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過往

林霰的媽媽是個警察。這職業聽起來厲害, 但她只是派出所的社區民警,接觸的都是家長裏短、雞毛蒜皮的小事。

“但是她愛這份職業。”林霰說, “她說,解決一個小的問題,或許就消弭了将來更大的隐患。所以不管再微小的事,她都願意盡心去做。”

何詩宜想起自己曾經看過的那張合影。林霰的媽媽笑容溫婉,倒的确是很适合她的職業。足夠親民, 又不會讓人覺得好欺負, 這樣才能夠游刃有餘的處理好那些雞毛蒜皮但卻格外需要耐心的事。

而林霰的爸爸,根據他自己的說法,是個“文人”。

他原本是個大學教授, 前程似錦。但林霰出生之後, 家庭開始出現了矛盾。夫妻兩人都沒有時間照顧孩子,不得不将林霰托付給外公外婆那邊照顧。但孩子長久不在父母身邊, 終究不是辦法。最後,林爸爸毅然辭職,回家帶孩子, 順便為報紙雜志寫寫文章和專欄。時間長了,倒也大小有了一點名氣。

大概是因為這樣特殊的家庭結構,所以林霰的家庭并不像尋常人家那樣是嚴父慈母的配置,而是反過來。

“從小就是媽媽管教我,爸爸則無條件的寵愛我。他的職業時間自由,絕大多數時候我都跟他在一起。所以小時候,在他的縱容之下, 我是我們家附近最讓人頭疼的小孩。別的孩子打了架回家,會被大人罵一頓,我打完架回家,贏了爸爸會誇我,輸了他也不嫌丢人,帶着我找上門去,非要讓對方家長處罰了孩子才罷休。時間長了,那一片的小孩子基本上都不敢惹我了。”

也許那一段快樂的童年歲月,對林霰來說,的确是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候,所以當她說起來時,也頗有些滔滔不絕的意思,語氣柔和,面上帶着沉湎的笑意,任誰聽了都知道她心裏有多麽懷念那樣的日子。

這樣的林霰是非常能夠感染人的。更不用說她所描繪的,也是一個普通人都沒有,但又萬分向往的家。

至少在何詩宜聽來,那是十分令她歆羨的,同時也是她年幼時曾不止一次向往過的。

那應該是多麽幸福美滿的一個家庭?

而後來呢?後來是什麽讓這個家庭分崩離析,讓林霰臉上的笑容消失,變成了如今這個模樣?她的父母又去了什麽地方,為何不在她身邊?

何詩宜竟然有些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問。

但林霰還在接着說,“其實我那時候根本不喜歡畫畫。——或者也不能說不喜歡,對于用各種顏料在紙上塗抹色彩,我很感興趣。但當時性情跳脫,根本坐不住,不可能沉下心來學習什麽繪畫技巧,只作為興趣學過兩年。但的确有不少老師誇獎過,說我有這方面的天賦。我爸媽都很高興,還開玩笑說将來我成名了,出錢給我辦個畫展。”

“但是那一天,他們永遠都不可能看到了。”

“林霰。”何詩宜心中不妙的預感越來越重,她開口叫林霰的名字,試圖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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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林霰充耳不聞,“我有這個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家,和最好最好的父母。他們很恩愛,卻不忽視我。爸爸當了一輩子的體面文人,最生氣的時候也不過是提筆寫一篇讨伐的文章,他甚至連罵人都不怎麽會。而媽媽,她只是社區民警,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遇到窮兇極惡的歹徒,最棘手的案子也只是片區之內夫妻吵架大打出手驚動鄰居。”

“可是因為我,這一切都沒了……”

之前林霰說話的時候就一直在努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到這時候,似乎那種壓抑已經到了極致,她的聲音裏終于透出了幾分痛苦和不穩,再也說不下去。

也許是因為之前就在何詩宜面前哭過一次,經歷過險境之後又大喜大悲,心神本來就更容易失手,也許是自曝其短,揭露那些自己不願意去回想的往事,讓林霰無法穩定情緒,總之她說到這裏,似乎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将臉埋進枕頭裏,嗚咽出聲。

一開始還是有些零落的聲音,後來就變成了持續的低泣。而林霰自己,則側過身去,背對着林霰,将身子蜷縮彎曲起來,仿佛這樣便能夠抵禦那種仿佛無處不在的心痛。

“林霰!”何詩宜見她這樣,不由大悔。

她甚至來不及去追究林霰話中所隐藏的意思,急得大叫她的名字,深恨自己受了傷行動不便,只能躺在床上,就算看到心愛的人痛苦哭泣,也絲毫沒有辦法。

她試圖掙紮着爬起來。

結果因此牽動了背上的傷口。估計剛剛長好一點的傷處又被撕裂,何詩宜發出一聲悶哼,重新摔在了床上。

即便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之中,林霰也能聽得出她那一聲悶哼之中所隐藏着的痛苦。想到何詩宜還有傷,便情不自禁的轉過身來,眼睛紅紅,猶帶淚痕的看着她。

“林霰,別哭。”何詩宜爬不起來,只好朝她那邊伸出手,聲音裏已經帶上了幾分哭腔,“你哭得我也好難過。”

頓了頓,她又說,“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想必對你來說,也是不願意去回想的事。但是我相信,不管是怎麽回事,肯定不會是你有意識的犯錯。就算是叔叔阿姨知道了,也不會怪你。所以你根本不需要這樣自責。”

林霰只是靜靜的看着她。

何詩宜想了想,又說,“如果……我是說如果,你願意的話,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失去了父母,滿心痛苦難過,自然難免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我可以替你評判一下,這件事情裏,你到底有沒有錯。”

“我……”林霰開口,然後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無數念頭在她腦海裏紛至沓來,鬧哄哄的擠成一團,然後漸漸分化成兩種不同的立場。一個聲音說,說出來,說出來你就不需要獨自承受這樣的夢魇了。也許根本你不是你的錯,你也不需要這樣自責。說出來,你就解脫了。而另一種聲音說,你确定自己在這件事裏沒有責任嗎?無論如何一切都是因為你而起,難道你還期望将自己洗白嗎?這本來就是你的罪孽,為什麽還要試圖掙紮?

“我沒有錯……”林霰再一次的重複了一遍這句話,閉上眼睛,開始逼迫自己去回想當初發生的一切。

她曾經逃避着,不願意去想的那一切。

故事要從一個叫做葉曉輝的年輕人說起。他是林霰的鄰居,兩家人就是樓上樓下,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時間長了,自然就熟悉了。更何況林媽媽的職業那麽特殊,特別懂得怎麽跟這些鄰居相處。于是彼此一直走得近,互幫互助,有商有量。

大人們如此,小孩子自然不免也會更加親近些。林霰小時候,是很喜歡這位鄰居家的哥哥的。葉曉輝比她大了四歲,在彼時的林霰心裏這是個很大的差距,葉曉輝對她來說,跟大人一樣厲害,但又不會像大人那麽無趣,願意陪着她玩兒。

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葉曉輝又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大人們自然放心讓他帶着妹妹。哪怕林霰進入青春期,也沒有跟他疏遠。

但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林霰覺得,葉曉輝看自己的眼神開始變得越來越怪異,然後終于有一天,大人都不在家的時候,葉曉輝将林霰堵在了房間裏,試圖誘使林霰在他面前袒露身體。那時林霰才不到十三歲,還不怎麽懂事,但已經知道這件事是絕對不正常的。她拒絕了這個要求之後,越想越怕,最終沒忍住,告訴了媽媽。

林媽媽知道後勃然大怒,但畢竟是看着長大的孩子,又正處在躁動的青春期,不好發作。于是最後也只跟葉媽媽深入的談了一次,要求她嚴肅處理這個問題,然後就算了。

但是讓林家人沒想到的是,葉曉輝跪在他自己的爸媽面前,誠懇的表示他很喜歡林霰,将來會娶她回家。之前的錯誤都是情不自禁。——雖然林霰實在是太小了,但葉曉輝當時也不大,況且又是親兒子,于是他的爸媽也輕易原諒了他,甚至越想越覺得這是一件好事。本來彼此關系就好,親上加親成為真正的一家人自然不會有錯。

于是在他們的默許和縱容下,葉曉輝索性挑明了,開始追求林霰。

當時林霰正處在女性意識覺醒的關鍵時期,因為性格活潑,在學校和附近都是名人,葉曉輝的所作所為不瞞着人,自然很快就傳遍了。青春期的孩子可不知道什麽是尊重,知道這件事,自然調侃打趣甚至惡意的嘲諷都有,讓林霰十分不滿。

那個時候,林霰還是個無法無天的小霸王,有爸媽寵愛着,天都敢掀翻過來,何況只是個葉曉輝?

所以她不但數次在人前直白的拒絕葉曉輝,讓對方不要再來煩自己,甚至還數次有意無意的讓葉曉輝丢臉難堪,試圖用這種方法,讓對方知難而退。

這中間斷斷續續過了一年多,葉曉輝也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成長環境并不比林霰差到哪裏,同樣自尊自傲,自認為一顆心捧到林霰面前卻被踐踏,于是思想和行事都越來越偏激。甚至因此讓他自己的學習受到影響,品學兼優的好學生,變成了學校人人側目的奇葩,成績更是一落千丈。

這件事情當時鬧得很大,學校和家長都知道了,為此磋商了好幾次,也采取過一些措施,但都沒什麽效果。

最後林爸爸沒忍住,終于決定搬家,讓林霰轉學到另外一所中學就讀,以免總是被這件事情打擾。而當時葉曉輝即将參加高考,葉家人也覺得這樣處理對彼此都有好處。

本來以為少年人的熱情不會持續多久,等葉曉輝冷靜下來,想明白了,就會知道還是高考和前程更重要,不那麽執着,這件事也就淡了。

但是之前事情鬧得太大,葉曉輝在學校裏無人不知,時不時的就有人對他指指點點,将他做過的事情傳揚出去。這讓正在努力收心的葉曉輝難以忍受,最終跟同學爆發了激烈的争吵,然後發展成打架鬥毆,最終被學校勒令家長帶回去嚴加管教。

因為已經到了高三,學校為他們的前程着想,并沒有做處分,但也決定讓葉曉輝在家裏複習,到時候直接參加高考。

但不知道是之前的打架釋放出了他不安分的因子,還是這種差別待遇讓葉曉輝自暴自棄,總之他最後幾個月的複習時間全部浪費掉,抽煙喝酒打架,變成了自己曾經最厭惡的壞學生。

最後,在葉家父母的失望之中,葉曉輝高考毫無疑問的落榜了。

然後——就在查出成績的那一天,他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了一輛車,守在林家搬家後的小區附近,将下班買菜回家、毫無防備的林霰爸媽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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