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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封信

葉蕭:

你還好嗎?

我想你讀了上一封信以後,一定沉浸在回憶之中。我真的很抱歉。

和前幾天一樣,一寫完信我就走出了幽靈客棧。一路上非常順利,只用了半個小時就到了荒村,村口依然沒什麽人,我把信投進郵筒就離開了。

在回幽靈客棧的半路上,我突然改變了方向,決定再到昨天晚上的那座山峰上去看看。

在白天仰望這座山峰,感覺與晚上完全不一樣,就好像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墳墓。而昨晚我爬上山的那條路,就好像是古代帝王陵墓的墓道一般。我的心裏一顫,但轉念就否決了這種想法,浙江确實有五代與南宋的帝陵,但數量很少,而且絕對不會在這裏。

踏着昨晚的山路,我迅速地爬上了山頂的那塊平地。那座殘破的古廟依然矗立在山頂上,還是白天看得清楚,廟門匾額上“子夜殿”三個字也清晰了起來。但我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圍着它轉了一圈,這廟實在小得可憐,估計占地不會超過50個平方米。從屋檐的風格來看,它似乎非常古老,至少不是近代的建築物。

我深呼吸了一下,小心地踏進了廟門,一片灰塵立刻揚了起來。裏面依然十分昏暗,但有幾道光線從頭頂照射下來,我擡起頭一看,原來屋頂已破了幾個大洞。與一般的廟宇相比,這間子夜殿實在太矮了,我伸出手就能夠到房梁。房間的兩邊各有一根木柱,看起來也已經腐朽得差不多了。

在房間的中央有一個神龛,想必就是這裏祀奉的神主了。在昏暗的斷壁殘垣中,一線天光從破爛的屋頂照射下來,正好照亮了神龛上一尊彩塑的雕像。

剎那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子夜殿裏供奉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子。

但更重要的是,這尊雕像美極了。

我曾見過各種古代的雕像,有完美的也很殘缺的,這些雕像的共同點是非常莊嚴肅穆。即便是許多具有女性化特征的佛像,也只覺得非常端莊典雅,使人産生一種面對慈母般的敬畏之心。

然而,眼前的這尊雕像卻完全不同。

葉蕭,我不知道該怎樣來表達。她給人以一種活生生的感覺,仿佛我看到的不是一尊雕像,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當時我差點産生了某種錯覺,仿佛端坐在神龛上的真是一個美麗的少女,她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細長的眉毛,線條分明的臉型,勻稱有致的身材。她還有一個與衆不同的名字——子夜,她會唱美麗的情歌,她的歌聲是如此的憂郁和凄涼,以至于感動了天地間的孤魂野鬼,感動了1000多年來無數多愁善感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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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分鐘後,我才從這種震驚與傷感中清醒過來,又後退了一步打量着這尊鮮豔的雕像,這太奇怪了,怎麽會如此栩栩如生呢?她和真人一般大小,身體和五官的比例也非常協調,就連手上的細微的起伏都清清楚楚,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她的眼睛和真人沒什麽區別,只是更加妩媚動人。這一點恐怕連文藝複興時代的雕塑大師們都做不到吧。

而且,在這座經受風吹雨打的破廟裏,這尊雕像怎麽會保存地如此完好呢?敦煌石窟裏的雕像都被自然破壞地很嚴重,更何況這是在潮濕的海邊,在充滿了鹽分的空氣中,根本就無法保存鮮豔的色澤。

我禁不住伸手摸了摸雕像——

天哪,這不是雕像!

一瞬間,我幾乎恐懼得要昏過去了。我只感到手上似乎真的摸到了一個女子柔軟的皮膚,然而這皮膚又是冰冷冰冷的。

我連忙後退了一大步,身體靠在破爛的門板上,渾身顫栗地看着雕像——不,是那個女子。

深呼吸了幾口氣後,我終于緩過勁來。我死盯着那女子的眼睛,可以确定她至少不可能是活人。

“肉身?”

我的腦子裏忽然掠過了這個概念。在一些旅游景點的寺廟裏見到過肉身的真跡,也就是某位得道的高僧圓寂之後,肉身并沒有腐壞,而是繼續保持原貌,在經過某些技術處理以後,被作為佛像一樣供奉了起來,有的肉身甚至歷經幾百年都不變。

當然,子夜殿裏供奉的絕對不可能是佛像。

或許是這美麗的女子香消玉隕之後,經過了某種高明的防腐處理手段,才得以完好地保存并供奉于這座廟裏的吧。

她究竟是誰呢?

子夜?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這個1600百多年前死去的女子,竟端坐在我的面前?我的心口湧上一陣奇怪的感覺,然後我擡起了自己的右手,幾分鐘前這只手曾觸摸過她。

這只手會腐爛嗎?

“不!”

我慌不擇路地沖出了子夜殿,如逃命一般向山下狂奔而去。

當我剛剛跑到山腳下,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見到一個男人向這裏過來,再仔細一看,原來是畫家高凡。

他向我揮了揮手說:“你的臉色怎麽那麽差?”

我想象不出當時自己是怎樣的表情,只是知道混身都被汗水濕透了,我只能吹了個牛皮:“我在鍛煉身體。這裏的空氣很好,堅持長跑的話一定有助于健康。”

“那我們一起走走吧。”

高凡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便拉着我一起向海邊走去。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說道:“關于那件事情請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謝謝。”

“不過,既然我為你保密,你也應該把原因告訴我。那天晚上,你在幽靈客棧的地下挖什麽?”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問道:“我告訴你原因,你就一定保密嗎?”

“當然,我以我的生命擔保。”

“好吧,我告訴你原因——我在挖金子。”

“你說什麽?”

“我沒有開玩笑,我确實在挖金子。”高凡用低沉的聲音回答,然後他仰起頭說,“這件事是我爺爺在臨死前告訴我的。在70多年前,他曾經在幽靈客棧住過一段時間,對于這座客棧非常熟悉。他在臨死前對我說,當年客棧的主人丁滄海留下了一筆遺産,據說總共有1000兩黃金,這是他在全國各地經商積攢起來的錢。”

我立刻就産生了疑問:“那你爺爺是怎麽知道的?”

“我爺爺早就知道丁滄海藏有一筆錢,有一天晚上就單獨請他喝酒,并把他給灌醉了。果然,丁滄海酒後吐真言,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我爺爺。”

“你相信這是真的嗎?”

高凡相當自信地說:“我查過關于丁滄海的資料,他活着的時候确實很有錢,但在他離奇地死亡以後,卻沒有給家人留下一分錢。”

“他沒有留下遺囑嗎?”

“沒有,也許是他死得太突然了。丁滄海死的時候,他的妻子和兒子都在上海,奔喪來到幽靈客棧後便翻箱倒櫃,但什麽都沒找到。但是,我斷定這筆金子一定還藏在幽靈客棧中的某個地方。”

說着說着,我們已經來到了海邊,高凡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繼續對我說:“也許你還不知道吧,丁雨山就是丁滄海的孫子,本來一直住在上海,前幾年才回到幽靈客棧繼承了這份産業。”

“原來如此。那他會不會已經找到了這筆金子?”

“如果他真的找到了金子,那何必還守着幽靈客棧呢?恐怕早就拿着這筆橫財出國享福去了。所以,幽靈客棧接待客人只是為了掩人耳目,丁雨山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找到那筆金子。”

我不解地問道:“既然是祖上留下的遺産,那他為何要遮遮掩掩呢?”

“我曾經秘密地調查過,丁滄海有好幾個兒女,如果算上第三代的話,能繼承遺産的人至少有20個人,平均分配下來也就沒多少了。我估計丁雨山是想獨吞這筆遺産,一旦找到的話他就會帶着金子遠走高飛。”

“你在地下挖坑,他難道不會發現嗎?”

“放心吧,據說在幾十年前,那個小房間裏死過人,所以,從來都沒有人敢進去的,當然也包括丁雨山。當然,至少我是不會害怕的。”

我搖了搖頭說:“不管怎麽樣,這至少不是你的錢。”

“埋在地下的東西見者有份,如果你願意幫我一起找的話,我們可以平分這筆錢。”

“不!我不要這種錢,但我會為你保密的,不會介入你和丁雨山之間的事。”我的理智告訴我,卷入這種事情通常都是很危險的,在誘人的目标背後,往往隐藏着陷阱。

“你太迂腐了。況且,丁雨山并不知道我的目的。”

“別說這個了,我們談談別的事情吧。”

高凡長出了口氣,他似乎已經信任了我,嘴角微微一撇:“好吧,你想談什麽?”

我停頓了好一會兒,終于把心中的疑問說了出來:“你知道嗎?在幽靈客棧的三樓還住着一個女人。”

他立刻就愣住了,擰着眉毛說:“你看到她了?”

“不但看到了,還和她說過話。”

“別靠近她。”高凡盯着我的眼睛,神色異常緊張,“你還年輕,這幽靈客棧裏還有許多你不知道的東西。”

“什麽東西?”

高凡猛地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不……不能說……我不能說的……”

說完,他立刻轉過了身體,向幽靈客棧的方向跑去。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已經中午12點鐘了,得趕回客棧吃午飯。

等回到客棧時,大堂裏只有清芬和小龍母子還在吃飯,我輕輕地坐在他們對面,微微點了點頭。阿昌給我端來了碗筷,這些天我似乎也被幽靈客棧“同化”了,吃飯的時候幾乎沒什麽聲音,就和清芬他們一樣。

吃完午飯以後,我們并未離去,而是坐在餐桌前聊了一會兒。我看着沉默寡言的小龍,忍不住問道:“小龍,你喜歡幽靈客棧嗎?”

少年用充滿懷疑的目光看着我,然後搖了搖頭。

他的媽媽說話了:“你別看他一聲不響的樣子,其實并不是他的本性,他是非常害怕孤獨的孩子。”

“孤獨?是啊,小龍在這裏一個朋友都沒有,只能跟你說話。”

“可現在他連我也不太搭理了。”清芬嘆了口氣,傷感地說,“他最常做的事就是趴在窗口上看海,有時候一看就是整整一天,任何人同他說話都沒有用,他那樣子就好像中了邪一樣。我擔心的已不是他的肺,而是他的內心。”

我能聽出母親對兒子深切的愛,于是輕聲地問:“小龍很喜歡海嗎?”

“過去很喜歡,但很奇怪的是,自從他來到幽靈客棧以後,就對大海非常害怕。”

“那為什麽還一直看海?”

這時候小龍終于說話了:“因為海裏有人對我說話。”

“別亂說。”清芬搖着頭,無奈地說,“小龍又在亂說話了。”

“他經常這樣說奇怪的話嗎?”

“自從你來到客棧以後,他的眼睛就越來越奇怪了,總是說見到奇怪的東西。”

少年執拗地頂嘴:“我見到了,也聽到了。”

我好奇地問:“你見到了什麽?”

小龍搖了搖頭,喉嚨裏發出神秘兮兮的氣聲,一字一頓地回答:“天機不可洩露。”

我被他的聲音吓了一跳,還有那種眼神,絕對不像是在撒謊,我不得不相信他。于是我繼續問道:“那你聽到了什麽?”

他猶豫了一會兒說:“我聽到大海裏傳來了歌聲。”

“什麽歌?”

“我不知道。”小龍似乎非常痛苦,每說一個字都要絞盡腦汁,“我想起來了……那是一個年輕女人的歌聲,我聽不懂她的歌詞……就好像……古代的民歌。”

“不——”我吓得幾乎跳起來了,小龍說的就和我昨天晚上在山頂上聽到的一樣。

清芬立刻捂住了兒子的嘴巴,低着頭說:“對不起,請不要把他的話當真。”

“沒關系。”我急忙站起來說,“我先上樓去了。”

回到了房間裏,我只感到渾身乏力。房間裏悶得要命,我趕緊打開了窗戶,但外面卻一絲風都沒有,就連平時的海浪聲也聽不到。

就當我渾身冒汗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

我打開房門,看到昏暗的走廊裏有一個白色的影子。

心頭莫名其妙地一跳,我後退了幾大步,才看清了門外那一身白衣的人,原來是水月。

“有什麽事嗎?”

她半低下頭,有些腼腆地說:“沒什麽,只是想和你聊聊……”

也許是尴尬,也許是緊張,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出話來:“快進來吧。”

水月緩緩地走進房間,徑直來到了窗口,她的眼神忽然有些奇怪,怔怔地盯着窗外的大海,許久都沒有說話。

“你怎麽了?”

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對不起,我剛才騙了你。其實,我不是來和你聊天的,而是想借你的窗戶,看一看大海。”

“借我的窗戶看海?”

“對,我真羨慕你,站在窗口就能看到大海。而我的房間,窗戶的朝向正好相反,只能看到一片荒山。”

“原來你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我笑着搖了搖頭,走到她身邊問,“你喜歡看海?”

“我不知道,只是覺得這片海非常特別,好像與我前生有緣似的。”

我擰起眉頭想了想她的話。其實,自從來到幽靈客棧以後,我也産生了相同的感覺,好像在小時候的夢中見過這片海——那是惡夢。

水月也沉默了,她只是呆呆地站在窗口,凝望着黑色的大海。我發現她的眼睛裏,似乎蒙着一層淡淡的煙霧,在水一般柔和的眉眼之間,禁不住讓人心神蕩漾。

就這樣過了十幾分鐘,她忽然轉過身來,低着頭說:“對不起,打擾了你這麽長時間,我該走了。”

我下意識地要挽留她:“再坐一會兒吧。”

水月剛想說什麽話,目光卻落到了桌子上那本森村誠一的《野性的證明》。她輕輕地拿起書說:“你正在看這本書?”

“是的,我喜歡森村誠一的小說。”

她先點了點頭,然後把這本書翻了翻,正好翻到了我折過的那一頁——立原道造的那首《獻給死去的美人》。

這一頁紙似乎有某種磁力,立刻就吸引住了水月的眼睛。她目不轉睛地看了好幾分鐘,似乎已經忘記了旁邊我的存在。

忽然,她嘴唇有些細微的嚅動,随後發出了一陣輕柔的聲音——

你已化為幽靈。

被人忘記。

卻在我的眼前,

若離若即。

當那陌生的土地上。

蘋果花飄香時節。

你在那遙遠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

當她把全詩念完以後,我不禁深深地嘆息了一聲:“你的感情太投入了。”

水月的心似乎還沉浸在詩裏,她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怔怔地回答:“我真羨慕她。”

“你羨慕誰?”

“羨慕這首詩裏的女人。”

我愣了一下:“羨慕她?死去的美人?”

“是的,她雖然死了,雖然化為了幽靈,但卻贏得了一個男子的心,贏得了深深的懷念和愛戀。”忽然,水月的眼睛閃爍了起來,對着窗外幽幽地說,“如果我死了以後,也能和她一樣幸運的話,那也就沒什麽遺憾了。”

水月的話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的眼睛太憂郁了,她的心靈也太敏感了。忽然,我伸出手合上了書頁,輕聲地說:“別談這些了,你應該更快樂一些。”

她終于微微笑了笑說:“謝謝,剛才那是日本人的詩,你想想聽聽中國人的詩嗎?”

我點了點頭:“說吧。”

水月随口吟出了一首詩:“前絲斷纏綿,意欲結交情。春蠶易感化,絲子已複生。”

相比于剛才立原道造的詩,從她口中念出的中國古詩,又是另一種味道了。雖然只有短短四句話,20個字,卻讓我沉默了許久。

“像是樂府詩?”我忽然想起了前天晚上她在大堂裏電唱機前的話,“是《子夜歌》嗎?”

“沒錯。《子夜歌》總共42首,我全都能背出來。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剛才這一首。”她又低下了頭,輕聲地說,“其實,《子夜歌》并不是詩,而是一個女子的情歌。”

這時候我沉默無語,只是呆呆地注視着水月,一下子氣氛有些尴尬。

她忽然搖了搖頭說:“對不起,我打擾你了。”

雖然我還想叫住她,但水月已經飛快地跑出了房間,消失在了昏暗的走廊裏。

房間裏似乎還殘留着她身上的氣味,我不禁貪婪地深呼吸了幾口。

額頭不知不覺沁出了許多汗珠,我索性躺在床上休息了一會兒。直到精神重新好了一點,才坐起來繼續寫我的小說。

這個下午異常悶熱,幾乎連一絲風都沒有,房間就像是個大蒸籠。雖然窗戶一直都開着,但後背心的汗珠卻止不住地往外淌,整件衣服都濕透了。

我一直堅持到4點鐘,但再也坐不住了,平時在天熱的時候,我都會去游泳池消暑,夏日裏泡在水裏的爽快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在每年最熱的日子裏,我還會去普陀山的海灘游泳。想到這裏,我忽然看了看窗外的大海,這裏不是現成的嗎?

于是,我帶上一條游泳褲,飛快地跑出了幽靈客棧。沿着海岸線一路跑去,尋找适合游泳的地方。但這裏到處都是懸崖,只有在靠近墳場的地方,找到了一塊相對平坦的小海灣。

趁着海水沒有漲潮,我迅速脫掉衣服,并換上了游泳褲,在岸上活動了一下身體,我就摸索着下水了。

海水非常涼快,直滲入我的皮膚,只是腳底下都是小石子,感覺不是太舒服。但我很快就适應了,走到深水處游了起來。

小海灣裏風平浪靜,只有小小的浪頭掠過我肩膀,那感覺舒服極了。我的全身被海水包裹着,每一根毛細血管都在吸收着海裏的涼氣。說實話,我已經很久都沒有如此暢快地游過了,這裏簡直要比普陀山海南島還要舒服。唯一的缺點就是暗礁太多,一定要看清楚了游。

我越游越興奮,直向海水的更深處游去,慢慢地就游出小海灣了。我憋了一口氣向海底看了看,只見底下一片漆黑,深不可測。

當我把頭擡出海面時,發現天色已經陰暗了下來,一陣風從海面上掠過。心裏忽然産生了一股奇怪的感覺,也許就快漲潮了吧?我又回頭看了看海岸,沒想到已經游出了那麽遠,海灣和懸崖都被抛在身後,我看到了遠處山坡上星羅棋布的墳墓,甚至還能看到幽靈客棧,這是我第一次從海上的角度看它,但距離實在太遠了,只能看到它孤獨地矗立在海邊的輪廓。或許,遠方的船只來到這片海域,首先能見到的就是它了。

現在該回去了,于是我向小海灣游回去。

突然,我聽到了某種聲音——和昨天晚上一樣的歌聲。

心跳一下子加快了,我有些不知所措。更讓我毛骨悚然的是,我發現那歌聲似乎是從海底傳上來的……

正當我拼命地游回去時,一剎那間,我感到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腳腕!

天哪!我條件反射似地喊了一聲,一小口海水便灌入了我的口中,嗆得我暈頭轉向。我又猛吸了一口氣,但腳上的感覺越來越重,似乎那只手正把我往下面拉。

我用盡全力地蹬着腿,但卻無濟于事。我的眼前一黑,全身都被拉進了黑暗的海水裏。

葉蕭,在這個瞬間,我想到了死!

趁着剛才吸進去的那口氣,我努力地憋着,在海水中睜大了眼睛。但身體還是在繼續下沉,這裏真的深不可測,我什麽都看不到,四周都是冰涼的海水,絕望正在籠罩着我。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那個幻影——

雖然海底一片黑暗,但我還是看到了她的影子,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原因,但我确實看到了。

她就懸在深深的海水中,白色的長袖随海水而飄蕩——她在海底唱歌。

我也聽到了她的歌聲。不!我胸中的那口氣就快用光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感到自己又恢複了動力,努力撲動着雙手,飛速地向上浮起,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猜海水的深度至少有20米,在最後一口氧氣耗盡前,我終于浮出了海面。

又能呼吸到空氣了。

無法形容當時的心情,是極度的恐懼,還是極度的興奮?至少我還活着。

我一邊大口地呼吸着,一邊不顧一切地向岸上游去,也許是借着漲潮的水勢吧,我很快就游進了海灣。我小心地避開暗礁,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終于回到了陸地上。

——人,畢竟還是陸地上的動物啊!

這時我渾身都虛脫了,腳踩着地根本就站不穩,一頭倒在了地上。

天已經快黑了,暮色籠罩着大海,而無數的墳墓就在不遠的山坡上,理智逼迫着我站了起來。我胡亂地擦了擦身體,匆忙地穿好衣服,這時候只感到渾身冰涼。但幸好又緩過了一點勁,便拼命向幽靈客棧的方向跑去。

當我精疲力盡地回到幽靈客棧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我一把推開客棧的大門,一陣冷風随着我吹進了大堂裏,懸在房頂的電燈不停地晃動了起來。在一陣搖曳的慘白燈光下,我看到他們都圍坐在餐桌前,那陣冷風吹亂了水月的頭發。他們都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着我,就好像在看一個淹死的落水鬼。

“你去哪兒了?”丁雨山站起來問道。

“我去游泳了。”我抱着自己的肩膀,顫抖着回答,猶豫了片刻,沒敢把剛才在海底看到的一切說出來,只能搪塞着說,“海水太涼了,我一不小心就抽筋了。”

“天哪,你能活着回來真是個奇跡。”他的表情非常驚訝,就好像我應該被淹死似的。

我點了點頭:“是的,這是個奇跡。”

“你看到了什麽?”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繼續問:“我問你在海底看到什麽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卻不回答。我用眼角的餘光向餐桌上掃了掃,正好和水月的目光撞在一起。

丁雨山忽然壓低了聲音問:“你看到海底的幽靈了?”

“你別問了,別問了。”我低下了頭,不願意再回答。

“告訴你吧,客棧周圍的海水裏有幽靈,曾經有許多人都死在這片海裏。就在上個星期,有一艘漁船在附近的海面觸礁沉沒了,船上的13個人全都死了,至今沒有一具屍體能打撈上來。”

“別說了。”我立刻打斷了他的話,抱着瑟瑟發抖的肩膀說,“我現在又冷又餓,能吃點什麽嗎?”

他們立刻給我讓了一個空位,我看到阿昌也跑了出來,他盛了一碗熱湯放到我面前。我再也顧不上別人,一口氣就把熱湯喝得精光,一股熱流穿腸而過,立刻讓身體舒服了許多。然後我端着飯碗狼吞虎咽起來,不到10分鐘就把肚子填滿了。

這時候我聽到丁雨山在說:“阿昌,去給他燒洗澡水。”

我立刻站起來,跟着阿昌走進了浴室的走廊。

阿昌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他搖搖頭走進了燒水的小房間裏。我來不及換衣服就進了浴室,很快水龍頭裏就放出了熱水。我鑽進放滿熱水的木桶裏,終于長出了一口氣。可是,我的感覺卻還像是在海水裏,一片熱氣騰騰的海水,至少浴室裏淹不死人。

我再也不敢想象,剛才在海裏發生的一切,我更願意相信那只是場惡夢。忽然想起了什麽,我低下頭看了看腳腕,真不敢相信,在右腳的腕部,竟然真的有一道紅紅的印痕,甚至還有一種被人拉住的感覺。難道海裏的那些東西都是真的?那究竟是什麽東西?我急忙在熱水中使勁地按摩腳腕,但那紅色的印痕卻始終沒有消退。

很快我就洗完澡了,從浴室裏出來以後,卻發現大堂裏空無一人。于是,我快步跑上了二樓。

當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時,外面已經下起雨來,窗外的大海正籠罩在漆黑的夜色中。我換上了一身幹淨衣服,便一頭倒在了席子上。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我突然間睜開了眼睛,看了看表才晚上10點鐘。這時候,我才感到已休息得差不多了,精神也要比剛才好了很多。于是,我打開了旅行包,重新拿出了那只木匣,不知道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念頭,我突然決定去找一個人,而且——要帶着木匣!

我把木匣包裹在一件衣服裏,悄悄地走出了房間。從黑暗的走廊轉到樓梯口,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走上了三樓的樓梯。

按照昨天晚上的記憶,輕輕地推開了那扇房門。

在柔和的燈光下,我看到她正坐在床邊上,臉色有些蒼白,手腕處還包着一塊紗布。

她的第一眼顯得有些意外,但轉瞬又恢複了高傲的神情,冷冷地問道:“你怎麽來了?”

我有些拘禁地說:“我只是來看看你,你的傷好些了嗎?”

“謝謝你,我想我已經沒事了。”她又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問,“告訴我,你出什麽事了?”

女人的眼睛真是太尖了,我驚訝地說:“你看出來了?”

“你臉上已經寫得很清楚了,你見到了什麽東西?”

我的臉色又有些發白了,斷斷續續地回答:“大海……在大海裏……”

瞬間,她的神色變得凝重無比,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停頓了許久之後才說:“你去海裏游泳了?見到那個東西了?”

“那究竟是什麽東西?”

她輕吐了一口氣,低聲地說:“昨天晚上差點殺死我的,也是那個東西。”

“告訴我。”

“周旋,我不能。”

“我沒有告訴過你我的名字。”

她輕輕地“哼”了一聲:“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叫秋雲。”

我怔怔地問道:“秋天的雲?”

“沒錯。”她的嘴角終于露出了一絲微笑,輕聲地說,“作家真的很會說話。”

“你連這個都知道?”

她眨了眨眼睛,顯出一副慵懶的神态說:“好了,還有什麽事嗎?”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說着,我打開了包裹着木匣的衣服,把它放到秋雲的面前。

她立刻睜大了眼睛,仔細地打量着木匣。我注意着她的眼神,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似曾相識,但又難以言說。

秋雲忽然大口地喘息了起來,仿佛木匣裏有一股特別的空氣。突然,她問道:“這究竟是什麽?”

“你不認識它?”

她似乎對木匣有些忌諱,把身體往後挪了挪說:“不,我從來沒見過。”

我不知道她是否說謊,但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我重新用衣服包好了木匣說:“算了吧。”

“等一等,周旋,這只木盒子是從哪裏來的?”

“你真的要知道?”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猶豫了好一會兒,也許全都說出來以後,她還能記起什麽有用的東西。于是,我把這只木匣的來歷,也包括田園離奇的死亡,全部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秋雲。

說了足足半個多小時,說到最後連我自己都有些後背心發涼。

在這整個過程中,秋雲一直都默默地聽着我說,始終一言不發。最後她閉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回憶和思考,終于她說話了:“我認識田園。”

“什麽?”

我的心立刻抖了一下,也許我找對方向了!

秋雲嘆了口氣說:“幾年前,有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來到幽靈客棧,她的氣質非常特別,立刻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也許是休假吧,她在這裏住了有一個多月,經常和我在一起聊天。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田園,是一個戲曲演員。我還記得有幾次,在半夜裏發現她在客棧的底樓徘徊,我問她在幹什麽,她卻驚慌失措地躲開了。我所知道的就這些了。”

我點了點頭,至少我知道田園曾來過這裏,幽靈客棧對于她一定有特殊的意義。

“謝謝你,秋雲。”

“周旋,你要當心啊,你的臉上有一層灰色。”

“灰色?”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搖搖頭說,“再見。”

我帶着木匣離開了三樓。

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後,我立刻拿出一面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臉,卻實在看不出臉上有什麽灰色,也許是秋雲在吓我吧?

這時候,我的目光落在了木匣身上。

該如何處理它呢?

一看到它就仿佛見到了田園的眼睛,她正在另一個世界期待着我,可是我該怎麽辦呢?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和死去的田園說說話。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已經來到幽靈客棧5天,這個木匣始終都放在這裏,就像個骨灰盒一樣看着我。今天我又差點在海裏淹死,這難道不是冥冥之中的警告嗎?

對,我必須快點解決它。

這時候,有一個強烈的念頭湧上了我的心頭——木匣裏面是什麽?

我低下頭仔細地看着那把鎖,這把破鎖鏽得都快爛掉了,要打開它的話易如反掌。我的腦子裏開始不停地幻想,當打開木匣以後會見到的東西——從一顆僵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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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這樣的下雪天,很冷,但心卻是熱的。
不像此時,四肢冰涼,寒氣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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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無敵大宗師

英雄無敵大宗師

被噩夢折磨幾近要挂的徐直決定遵循夢境提示,他眼前豁然打開了一個新世界,不僅不吐血,還身強了,體壯了,邁步上樓都不喘息了。更牛的是,夢境世界中某些技能和東西居然可以帶入到現實世界,這下,發啦啦啦。即便是一只弱雞的叢林妖精,那又有什麽要緊呢,徐直笑眯眯的手一劃,給隊友頭頂套上一層綠光……(參考元素英雄無敵4,英雄

小閣老

小閣老

站在你面前的是:
大明王朝的守護者,萬歷皇帝的親密戰友,內閣首輔的好兒子,十六、十七世紀全球首富。
控制吏部三十年的幕後黑手,宗藩制度的掘墓人,東林黨口中的嚴世藩第二,張居正高呼不可戰勝。
海瑞的知己,徐渭的東家,利瑪窦的剃度人,徐光啓等六位狀元的授業恩師。
大明詩壇遮羞布,七百餘種各學科書籍撰寫者,兩千七百餘項專利的發明人,現代大學與科學的奠基者。
海外漢人的保護神,新航路的開辟者,大洋秩序的維持者,全球大型工程的承包商。
禍亂歐洲的罪魁禍首,德川家康的義父,塞巴斯蒂安的拯救者,一心為民的小閣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