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1)
第九封信
葉蕭:
你會把這封信當作小說來讀嗎?
也許,這些天來在幽靈客棧的離奇經歷,已經讓我改變了原先對世界的看法。
昨天上午寫完信後,我心裏一下子很亂,不知道該不該繼續留在這裏。在心慌意亂間,我帶着信跑出了客棧。雨後的空氣潮濕而陰冷,我一路狂奔了起來,獨自發洩着心中的郁悶。
來到荒村的郵筒前,我把信投了進去。然後,回頭看了看周圍,似乎世界已與我隔絕。沒有人能夠幫助我,除了我自己。
20分鐘後,我跑回了客棧。來到二樓走廊上時,我忽然想到了琴然和蘇美,于是輕輕地推開了她們的房門。
對于我的突然到來,她們顯得很意外,琴然怔怔地問:“你怎麽來了?”她的口氣裏帶着某種怨氣,也許她們并不歡迎我。
我尴尬地回答:“我只是來看看你們。”
“謝謝你。”蘇美淡淡地回答。看起來她們的面色要比昨天好多了,情緒也穩定了許多。
看到她們的床上放着一大堆衣服和行李,正在緊張地收拾着,于是我問道:“你們要離開這裏?”
琴然又有些激動:“出了這種事情,我們還住得下去嗎?幽靈客棧只會帶給我們恐怖和死亡。”
“可水月怎麽辦?”
“你不會認為她還活着吧?”蘇美冷冷地問道,她又吐出了一口氣,幽幽地說,“現在我最擔心的是,回去以後怎麽向水月的父母交代呢?”
“別說了——”突然,琴然打斷了她的話。
“讓我說下去。”蘇美低下了頭,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着,“我該怎麽向他們開口呢?告訴他們:‘叔叔阿姨,你們的女兒在海裏游泳淹死了,但到現在屍體還沒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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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說着,蘇美的眼淚已忍不住滑落了下來。她拿出手絹擦了擦眼淚,深呼吸了一口,繼續說下去:“我們3個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就連讀的大學也是同一所。但說實話,我們內心裏并不喜歡水月,從高中的時候就有了這種感覺,總覺得她和我們之間,隔着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因為她夢游?”
“連這個你也知道了?”說話的是琴然,她警覺地看着我的眼睛說,“你很喜歡她是嗎?”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鄭重地點了點頭。
蘇美繼續說:“水月和我們不一樣,誰都不知道她心裏想些什麽,她的心深不可測,就像埋葬她的大海。”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停頓了片刻之後,心裏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不起,我能不能看一下水月留下來的東西?”
她們猶豫了一會兒,互相耳語了幾句後說:“好吧。”
蘇美走到靠窗的一張床邊,拿出一只旅行包放到了床上,淡淡地說:“我們從來沒看過水月的包,她出事以後就更不敢碰了,你自己看吧。”
“謝謝。”
我知道我沒有權利看水月的東西,但我實在無法控制自己,我并不是為了窺探她的隐私,只希望能發現某些線索。我輕輕地拉開了包的拉鏈,她的包輕得出奇,裏面沒什麽東西,只有幾件夏天的衣服,裹在一個塑料袋裏。當然,我并沒有看那些衣服,只是聞到包裏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她身體裏的氣味,我的鼻子立刻就酸澀了起來,仿佛水月就站在我的面前。
除了衣服和一些雜物外,旅行包裏還有一本舊書《樂府詩集》,我立刻想起了東晉的子夜歌。翻書不算是侵犯隐私吧,我想着,先看了看書的目錄,然後翻到了《子夜歌》的那幾頁。忽然,從夾頁中掉出一張紙,上面寫着十幾行詩——
你已化為幽靈。
被人忘記。
卻在我的眼前,
若離若即。
當那陌生的土地上。
蘋果花飄香時節。
你在那遙遠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
原來是立原道造的那首詩《獻給死去的美人》。沒想到她居然把全詩都背了下來,寫在了這張紙上。
“獻給死去的美人——”我又喃喃地念了一遍。
是的,我記得她曾經說過,她羨慕這首詩裏的女子——即便死後也能有一個男子深愛着她。難道這就是水月的命運嗎?
不!我猛地搖了搖頭,把那本《樂府詩集》放回到了包裏。
蘇美冷冷地問我:“你怎麽了?”
“沒什麽,謝謝你們。”我的心裏又有些潮濕了,于是低着頭跑了出去。
已是午飯時間,我來到空空蕩蕩的大堂裏,只見到阿昌一個人。我獨自坐在餐桌上,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飯,便又匆匆地跑上了樓梯。
回到房間裏,我心亂如麻不知道該做什麽,索性躺到了床上,心裏的苦澀不斷地折磨着,我在席子上輾轉反側,說不清自己是睡着了還是醒着……
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感到渾身無力地從床上爬了起來,插上電源打開了電視機。
電視裏正在播放天氣預報,是一家當地的電視臺。主持人說一股強臺風正在海面上移動,預計今天傍晚将登陸這一帶的海岸。忽然,電視屏幕抖了起來,信號變得模糊而又混亂,不時地有其它頻道串進來。
瞬間,電視機裏顯現出一片大海,依舊是朦朦胧胧的樣子,畫面的粒子也非常粗,還有雪花般的白點不停地閃爍着。
雖然畫面不太清晰,但電視機裏黑色的海面,三面環繞的懸崖、淺海處叢生的礁石,還有遠處陰沉的海天,分明與水月出事的那片海灣一模一樣!
我确信絕對沒有看錯。
突然,電視鏡頭好像掉轉了方向,對準了海岸的方向,把山坡上成百上千的墳墓也攝入了畫面。真不知道這鏡頭是怎麽拍出來的,我突然産生了奇怪的感覺,就好像自己正游在大海裏,忽然遇到了危險,便回過頭向岸上求救。
水月?瞬間我想到了水月。
正當我渾身顫抖的時候,從電視機的喇叭裏,傳出了一陣沉悶的假聲——
“救救我……救救我……”
毛骨悚然。
電視畫面仍是那片海灣,但視角變成了從海平面看出去。鏡頭一半在海面上,一半在海面下,但在漸漸地下沉,直到進入一片昏暗的海底世界。
那聲音還在繼續:“救救我……救救我……”
天哪!我聽出來了,那是水月的聲音!
水月在向我呼救!
我不知道該如何理解,但心裏有一個強烈的念頭——她還活着。這念頭和電視機裏的聲音融合在了一起,使我立刻血脈贲張。
沒錯,水月在大海裏向我求救……她就快要淹死了……她需要我……
再晚就來不及了。我發瘋似地跑到樓下,打開客棧的大門,飛快地跑向那片海灣。
一路上天色越來越陰暗,海上吹來的冷風呼嘯着從耳邊掠過。
我一口氣沖到了海灣邊上,也許是臺風即将到來的原因,海上的風浪很大,渾濁的浪頭不停地拍打在岩石。我在海岸邊喘息了片刻,眼睛緊緊地盯着海水,希望能發現到什麽。
是的,我看到了——
在海水中的某個黑暗深處,有一點微光正在幽幽地閃爍着。
水月在等着我。
于是,我脫光了上衣,身上只剩下一條短褲,然後深呼吸了一口氣,紮進了冰涼的海水裏。
雨終于下了起來,海面上風雨大作,波濤洶湧,一個浪頭打過來,立刻就把我給吞沒了。我奮力揮動手臂,好不容易又從海水中探出了頭來。
不知道從何處來的力量,我頂着狂風巨浪,奮力向海灣的深處游去。
忽然,我似乎又看到了那點微光。
我在海面上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肺葉裏充滿了氧氣。然後,就像一只海豚似地潛入了水中。
與海面上的波濤洶湧相比,海面下似乎是另一個世界,完全感受不到上面的風浪。周圍全都被黑暗籠罩了,我睜着眼睛卻什麽都看不到,宛如進入了冰冷地獄。
我潛入了深不可測的海底——
在一片無盡的黑暗海水中,忽然亮起了一線幽光。
那線夢幻般的幽光似乎在指引着我,把我帶向了那個方向。
我摸到了冰涼的海底。
那線幽光的範圍漸漸變大,我甚至能在黑暗的海底,看到一塊被白光照亮的岩石——
一個人影就躺在上面。
那白光不知道是從哪裏照射出來的,也許是某種帶有熒光的海底生物吧。我睜大了眼睛,游到了那塊岩石上。
水月!
是的,躺在海底岩石上的人就是水月。那片白光正好照射在她身上,在海底泛出幽幽的反光。
水月看起來還完好無損,只是身上并沒有穿那件游泳衣,而是裹着一條白色的長裙。她長長的黑發如海藻一樣飄蕩着,雙目緊閉面容安詳,就好像在深深的海底睡着了一般。
她已經變成了海底的美人魚?
我的美人魚——我輕輕地觸摸着水月,擡起了她那冰涼的身體。
突然,她睜開了眼睛,一雙烏黑的眼珠無比幽怨地盯着我。緊接着,她擡起冰涼而柔韌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拼命地掙紮,但卻始終動彈不得。
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只剩下她烏黑的眼睛——我肺裏最後一口氣已經用完了。
終于,我張開嘴叫了一聲:“水月。”
一大口冰涼的海水灌入了我的嘴巴——
我死了……
“救命!”
奇怪的是,我聽到了一聲無比凄厲的慘叫聲。
這是我自己的聲音。
不,眼前的水月已經不見了,四周也沒有了冰涼的海水,而是幽靈客棧的窗戶和天花板。
我掙紮着從床上爬了起來,使勁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環視着周圍的一切。難道我已經變成了屍體,被他們擡回到了客棧的房間裏?
我是活着還是死了?
忽然,我發現自己渾身都是冷汗,心髒跳得厲害。
電視機還開着,只是沒有電視信號,屏幕上不停地飄着“雪花”。我看了看時間,此刻是下午5點。
我終于明白了,剛才發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夢而已。我并沒有去海邊,更沒有潛入海底,我只是在午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然後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下了床,我趴在窗口上,大口地喘息着,努力地回憶剛才的夢。
水月在呼喚我?
這是一個預兆,還是心靈的感應?
突然,我意識到了什麽。
我立刻沖出了房間,就像夢中自己做過的那樣,飛快地跑出客棧,直奔水月出事的小海灣。
葉蕭,這也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長跑。路上天色陰沉,風雨交加——難道臺風真的要來了?
不一會兒,我就接近了那片海灘上,遠遠地望見海灘上有一個白色的影子。
心跳不由自主地又快了起來,說不清是興奮還是驚懼。我反而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走近海灘。
終于,我看清楚了,那是一個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子。
“水月!”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沖上去抱起了她的身體。
謝天謝地。
這時海上正風雨交加,一陣陣驚濤駭浪不停地襲來,海水淹沒了我的腳。
我好不容易才站直了,緊緊地抱着水月走向客棧。一陣狂風暴雨打在我們的身上,我低頭看了着手中水月,她的身體似乎比昨天輕了許多,皮膚冰涼而蒼白,長發如黑色瀑布般垂下。看着她安詳的表情,我寧願相信她只是睡着了——
她死了?
情感無法讓我相信。然而,我實在感覺不到她的呼吸和心跳。
眼淚正沿着我的臉頰緩緩地滑落,和雨水混在一起,落在水月緊閉的眼皮上。
不知道是誰給我的力量,使我迎着臺風前的驟雨,抱着冰涼的水月向客棧走去。盡管每走一步都讓我氣喘籲籲,但我卻越走越快,很快就離開了小海灣。
天色已經陰暗下來了,我感到身後的狂風越來越激烈,巨浪拍打着岩石,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臺風已經登陸了!
雖然,從小海灣到幽靈客棧的路并不長,但我仿佛走了一輩子。
傍晚時分,我終于回到了幽靈客棧。
我的雙手仍抱着水月,用肩膀把客棧的大門撞開。于是,一陣狂風暴雨緊跟在我的背後,一起沖進了底樓的大堂,讓懸着的電燈劇烈搖晃起來。
客棧裏的人們正圍坐在餐桌前,這時他們全都呆呆地看着我。你們看看吧,水月被我帶回來了。
他們顯然都被我吓了一跳,尤其是琴然和蘇美輕輕地尖叫了起來,就好像活見了鬼似的。就連丁雨山也面露驚恐之色,嘴巴張得大大的,一個字都說不出。清芬和高凡則緊緊地按着小龍,防備這少年做出什麽意外的舉動。他們的臉色全都蒼白無比,在搖曳的燈光下忽明忽暗,從外面吹進來的冷風夾着雨點,在整個大堂裏呼嘯而過,好像進入了另一個幽冥世界。
我知道我的樣子确實吓到了他們,渾身上下都濕漉漉的,手裏抱着冰涼的水月,一頭烏黑的長發垂下來,發梢上還在不停地滴着水。
突然,我聽到一聲沉悶的怪叫聲,原來是阿昌出現在了櫃臺後面。他也被吓壞了,那張醜陋的臉更加扭曲。但随後他沖出了櫃臺,緊緊關上了客棧的大門。
大堂內又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我只能聽到外面傳來的風雨聲。我喘了幾口粗氣,重新調整了一下抱水月的姿勢,然後徑直穿過大堂,緩緩地向樓梯走去。
餐桌上的人們依然呆呆地看着我,每個人都露出了恐懼的神情,仿佛面對着地獄來客。就這樣,他們目送我抱着水月走上了樓梯。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緩緩地把水月放到席子上。
“水月,你終于回家了。”我心裏輕輕地念了一句。
然後,我把房門鎖了起來,從包裏找出一塊幹淨的毛巾。我坐在了床邊,深情地注視着躺在席子上的水月。
是的,我說過她就像睡着了一樣。那件白色的長裙還在滴着水,緊緊地貼合着她的身體,顯出一副苗條迷人的身材,只是露在外面的皮膚白得有些吓人。
看着水月安詳的臉龐,一下子我想到了很多,許多年來,我的命運總是在嘲諷着我,現在依然是如此——命運讓我與水月在幽靈客棧相遇,命運讓我們在七天之內墜入愛的深淵,命運又讓我們在轉眼間陰陽兩隔。
接下來,我開始拿着毛巾給水月擦身,從她沾滿海水的頭發開始,小心翼翼地擦遍了她全身。我的動作很慢,手上也很輕,足足用了半個多小時才給她擦幹淨。
忽然,傳來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但我并沒有動,而是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但敲門聲始終在繼續,我終于站起來打開了一道門縫。
透過狹窄的門縫,我看到了一盞昏黃的煤油燈,提燈的人正是丁雨山,他看起來非常小心,壓低了聲音說:“我們下去談談好嗎?”
我猶豫了片刻還是同意了,但離開時特別把房門給鎖了起來。
來到底樓的大堂裏,他們仍然坐在餐桌前等着我,就連秋雲也下來了,而阿昌則站在他們的身後。
慘白的燈光照着他們的臉,樣子似乎比死去的水月更加可怕。我冷冷地說:“有什麽事就說吧。”
丁雨山的臉上擠出一絲極不自然的笑容:“周旋,你一定餓了吧,先坐下來吃晚飯吧。”
餐桌上已經為我準備好了晚餐,我确實感到自己又冷又餓,也就不客氣地坐了下來,不到10分鐘就吃好了。
然後,我擦了擦嘴巴說:“你們不會是特地叫我下來吃飯的吧?”
“當然不是。”說話的是秋雲,她盯着我的眼睛說,“你知道我們的意思。”
我緩緩地吐了一口氣,幽幽地說道:“水月?你們為什麽總是盯着水月?你們因為她而感到恐懼?”
“她不是沉睡在海底嗎?”
“不,也許昨天她根本就沒有沉下去,而是被海水的暗流一下子卷到了遠處,只是沒有被我們找到而已。我估計在昨天黃昏,當我們回到客棧以後,她又被漲潮的海水帶了回來。是的,她被沖上了海灘,就這樣在海邊躺了20多個小時,直到剛才被我發現。”
“這怎麽可能?你又是怎麽會想到去海灘的?”
“也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他們沉默了片刻,似乎都在想象着我抱起水月的那一幕。
突然,高凡顫抖着說話了:“不可思議。”
“是的,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的嘴唇都有些發麻了。
丁雨山終于說話了:“行了,周旋,我們就當這是一場奇跡吧。”
“奇跡?你說得沒錯。”
“現在讓我們來讨論一下,怎麽處理水月?”
“處理?”我愣了一下,然後有些激動地問,“為什麽要用這個詞?她不是一樣東西,而是一個人!”
“不,她已經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具屍體。”
我微微地顫抖了一下:“你想怎麽樣?”
丁雨山看着我的眼睛,冷冷地說了一句:“埋了她。”
瞬間,我感到血脈贲張起來,情感完全壓倒了理智,我怔怔地說:“埋了水月?不,絕不,我絕不!”
“讓死者入土為安,是我們生者的責任。”
“不,不——”我猛地搖了搖頭,然後把目光對準了琴然和蘇美,“你們不是和水月從小一起長大的嗎?難道舍得離開她嗎?”
蘇美咬着嘴唇說:“我們不可能把水月的屍體帶回去的,先通知這裏的火葬場吧。”
“你們要把她給燒了?不,我絕不和她分開。”我想當時我已經瘋了,根本意識不到嘴裏說了些什麽。
這時候,秋雲用柔和的聲音說:“周旋,你的精神很不好,回去好好休息吧。等你一覺醒來以後,就會主動把水月給埋了的。”
當時我的腦子裏昏昏沉沉,不知道該回答什麽,就起身離開了大堂,晃晃悠悠地跑上了樓梯。
剛剛跑上二樓的走廊,身後就傳來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我回頭一看,只見阿昌提着煤油燈跑了上來,他的手裏還拿着一卷竹席。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接過了席子後,我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等阿昌走了以後,我抱着席子進入房間,然後再把房門給鎖好。水月依然靜靜地躺在床上,柔和的燈光照着她蒼白的臉龐,緊閉的眼皮微微發出一些反光。那身白色的長裙已經完全幹了,依然緊裹着她的身體。
臺風正在呼嘯着,我走到窗前輕輕地打開一道縫,只聽到外面的狂風暴雨震耳欲聾,一絲陰冷的風立刻卷了進來,讓我猛打了一個冷戰。我連忙關掉窗戶,外面漆黑一團什麽都看不清,我只能想象着渾濁的浪頭,在臺風的指引下瘋狂沖擊海岸的景象。
我聽到牆壁和木板發出清晰的顫抖聲,感覺就像是一場輕微的地震。這座客棧已經有90多年的歷史了,如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一樣,在臺風的沖擊下搖搖欲墜。其實,我真希望幽靈客棧被臺風卷走,也就不再有這麽多惡夢了。
把阿昌給我的竹席鋪在了地板上,這張席子是全新的,摸上去光滑而幹淨。也許,整個客棧裏只有這醜陋的啞巴,才能夠明白我的心思,他知道我會給水月守夜的,床自然是留給了水月,而我就要睡地板了。
入睡前我又看了一眼水月,忽然想起了小時候,給剛剛去世的爺爺守靈時,他就躺在家裏的一張竹榻上,穿着件白色的壽衣。整晚房間裏都點着蠟燭和香,而且絕對不能關燈,始終都要有光線照着死者,但不能出現鏡子或者任何能反光的東西。
葉蕭,現在的人們已經很少能經歷這種事了,往往親人一死就被送到了火葬場裏。其實,古時候幾乎所有的死人,都會由親人來守靈,有的人甚至要與死者在一起晝夜不停地度過7天,沒有人會覺得恐懼,只有失去自己所愛之人的憂傷和悲戚。
守夜開始了——
水月閉着眼睛躺在床上,我睜着眼睛躺在地板上,就這樣堅持了兩三個小時,靜靜地聽着窗外呼嘯的臺風,直到被洶湧的海水吞入黑暗之中。
是的,我感到自己躺在漫無天日的水底,就像水月的樣子。忽然,一線幽暗的光覆蓋到了我身上,耳邊似乎聽到了一陣悠揚的歌聲。
我聽不懂那些歌詞,只記得它曲折委婉的旋律,還有深夜裏洞蕭的伴奏,這是——
子夜歌。
一瞬間,我的眼前似乎看到了什麽……
閃光的碎片從我腦中掠過,我猛然睜開了眼睛,天花板上的燈光立刻射入瞳孔,讓我一陣頭暈目眩。這裏不是黑暗的海底,而是幽靈客棧裏我的房間,我正躺在鋪着席子的地板上。
忽然,我感到胸口上蓋着什麽東西,一股特別的感覺直滲入體內,讓我的胸腔裏有些發悶。我立刻從席子上坐了起來,發現身上正蓋着一件衣服,在柔和的燈光發出一片幽幽的反光。我迷迷糊糊地用手摸了摸那衣服,只感到水一般的光滑和柔軟,那是上好的絲綢面料。
不,這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一件戲服!
我再定睛一看,身上蓋着的正是那件繡花的女褶,除此以外,還有雲肩、水袖、裙裾……整套木匣裏的戲服全都蓋在我身上。
剎那間,我感到仿佛有什麽東西趴到我的身上,緊緊地貼合着我的身體,撫摸着我每一寸皮膚。這感覺冰涼而柔軟,就像海底的水流,就像水月死後的身體。
不,我立刻顫抖着爬了起來,于是那些戲服全都落到了地板上。我記得昨天準備把戲服給燒掉的,可是一轉眼它們就失蹤了,而現在這些戲服又自己跑了出來。
難道,是我夢游了——在睡夢中我把戲服找了出來,然後又蓋在了自己的身上?
它們是有生命的嗎?
我現在對這些戲服感到恐懼,立刻找出那只木匣,重新疊好了這些戲服,再小心地放了進去。我把木匣的蓋頭關好,又放進了旅行包裏。
窗外的臺風仍在肆虐。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轉過頭看了看床上的水月,忽然發現有些不對勁。我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她的手——我記得她的雙手是平放在身體兩側的,但這時我看到:她的左手正放在自己的身體上。
是誰動過她了?
突然,我跑到門後看了看,房門依舊鎖得好好的,沒有其他人進來過的痕跡。難道還是我的夢游?
不,這不可能。
可死人是不會自己挪動雙手的。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後背心冒出幾絲涼意。我輕輕地伏下身子,摸了摸她的臉龐——
天哪,我的手上感到了輕微的溫度。
就像突然被觸電了一樣,我的手立刻彈了起來。我撫摸着自己的手,似乎還能感受到水月身上的溫度,這是真的嗎?
我再一次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水月的手腕。找尋了片刻之後,我終于摸到了她的脈搏,雖然微弱但卻是實實在在存在的。
水月的脈搏在跳動!
然後,我顫抖着把手伸到了她的鼻孔前,手上立刻感到了她一陣微微的呼吸——她活過來了!
正當理智幾乎要崩潰時,我看到水月的眼皮微微地動了起來。
幾秒鐘後,她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我呆呆地看着這一過程,幾乎魂飛魄散——水月的眼睛半睜半閉地看着我。
她複活了!
至少,我确信這不是夢。
透過她略顯疲憊的半睜的眼皮,我看到了她那茫然的目光,一些晶瑩的東西在眼眶裏閃爍着。不,再堅硬的岩石都會被她融化,面對着這雙憂郁的眼睛,我沒有權利恐懼,更沒有權利退縮。
水月盯着我的眼神有些似曾相識,目光中流露出無限的深情,我知道——這是愛的眼神。
她的那雙嘴唇微微嚅動了幾下,終于緩緩地張開。我聽到她的喉嚨裏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似乎是在咳一口濃痰,她的表情也有些痛苦起來。我立刻把手伸到了她頭下,輕輕地扶她起來。水月把頭湊到了床邊,對着地板吐出一口綠色的水。
也許是海水吧,我立刻聞到了一股鹹澀的氣味。水月繼續大口地吐着,地板上很快就被吐了一大片,她看起來就像是剛被從海裏救上來的人,正在把吃進體內的海水吐出來。
終于,她停止了吐水,緩緩地深呼吸了一口氣。我拿出毛巾擦了擦她的嘴角,一言不發地盯着她的眼睛。
水月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突然說話了:“我在哪兒?”
她的聲音綿軟而虛弱,帶着一股喉嚨裏的假聲。
我的心立刻被她打動了,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落在了她的嘴唇上。我托着她的頭說:“水月,你在幽靈客棧。”
“水月?幽靈客棧?”她輕輕地念着這兩個詞,茫然地看着我的眼睛說:“你說的水月——就是我的名字,對嗎?”
“是,你終于記起來了。”我輕輕地撫摸着她的下巴,眼淚繼續落到她的嘴唇上,“水月,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周旋啊。”
“周旋?”她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說,“是的,我記得我很愛你。”
這時我已經泣不成聲,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麽。
水月忽然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幽幽地說:“味道真鹹啊,這是你的眼淚?”
我連忙抹了抹臉上的淚水說:“是的,這是眼淚的滋味。”
忽然,我發現她的眼睛裏也滾動起了淚花,幾滴淚珠從她的眼角緩緩地滑落。她的胸口有了明顯的起伏,嘴裏略顯激動地說:“我終于又見到你了。”
“是的,我們不會分開的。”我緊緊地摟住她說,“告訴我,你現在需要什麽?”
她輕聲地在我耳邊說:“我感到肚子很餓。”
“對。”我連忙點了點頭說,“你已經幾十個小時沒有進食了。水月,你先躺在床上等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
我立刻離開了床邊,先把地板上那灘綠水擦幹淨,然後悄悄地走出房門。
這時候我已不再感到恐懼,心裏只覺對水月失而複得的幸運。
是的,她活過來了,我相信這是命運的奇跡!
跑下黑暗的走廊,悄無聲息地走進了底樓的廚房,在一團漆黑中我摸到了電燈的開關,當廚房被電燈照亮時,一個黑影從角落裏跳了起來,當場把我吓了個半死。
原來是阿昌,他一直都睡在廚房角落裏的一張小床上。看到我的時候,他自己倒是被吓壞了,那雙大小不一的醜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身後,仿佛我的背後站着一個吊死鬼似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回頭看去,但身後只有一片黑暗。我輕聲地對啞巴說:“阿昌,快幫我燒一碗熱粥。”
他茫然地盯着我,似乎能從我的眼睛裏發現什麽。我知道阿昌雖然醜陋,而且還不會說話,但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
阿昌立刻就點了點頭,揭開竈上的一口大鍋,裏面本來就有一大鍋粥,是晚上就燒好了的。他重新在竈裏點上了火,很快就看到一股熱氣冒了起來。
我在旁邊等了十幾分鐘,直到那鍋粥終于燒熱了。阿昌給我盛了一大碗粥,我說了聲謝謝,便端起粥和調羹,匆匆地離開了廚房。
小心翼翼地端着粥,我一路無聲地回到了二樓的房間裏。
水月半躺在床上,看起來要比剛才好點了,只是面色依然蒼白。我把粥送到了她的嘴邊,用調羹喂着她吃。她吃了幾口就說:“我又不是小孩子,讓我自己來吧。”
她自己拿起了調羹,就像久病初愈的人那樣喝着粥,很快一碗粥就被她喝光了。然後,我把碗放到了旁邊,輕撫着她的頭發問:“水月,你還記得海裏發生的事嗎?”
“我不知道。”她擰起了眉毛,似乎不願意回憶起那痛苦的經歷,“我只記得我被大海吞沒了,四周全是黑暗的海水,當時什麽都看不到。忽然,我仿佛看到一線幽光亮起,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水月,你知道嗎?昨天你在海裏游泳失蹤了,直到今天黃昏,我才在海灘上發現了你。到現在已經30多個小時了。”
她茫然地搖了搖頭:“那一幕好像就發生在幾分鐘以前,又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不知道……”
“我估計你在昨天黃昏時,被漲潮的海水帶上了海灘,然後就一直躺在那裏昏迷不醒。因為極度的疲倦和脫水,使你一度進入了醫學上所說的‘假死’狀态。”
“假死?”
我點了點頭,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了:“對,在醫學上這是極其罕見的。‘假死’是一種深度的昏迷,甚至會暫時地停止呼吸和心跳,但你的大腦依然活着,并且很快就會醒來。有的缺乏經驗的醫生,會把‘假死’狀态的人誤診為死亡,有時就會發生某些人在棺材裏複活的報道。”
“‘假死’後醒來就是複活嗎?”
“不能這麽說,盡管這看起來非常像。曾經有一個博士做過研究,在越南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