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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問你,伊墨可見過沈念的字畫?”

事關小姐。月靈抿緊下唇。

“你不想說?無妨,那我們的交易且拖上一拖。”

月靈氣惱,沉思後,無奈道:“小姐曾為墨将軍作畫。”

蕭婧依眯起眸子,果然!難怪伊墨對那柄折扇出神。

之後一路兩相沉默。月靈心下疑惑,謹慎不言。

·

當日将軍府的晚膳,氣氛同樣低沉。伊墨在書房呆坐半日,頭腦混沌,只顧埋頭吃飯,對怒視自己的目光毫未察覺。

蕭婧依心氣不順,回房之後就将那柄斷扇丢進櫥櫃犄角旮旯裏,巴不得再不見它。

彼時,蕭姑娘後知後覺,她對司馬梓的心思舉動也須得有更透徹的認知。暗嘆,留下月靈或許有意外之喜。

作者有話要說: 近兩天捉蟲 修改字詞,若給大家造成困擾,敬請原諒。

還有兩處錯誤更正如下:

一是時間點,沈家冤案發生在‘現在’的六年前年初

而伊墨從軍離家是在七年前春天

二是稱謂,驸馬爺他老爹的稱謂,由宰首改為內閣宰輔(借鑒唐代官稱),因為又提到有丞相在,宰首重複了……

望見諒,鞠躬致歉

(補個字,僞更)

☆、嫌隙

翌日,被府上的蕭姑娘冷落一整日的伊墨遲覺不對,晚膳後,亦步亦趨地随人家蕭姑娘回跨院去。

蕭婧依面色如霜,到門前快走幾步,進門回身,作勢就要阖門。伊墨伸手攔門扉,讪笑,“這是做什麽,閉門謝客?”

“你随我來作甚?”蕭姑娘火氣未消。

伊墨打量她的臉,“今兒是怎麽了,寡言少語的,不像你的性子。”

蕭姑娘回以一笑,“莫不是你很了解我?”

伊墨眉梢攢動,嗫嚅後默然。

見她如此,愈發氣惱,蕭婧依将房門重重阖上。

不消片刻,房門又敞開來。蕭婧依塞了什麽到伊墨懷裏,重又阖上房門。

“這、”伊墨展開牛皮紙包,各式香葉顯露眼前。

望着門外半晌未動的朦胧人影,蕭姑娘又喊了句置氣話:“不勞将軍您借花獻佛,小女子受不起!”

伊墨愕然,她還從未面對過眼下這般莫名吃閉門羹的境遇,隐約聽出那姑娘現下窩着無名火,琢磨片刻後悄然離去,暫避鋒芒。

·

喧鬧集市劃開整夜的沉悶,其間夾裹着商販走卒朗聲的吆喝叫賣,包容了三教九流的來往大衆。

伊墨提着油紙包,悠閑漫步其中。

從一家店門前排起長龍的點心鋪子跻身出來,在她手上又多出一摞牛皮紙包裹的點心——蕭婧依偏愛的杏仁酥。

她來逛集市目的就在于此。

“伊公子?”驀然聽聞這一聲呼喚,伊墨下意識四下裏尋她記憶深處的小少年,她的胞弟。

四下裏不見伊硯,伊墨後知後覺地循聲回頭。

“伊公子竟也有閑暇時候。”蕭若水領人上前來,湊近調笑對面的人。

“羅姑娘。”街頭紛雜,不好用尊稱,更不好見禮。蕭若水只能代稱伊墨為公子。伊墨即刻了然,颔首算作招呼。

“公子這是、”蕭若水轉眼間已将眼前人打量一番,視線在她手提之物上頓了頓,又擡眸望向那人。

伊墨笑得溫和,“舍妹偏愛這家的點心,說是甜而不膩。”

杏仁酥?

在蕭若水凝神沉思時,伊墨總算注意到對面人身後那位,眨眨眼睛,訝異道:“月靈姑娘?”

以沉默狀旁觀許久的月靈颔首回禮。

伊墨疑惑地擰起眉,目光在倆人間游移不定,“兩位姑娘是舊識?”

月靈依舊不語,面無表情地垂眸,盯緊伊墨手上的點心包裹兀自出神。

蕭若水聞言淺笑,“算不上舊識,近來才相熟罷了。”

見人家不願意多談,伊墨識趣地笑笑,“既如此,我先行一步,日後二位若得空,來府上走走。”

就此作別。

街市人人潮湧動,路中央卻站定二人。

眺望伊墨離開的方向,蕭若水沉思不語,反倒是月靈先出聲:“我看貴館還可以冠以旁的聲名。”斜睨另一人,“所為假仁假義,所言不盡不實。”

“月姑娘此話怎講?”蕭若水端出客套大方的笑,反問道。

月靈輕哼,“羅姑娘想來清楚。”

聽來,“羅”字咬得極重,蕭若水挑眉,心下了然,“彼此彼此。”

同樣清楚蕭若水言下之意,月靈擰眉反駁:“故意接近與別有隐情,想來不同吧?”

蕭若水依舊是疏離且柔和地笑着,“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月靈撇開頭,“果然是近朱者赤。”

蕭若水恍若未聞,神色淡淡,“我們繼續走走,瞧瞧還需往樓裏添置些什麽。”

·

誰道巧字難書。

伊墨第二日又現身于點心鋪子前密集隊列中,而她在閑暇張望時,竟又得見蕭若水與月靈一同現身,她撇開頭,心頭疑惑更甚。

第三日,手捧一包點心匆匆回府的人,不出意外地,又撞見蕭、月二人身影。這回見稍有不同,伊墨遠觀她二人各自提了不少貨物向蕭館方向去,比較二人背影,伊墨估計,月靈背負的重量,包括手提的、肩背的,顯然比蕭若水重上許多。

伊墨心生疑窦,快步跟随到門口,擡首瞥一眼行雲流水般書有‘蕭雅閣’三字的黑底鎏金松木牌匾,随即入門。

眼下時辰尚早,伊墨跨入樓中再望,四下裏整潔而空蕩,堂中只有掃除的店夥計,翻賬本的掌櫃。伊墨擡腳就往後院走。

蕭若霜掀簾入堂前,正好與這‘不速之客’撞個正着。眼中的驚訝氣惱一閃而過,蕭若霜擺出生意人來者不拒的寬厚的笑,“今日樓裏還未開業,煩勞這位客官尋一處落腳稍候。”

“如有冒犯還請見諒。在下只是來尋一熟人。”伊墨行過禮,擡眸。

四目相對,恍若相識。蕭若霜轉而憶起這人幾日前曾深夜闖店,态度當即冷下,“那您怕是來錯了地方,我蕭雅閣只談生意,不顧餘閑。”

幾道對話,伊墨也認出對面這名曾攔路的女子,不再多言,拔腿就往後院去。

蕭若霜側身伸手将人攔下。

兩相對峙,目光膠着,眼看就要動起手來。

女子自簾後悠然現身,輕笑道:“墨将軍來得好早。”

看清來人後,伊墨再一拱手,“望羅姑娘成全,伊某有話想對月姑娘說,借您貴寶地一用。”

蕭若水微微怔愣了下,“你說靈兒?她在後院,将軍請自便。”

伊墨再道謝,快步進院去。

蕭若霜不甘,擡腳要跟上,被蕭若水阻攔。

·

始進到後院,伊墨腳步就直向俯身于磨盤前奮力搗藥的人影去,“月姑娘。”

“将軍有話但請直言。”月靈垂首,搗藥動作不停。

“月姑娘為何在此?”伊墨直到月靈身邊停下,垂首凝視于她。

月靈抿唇不語。

伊墨繃緊了面頰,沉默片刻後又道:“伊某心有一問,不知月姑娘可願解惑?”

依舊默然。

“伊墨早就有疑問欲要求教姑娘。”伊墨被月靈不理不睬的無視态度惹火,上前一步扣住藥臼,止住月靈接下來的動作。

“請将軍明言,月靈趕時候。”

“好!”伊墨雙目定在她臉上,“敢問月姑娘,在司馬府待得好好的,為何跑來這裏?”

月靈面無表情,“将軍如此猜度便是如何。”

伊墨冷笑,“我本以為兩位姑娘是真心待念兒的,如今看來,再一再又……”搖頭,“卻是她識人不明。”

“既如此,保重。”伊墨說完,冷冷轉身。

月靈垂首,握緊石杵的右手愈發用力。

伊墨将整包點心都擱在櫃臺面上,不置一詞,就此離去。

蕭若霜将點心提到蕭若水面前,不解擰眉,“他這是何意?”

蕭若水将點心接過,擡腳向後院去。

·

接連幾天享受優待的蕭婧依,這一日自然沒等來伊墨親手帶回的點心。

不過倒也沒出現伊墨臆想中的類似前幾日小姑娘耍小性子的場景。

又過一日,縱使攔下了還要趕早集的伊墨,蕭姑娘依然喜獲兩盒杏仁酥。

這回,面對着不請自來的蕭若水,蕭婧依心情顯然比前次輕松許多。

蕭姑娘随手遞回一包去,“有勞蕭掌櫃,拿回去讓大夥嘗嘗。”

蕭若水仔細接過,作別換手時将一折字條緊握手心。

·

回到樓裏,蕭若水未曾耽誤,獨自回房展開字條,打眼一掃,驚愕之餘,急着将字條置于燭火上點燃。

須臾間,字條飛灰湮滅。蕭若水緩口氣,字條上的一字仿佛還在眼前揮之不去。

當今聖上的名諱。

單單一字,蕭若水已知曉主子心意,走回書桌前,斟酌提筆。

·

上次賭氣回府之後,月岚近旬日未見她家小姐,卻不想再見情形竟是如此——

月岚在這日清晨返回府上,直奔司馬梓居住的院落卻撲了空,幾相問詢才知曉小姐她晨起去花園漫步。

月岚火急火燎趕過去,卻為所見迷蒙了眼。

司馬梓立于牆邊那株海棠前,捏柄與她素手極不相稱的笨重剪刀,俯身仔細修剪枯枝。

“小姐……”單望着那道纖瘦背影,月岚不由得心酸。她家小姐太過執拗,凡認準的必悉心待之,侍弄花草都親力親為。

“岚兒,怎麽一早回來了,早膳可用過?”司馬梓聞言,回眸淺笑,此言畢,人已沿花池小徑折回到月岚面前。

月岚忙不疊地點頭再搖頭,“小姐,侍郎大人好得很,奴婢哪也不去了,只管守着您。”

司馬梓笑,“守我做什麽?過段日子我也不在府上,”頓了頓,“再說,我看你這丫頭和伊硯相處得來,日後你去他府上,總不會受委屈。”

月岚不解地眨眼,“小姐,您不在府上是要去哪裏?”

司馬梓不語,緩步而行。

月岚跟上,言出欣喜:“小姐,是大事将成,我們要回江州了嗎?對了,月靈呢?”

司馬梓頓步,擡頭遠望,“她出府忙其他事去了。”晨曦破曉,旭日東升,朝晖由天邊恣意鋪灑開來。女子身上沾染的晨露借此綻放絢爛光彩。被調皮的柔光安撫的嘴角輕快翹起,“回江州,想來快了。”

柔軟的嗓音浸在暖意裏,泛着甜意。聞言,一旁女子歡喜着笑開,回饋暖陽。

☆、面君

作者有話要說: (捉蟲)

早朝過後,自宣政殿後殿門外,內侍宮女隊列二縱。隊列前頭,是空蕩蕩的禦辇。

身着輕甲的禁軍統領祁陽從隊尾疾步趕到隊首,眺望到前頭三兩身影,疾行跟上。

“李安。”負手闊步在前的少年君王輕喚一聲。

“奴才在。”跟在幾步後的禦前內侍總管躬身應聲。

“你去驸馬府一趟,傳朕口谕,解史岩禁足。”

“是。”李安唯諾應答。

淩晟止步,“還有,順道去伊墨府上看看。”

李安再次應聲。他自然知道驸馬府與将軍府并不順路,更通曉皇帝陛下言下之意。皇家人言行,何曾如字義表面那般簡單。

“陛下。”

淩晟身形未動,祁陽已追至身前。

“愛卿步履匆忙,所為何事?”

祁陽恭謹麻利地見禮,抱拳俯首答話:“回陛下,臣府上昨夜收到一封傳書。”

陛下斜睨他一眼,興致缺缺。

“臣愚笨,不解其意,特來求教、”祁陽轉向淩晟身後的另外一個男子,“昀先生。”

淩晟眉梢松動,進一步道:“既如此,賀昀,你幫祁卿拿個主意。”

“是。”随行聖駕的中年男子轉身接下一方字條,看過後,輕舒口氣,轉身來颔首,“恭喜陛下得償所願。”

“哦?”淩晟的好奇全被提起,由躬身道喜的男子手上将字條搶過來,一目十行。

恭請聖安,見信如面

蕭館月圓,靜候佳期

淩晟收起字條,眸子一亮,“李安,出宮不急。賀昀,即刻随朕出宮!”

今日便是十五。

·

“假傳消息,你好大的膽子。”斜靠在桌邊的女子半阖着眼,眼波中流瀉的精光已将面前人看個通透。

“屬下知錯。”蕭若水謹慎地躬身一旁。

“欺君之罪,你闖下的,你自己擔着。”女子起身,擡腳便要走。

蕭若水側身上前,嚅嗫道:“主子請慢走。”

蕭婧依偏頭來,眯起眼,“怎麽?主意打到我身上來了?”

蕭若水低聲道:“陛下想您想得緊、”

蕭婧依打斷她,“你對他倒是了解。”

蕭若水汗顏,“屬下不敢,妄自猜測的。”

“揣度聖意,第二條罪過。”蕭婧依鄭重地拍拍她的肩,出門前又補了句:“喊月靈去知會她一聲。”

“是。”蕭若水望着那人輕快的背影,心下嘆息。還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古話有理。

·

藏青長袍加身的淩晟興沖沖地推開蕭館三層雅閣的朱漆門,掀開珠簾,神色一凜。

眼前的女子清雅溫和,顯然并非他內心記挂。

他正要擡腳離去,桌邊女子忽而起身發聲:“臣女假借蕭宮主之名貿然求見陛下,還請陛下稍安勿躁,容臣女細說。”

淩晟警惕地打量她,半晌,悠悠開口:“你是何人?哪位愛卿府上的?”

司馬梓恭謹行道萬福禮,緩緩道:“臣女先父乃前江州知府。臣女原姓沈,單名念。”

淩晟瞠目,後退一步,沈家大案是他登基當年震驚朝野的朝臣貪污大案。此間種種情形,記憶猶新。沈念?那罪臣之女不是伏法獄中了嗎!轉念間忿然拂袖,聲色凜然,“一派胡言!你是哪裏來的女子,既知曉朕身份,還敢在此信口雌黃!”

司馬梓起身,半點不見惶惶之色,垂眸沉聲答:“臣女先母複姓司馬,本為前太傅之幼女,臣女隐名司馬梓,随母家姓,從木字輩。”昂首,直視君威凜凜的少年君主,淡然道:“陛下可還要再聽下去?”

少年天子神色驟變。他生母蓉貴妃恰是司馬太傅家長女,他外祖家的事他豈能不曉?!

太傅幼女,他的姨娘,當年為與心上人長相厮守,不惜逃婚出走,惹得大動肝火的老太傅揚言将不孝女逐出家門。太傅家小姐還真秉承了書香世家的倔強風骨,自此後音信全無。

後來老太傅遺憾辭世,老夫人相随而去,蓉貴妃體弱難醫,司馬家當輩人唯留長子司馬蕭一個。再之後,經歷過新帝登基與改朝換代,司馬蕭奏請離朝,遠游尋找小妹司馬菲的下落。

“你、當真是、姨母之女?”此刻,少年皇帝震驚不已。

司馬梓淺淺回視,“臣女所言,句句屬實。”

·

二十幾年前,司馬小姐離家出走并非意氣行事,而是與她心上人,高中進士、禦封江安知州的沈農一同商議踐行的。

赴任途中,喬裝改扮的二人經歷重重盤查,途徑長江北岸的上郡縣時,由一隊南下走镖的商隊那聽得,太傅家三小姐逃婚離家,老太傅怒其不争,已然将其逐出本藉雲雲。

司馬菲黯然。登船過江前,拉沈農一起,朝北方跪首扣頭。

女兒不孝。父母大人養育恩德,無以為報。萬望父母珍重、勿念。

司馬菲默念離家時的幾言留書,擡眸時淚眼闌珊。

她自知曉,父親此般漠然決絕,不過是為女兒放歸山水任性而為的苦心庇護與成全。父母的養育之恩與舐犢之情,她唯有謹記在心。

自離家之日起,司馬菲已有隐名遁世的打算。聽聞家中的消息,她心中愧疚感激之外,主意愈加堅定。沈農上任未至半載,司馬菲正式跨入沈家大門,自此隐名,對外只稱沈三夫人。

他二人說來巧合,一見傾心結下奇緣不說,家中排行同為三。

所幸,舍棄嬌貴日子的司馬菲眼光獨到,她看重的少年人确是如她所想般勤勉上進之人。不出幾年,沈農高升江州知府。同年,夫妻倆喜得千金,這位沈三夫人為愛女取名為念。

念,并含牽挂與柔情之意。

沈念記得,她幼時好奇問過母親,為何年節時單與祖父家團聚,總不見外祖家。記得那時母親遠眺北國,沉默良久,方才道出她外祖家路途遙遠,車旅勞頓,等她長大些,就帶她回去拜見外祖。

小沈念點頭,敏銳地察覺母親心情不佳,此後不再追問。

沈念不曾想過,聽母親細說外祖家情形,竟是那般情景——

隔着暗生腐朽的木栅欄,母女二人執手相望。

黛色襦裙的女子風華依舊,一颦一笑間,已然褪去年少時的嬌縱,融合江南風土的娴靜溫婉。“念兒,沈家遭劫,日後家族名望皆系于你……你答應娘,切不可任性妄為,不要出事。”

沈念淚眼婆娑,哽了喉嚨,執拗地握緊母親雙手,若有所察地連連搖頭。

風華女子抽手為女兒輕柔拭淚,不放心地囑托一番後,将陳年往事簡短道來。

聞言,唯有震驚。

勉強撐起沉重鏈條重量的細瘦手臂越過栅欄,輕撫少女臉頰,女子溫言低語間,眉眼溫柔,“今夜會有貴人到訪相助,念兒,答應娘,随她們去……留得青山在,沈家總有複興之日。”司馬菲細細描摹女兒的樣貌,看不夠似的。

沈念壓不住心慌,扯住母親的衣袖低聲啜泣,“娘親,不要……念兒陪着您……”

狠心抽回手,文雅起身。

手铐鏈條無情地砸在木栅欄上,震得沈念心慌不定。沈念扶着震顫的栅欄緊跟着站起,驚慌地喚一聲:“娘!”

司馬菲退後幾步,脊背筆直,笑意淺然,“忠義難全,古來如此。”望向臉色煞白滿目驚慌意的獨女,神情黯然難掩傷痛,“念兒,沈家凋敝,相比你諸位堂兄,娘更放心你。娘要你答應,出此門去,隐忍薄發,早日上達天聽,為沈家正名……若你執意妄為,你我母女情分斷絕!”司馬菲含淚吐出錐心之言,目光游離到一旁,不忍直視愛女無聲泫然又強忍悲痛的情形。

母女倆固執着靜默,各不相讓。清淺的腳步聲紛至沓來。

“夫人,小姐!”月靈撲到栅欄前,急切地呼喚。

司馬菲淡漠回身,閉目,“靈兒,帶小姐走。念兒她身子弱,又執拗慣了,往後全仗你二人照料。”

“娘……”沈念顫聲喚道,留戀與勸言不待出口。

此刻腦海中浮浮沉沉的,盡是過往的柔和光陰,嘴角浮起和煦笑意來,司馬菲暖聲道:“你與岚兒自小入府,也算是我看着長大的。岚兒天性孩子氣,她們,往後,我就交與你了。”

月靈後退一步,撲通一聲直身跪在栅欄外。她家夫人的心意到此刻再愚笨她也懂了幾分,千言萬語融成一句哽咽,“月靈定會盡心守護小姐。”

司馬菲淡泊輕笑,“再耽誤不得,快走吧。”

粉白襦裙的少女再度跪地,泣不成聲。

來人領頭的白衣女子拔劍劈落牢門鏈條,推門而入,傾身,将少女手腳上的枷鎖直接斬落,幹脆利落,音色清亮,不為當下的陰暗腐朽之地或母女深沉作別之情沾染半點,“沈小姐,請。”

即使氣息不順,被哽得無法發聲,沈念固執的搖頭從未遲疑過。

“小姐。”月靈鄭重向當家主母叩頭拜別後,撲到小姐身前來,聲淚俱下地勸。

隔着栅欄定定望着母親,哪怕入眼的背影一如既往地強硬,沈念執拗地抗拒着身邊人的勸說。

白衣女子搖頭,輕道一聲“得罪勿怪”,極快收劍,一記手刀劈向倔強女子的脖頸。

司馬菲聽到低吟聲響心猛地一縮。月靈訝異地擡頭,切齒道:“你!”

“事态緊急,快走。”白衣人說完,淡淡瞥向隔壁監房一眼,提步就走。

月靈胡亂抹去眼前朦胧,轉身将她家小姐輕放在背上,側頭,望了半晌,“夫人保重。”在為首女子多番催促下,咬牙離去。

司馬菲猝然回首,眺望女兒昏睡的背影,淚眼婆娑。

念兒,別怪娘親狠心。娘親放心不下你爹爹,更不能茍活于世牽連母家。可你不同,我與你爹只盼你一世安康。

☆、背離

心中驚駭稍平,淩晟定睛望向端坐桌對面的女子,神色了然,“救你的是蕭家的人。”

沈念偏頭,拭去布滿眼簾的濕潤,輕聲應下,進而解釋道:“家裏出事時,母親授意她二人去尋的。”

‘她二人’自然就是沈念的倆侍女了,淩晟冥想片刻,遲疑出口:“照依兒的性子,怕是……”

怕是不會多管閑事。沈念自嘲地抿唇淺笑,她當然知曉蕭婧依離經叛道是為的什麽,擡眸,只捎帶疑惑地道了句:“聽聞是若水姑娘帶人行動的。”

言下之意,當初遠在邊關的蕭婧依全然不知曉。淩晟聞言,果不其然舒緩了神情,繼而心下輕松地定神打量起他這位不曾謀面的小表妹。

話說開了,沈念也無所畏懼地生出幾分親近之意,提了紫砂壺,皓腕輕擡,傾倒茶湯,敬遞茶盞向對面,舉杯相邀。在年少帝王斂神執起茶盞時,她先一步,并着滿腹複雜心緒與馨香茶液咽回腹中。

據她後來查探所知,六年前初春,沈家事發時,初次立下軍功得到晉升的伊墨,已然與那人相知相識、相互親近。再憑之後幾次與蕭館的聯絡猜度,蕭若水此人不像是逞一時之勇的莽撞人,再者,即便她有意出頭表現,事後,按蕭宮主霸道驕縱的性子,也容不得她到今日這般。

熱茶沁入心脾,喉間泛起的卻是絲絲涼意。沈念輕放茶盞,扯平了無奈泛苦的唇角。

原來許久之前,蕭婧依就決然為那人舍棄一切了。如今更算是“公開”宣告天下執意對那人掏心掏肺……

如此看來,她本身湮沒當初的沈念,以陌生而強勢的姿态回歸,并無過錯。

另一旁,打量過她的纖瘦身形與黯然神色,淩晟嘆息:“念兒,這些年,委屈你了。”

一句“念兒”,未喚得心湖深處零星半點的血脈溫情,倒是驚起她隐忍數載的濃烈愛恨,她擡眸,神色淡淡地,與世事世人無端疏離,“臣女會從旁人角度證得沈家清名。眼下,陛下還請看待臣女是舅父府上的司馬梓。”

淩晟舉杯盞抿茶的當口,思緒百轉千回,放下茶盞,和煦溫言:“梓兒今後有何打算?”

司馬梓聞言淺笑,她在此恭候多時了,“說來,倒有一事,普天之下,非要請陛下應準不可。”

“哦?”被人奉承總是難免心曠神怡,淩晟揚起薄唇,接上一句:“梓兒直說無妨,凡是為兄可達成,絕無二話。”

司馬梓垂眸,俏皮嘴角悠然翹起,“臣女所求,并非尋常表兄可為……”瞥他一眼神色無異,“陛下君無戲言,表妹就當您應承了。”

淩晟眯起眼,投向對面女子的目光愈發深邃,他這表妹,可是不簡單,“你我是表親兄妹,為何如此客套?便是尋常人家的兄長,應承妹妹的事也必會盡心達成。”

司馬梓當下慌忙起身,俯首一旁,“臣女失言,望陛下恕罪。”

“你這是做什麽?才相認又與朕生分起來了?”淩晟并未留意措辭,緊着将人扶回原位。

垂首的司馬梓,神色微變。

“梓兒方才還未明說,到底因何事為難?”

司馬梓輕咬朱唇,神情糾結,“臣女、”

淩晟無奈輕笑,“你與為兄還是這般生分?你若執意如此,為兄可要食言了。”

擡眸,受溫和目光的鼓舞,司馬梓直言道出:“臣女、敬慕陛下……還望陛下……”咬牙說到此處,話音悄然消散。面對往日無甚感觸更甚至心內隔閡數載怨恨的,被她私心定義為“不聰不明實屬昏君”的人,要她如何将這胡謅來的虛無情義宣之于口呢?

她話一出,登基數年、自小修習君王之道的少年皇帝登時沉下臉,驚愕神情不加掩飾。剝去她冠冕堂皇的理由,單是她這念想就足以令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陛下失神驚心。淩晟偏頭穩下心神,轉回頭,對上那雙羞怯躲藏的眸子,溫和依舊,“學士府冷清,往後常來宮中走動走動,正巧依兒時常叨念宮中生氣寥寥憋悶得慌……”

司馬梓窺看他一眼,斂目垂首,“陛下整饬綱紀、宣揚儒術,又滿腹才情,臣女入京以來,感念愈發深刻,”擡眸,羞赧道:“今朝與陛下相見,臣女期盼已久……”言畢,閉目無聲嘆息,她只這句“期盼已久”是實打實的真心,為布局,進宮這一步,橫豎躲避不過。

淩晟匆忙提起杯盞啜一口壓平心疑,他已經暗示地如此明顯,她竟還裝作不知?這是打定主意往他後宮裏鑽麽?!一口茶的功夫,思慮許多。她與伊墨的少年事,暗衛早有禀告,她意欲入宮究竟為何?重振家族名聲?貪慕權勢?保全心上人?或是,與許多人一般,藏了見不得光的賊心,意圖窺探他淩家江山?如此看來,身在皇家還真是飄零無依,內親外戚不少,能互訴知心話的鳳毛麟角。思緒到此,絲縷溫情随之湮滅。再度注視她,他的雙目銳利,面色凜然,“你苦心多年。為的就是來見朕,求朕帶你入宮?”

溫言不複,情緒不染。

“臣女自知,敬慕陛下不過妄念……但求陛下準允臣女入宮常侍君側,找尋證據為先父、為沈家正名,此乃心頭緊要……再一,陛下聖裁。臣女飄零于世,幸得舅父憐愛庇護,然府中冷清,終日不見他老人家與兄妹,心中孤寂,只求血脈相依,不負溫情。”

好一個“血脈相依,不負溫情”,他聞言,神色稍緩,細想過後,眉眼溫和如初,複又輕嘆一聲:“早年曾聽母妃說起過與姨母幼年趣事,為兄早該知曉你性子随姨母般執拗。”說着,從衣襟中取出一塊帶明黃色流蘇的金牌遞來,“見令牌如見朕,你呀,日後時常進宮來。”

女子垂眸,不見神色,“臣女不敢做他想,只求随侍君側。”

淩晟清咳幾聲,沉吟過又打岔道:“不如,為兄封你為郡主,享俸祿立府邸,若你想嫁人,将門之後,世家子弟,若有中意,朕為你賜婚如何!”

沈念低眉淺笑,她中意的人,豈會為權勢或是旁的外因而折腰屈服?望向對面時,炯炯目光滿懷希翼,“臣女但求入宮奉君,為奴為婢亦然甘心。”

他這方才謀過一面的表妹當真是個執拗性子。以司馬家的外戚聲名,若她執意入宮,縱使眼下在他跟前碰壁,總也有他法可尋,最遲到三年一度選秀入宮的日子,總也得見分曉……那時,若是司馬家向他施壓,指她落選或是為婢就是皇家天大的笑談了。淩晟默然飲茶,苦思拒絕良策。

司馬梓抿唇,“陛下後宮空缺,群臣進谏的日子想來是不好過……”淩晟捏緊了杯盞,直直逼視她。她昂首來,無比鄭重,“臣女之意,僅于翻.案……我以沈家聲名起誓,絕不越界半步”一字一頓,“天地可鑒。”

淩晟征楞半刻,他到此時不得不信,這女子——由五官相貌到氣勢秉性,與他那位寧折不彎的母妃五分神似,至于他那位固執己見的姨母更不必說——看來确是司馬家後人無疑。似是感慨地會心一笑,“既是如此,梓兒寬心便是。為兄回去請高人算上一算,尋個就近的良辰吉日接你回家。”就此起身。

司馬梓垂眸,如釋重負,“恭送陛下。”

淩晟擺手,“未見你帶侍從出門,為兄順路送你回去。”

司馬梓只得應下。

二人相随出門,出門撞入眼的就是倚着欄杆神情不耐的蕭婧依,蕭婧依來回打量他二人神情,神色複雜,在司馬梓掠過她身邊時,側跨一步攔下,話未出口,先聞冷笑,“你可不像你母親。”

司馬梓身形一僵,眼前這人其意不明,不過這話,想也知道并非善言。

“依兒,不許胡鬧!”淩晟壓低聲音呵責道。

眼中詫異一閃而過,無所顧忌的張揚笑容回歸,“看來我該恭喜娘娘得償所願了。”

這句話還是朝司馬梓說的。蕭婧依說完,冷冷回頭,快步下樓去。

·

蕭婧依無視堂內所有目光徑直出門,未至街角,就與采買歸來的月靈撞個正着。

事後月靈連悔死的心都有,只恨自己早不回晚不回正正撞上這尊惹不起的瘟神。

蕭婧依眼睑半阖,眯眼成月牙狀,笑得人畜無害,向月靈勾勾手指,“過來。”

月靈不情不願又無計可施,磨蹭着湊上前。

蕭婧依簡短幾言後,輕笑離去,留下呆立當場的月靈一人。

·

被蕭宮主勒令拖延時間的人硬着頭皮攔身在她家小姐面前,在光天化日大庭廣衆之下,跪地訴苦。

置身街口,來往紛雜,好奇心滿懷的過路人紛紛止步,對這感人肺腑的場面熱情或浮誇地置喙唏噓一番,沒一會兒就人以訛傳訛地編排出一則‘官家小姐為護情郎狠心抛棄衷心丫頭’的不平事來。

等遛彎的蕭姑娘扯着某人衣袖“恰巧路過”時,不禁好奇心大起湊近去瞧。

蕭婧依嗤笑一聲,拽起不明所以的伊墨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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