然像個孩子一樣哭了出來。那個時候,他剛剛失去雪兒不久,嘗過了失去自己所愛之人的痛苦,便發誓不再想起小曼,希望這段記憶永遠封閉在心中。

然而,周旋的到來以及這些寄自幽靈客棧的信,又使葉蕭陷入痛苦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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