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擦幹了眼淚

因為情緒波動的緣故, 林霰的講述斷斷續續，而且許多細節都含糊了, 似乎不忍提起。但何詩宜還是從中捕捉到了那些令她震驚、憤怒的心信息。

她終于知道林霰為什麽會對某些她覺得只是無稽之談的問題耿耿于懷了。在真切的遇到之前，大部分普通人對這個世界能壞到什麽程度，并沒有清醒的認識。因為身邊接觸的都是真善美，于是不能也無法想象，真的會有人壞到那個地步。

只有真切的經歷過, 才會像是被毒蛇齧咬之後, 連看見麻繩都心有餘悸。

她也終于知道，為什麽林霰會生活得這樣的沉默、壓抑。

在這件事情裏，她是最無辜的那個受害者。才十幾歲的小姑娘, 乍然遇到這種事, 肯定不知所措。如果那件事像設想中一樣無疾而終，随着年紀漸長、有長輩在身邊悉心開導, 又結識了更多的同學朋友，少女時代所遭遇過的這件事，對她的影響自然也微乎其微。但偏偏不是。

她遇到了最惡劣的人心, 最可怕的結局。

當至親的父母因為自己惹來的麻煩而遭受報複，因此殒命，哪怕林霰心裏很清楚自己沒有做錯事，又怎麽可能不自責？

她可能害死了自己的父母，這個念頭只要想想就覺得無法承受。

哪怕是何詩宜這種家庭關系淡漠的情況，假設哪天因為自己周碧身陷死境，她也一定無法接受, 何況林霰的家是那樣的好、那樣的完美，幾乎可以說是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家庭。

逝者已矣，然而活着的人，卻要背負着這沉重的罪孽，永遠無法擺脫。

何詩宜幾乎難以想象，林霰是怎樣度過了那最艱難的時刻，仍舊一點一點長成了今天的模樣。

她曾經想過，如果能夠早一點遇到林霰就好了。但那時，這個念頭只是因為自己缺失了愛人成長的歲月所産生的遺憾，像所有陷入愛情之中開始無病呻/吟的年輕人。直到此刻，何詩宜才陡然生出強烈的悔恨和沖動，這個念頭也瞬間強烈起來。

如果能夠早一點遇到林霰就好了。

哪怕只是在她身邊，多少給她一點溫暖和愛，讓她有更多的勇氣和決心去堅持。

不像現在，這麽的無知無畏。一刻鐘之前，她甚至還信誓旦旦的勸林霰，讓她将一切說出來，自己會幫她評判這件事有沒有她的責任。但現在，林霰真的說出來了，她卻不敢開口了。

林霰有沒有錯？沒有。但是在這件事裏，她卻注定要背負那些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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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詩宜說不出讓她将這件事忘記，不要自責的話。因為她很清楚那是多麽輕飄飄的一句勸慰，不會讓林霰稍微好過那麽一點。如果不能提出切實有效的建議，不如不說。

她覺得自己一顆心像是被浸泡在苦水裏，為林霰的遭遇，更為這世界上存在着這樣的惡。對于林霰所經歷過的事，何詩宜不敢說自己能夠感同身受，她都那麽難過，何況林霰？

這麽一想，頓時更是喘不上氣來一般的難受。

林霰已經說不下去了，原本時不時才會有一聲的抽噎已經變成了連續的低泣。而每一聲哭泣，都像是針一般的紮在何詩宜自己心頭。

她知道自己現在該說點兒什麽，做點兒什麽，但是所有能夠想到的語言都如此蒼白，而所有想做的動作，都因為自己身上負傷而無法成行。

何詩宜又是自責又是懊惱又是擔心，種種情緒在心中醞釀，最後在某個瞬間，眼淚毫無征兆的流了下來。

仿佛找到了情緒宣洩的方法所在，眼淚争先恐後的往外流，何詩宜根本控制不住。她一開始還覺得很丢臉，想要壓抑，漸漸就顧不上了，無聲的哭泣轉為抽泣，最後又變成了痛哭。仿佛要将所有的憤懑、痛哭和無能為力，都順着這眼淚流出來。

即使是深陷在自己的情緒之中，林霰還是被何詩宜的這種變化吓了一跳，她轉過頭看了一會兒，問，“你哭什麽？”

“我不知道。”何詩宜越哭越傷心，“就是……覺得好難過，嗚……”她想起自己曾經也陷入黑暗之中，以為自己遭遇的就是世界上最壞的事，殊不知跟林霰比起來，簡直像是過家家。她忍不住一邊哭一邊咬牙切齒的罵，“這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人，無恥，敗類，人渣！這種人應該槍斃，死了之以後下十八層地獄！！嗝……”

罵到這裏，她突然停下來，轉過頭，狠狠盯着林霰，“那個人渣呢？他現在在哪裏？”

“牢裏。”林霰還含着眼淚的眼中陡然露出了一抹刻骨的仇恨，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說，“東河監獄，無期徒刑。聽說正在努力表現，争取減刑。”

“做夢！”何詩宜擡手一抹眼淚，“這樣的垃圾就該一輩子待在裏面，反省自己的罪過！”

這一瞬間，她終于知道有什麽是自己能做的了。只是無期徒刑，根本不夠！現在大部分監獄裏的管理越來越人性化，犯人們甚至可以自由的學習和工作，只要遵守各項規章制度就可以了。甚至在這個人情社會，只要有足夠的打點，就算在裏面也能受到照顧，過得很好。

而看那對不負責任只管生不管養的夫妻的态度，又怎麽可能不努力的為他們的兒子上下打點？

這怎麽行？！

這一刻何詩宜忽然覺得，何青松和周碧這一雙同樣不負責任的父母，好歹也為她留下了一點東西。——從前她覺得自己不需要也不稀罕的，大筆的金錢，以及由此而來的社會地位和辦事能力。

法律總是更願意給犯過錯誤的人改正的機會，無期徒刑可以變成有期，有期可以再減刑。葉曉輝入獄那年十八歲，就算二十年有期徒刑，等他出來才三十八歲，在這個時代，還能稱得上年富力強。

但是法律不知道，有些人是狗改不了吃/屎，這種社會敗類，出來了誰知道還會做什麽。

所以法律制裁不到的地方，她會想辦法補上的。

錢真是個好東西。

大概是仇恨終于壓過了自責，又或許是終于發現了還有目标在前方等着，無論是林霰還是何詩宜，在這一瞬間都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雖然兩個人自己沒有察覺到這種變化，但至少，她們都擦幹了眼淚。

哭，自責，都毫無意義。讓惡人受到應有的懲罰，然後将自己的人生過得更好，才是她們應該做的。

“這只是意外。”何詩宜終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開口安慰林霰，“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們不知道自己每天遇到的人是不是心思黑暗的變态殺人狂，所以這種事根本防不勝防。這不是你的錯。錯的是那個犯了罪的人，還有沒有教好他的父母。”

“林霰，我知道你很難過，但越是這樣，你就越是要好好的活下去。因為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

林霰轉過頭來看她。

何詩宜也同她對視，慢慢的說，“我不知道叔叔阿姨當時是怎麽想的，我也不能代表他們不去責怪你，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林霰，如果我們一起遭逢不幸，我希望是你活了下來。如果将來出現了類似葉曉輝的意外，而我有榮幸被選為對方報複你的對象，我會慶幸，至少這報複不是沖着你去的。”

“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活得比任何人都好、都有意義。因為你不是一個人，林霰，你身上還背負着另外兩個人的生命，你是他們的女兒，是他們生命的延續，你活着，他們就仍然跟你在一起。”

這番話如果從別人的嘴裏說出來，也許會顯得蒼白和沒有說服力，但從何詩宜的嘴裏說出來，卻不一樣。因為她剛剛才跟林霰一起遭遇了一場意外。而的确如她所說，在那個瞬間，她的身體先于理智，将林霰保護了起來。

不論她這樣做究竟是出于什麽樣的想法和原因，但是林霰相信，那一瞬間，能如此選擇的何詩宜，的确是真心實意希望自己好的。所以她雖然不能夠代表林霰的爸爸媽媽，但卻能夠通過類比，來得到想要的結果。

讓林霰覺得，也許爸媽并沒有責怪過自己。

林霰将一只手握成拳，用力抵在唇邊。她的眼淚還在大顆大顆的往下掉，卻強迫自己不能發出哭泣的聲音。

何詩宜的說法，也正是她這些年來的所思、所想、所做。

正是因為懷着這樣的信念，她才能夠從絕境中走出來，努力調整自己，并且正式的開始學畫。爸媽都說過期待她成為知名畫家，開個人畫展。雖然也許當時不過是一句随口無心的玩笑，但卻是對林霰本人最明确的期許。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走什麽樣的道路，那就先沿着這條路走下去。

也許那才是爸媽最想看到的，自己的樣子。而不是深陷在過去的回憶之中，糾結纏繞，始終走不出來。

這個念頭很唯心。但林霰現在需要的也就只是這樣的一句安慰，讓她能夠有理由去說服自己，然後重新樹立對生活和未來的信心。

至少此刻看來，何詩宜的做法還算是成功。

大概是這樣一場淋漓盡致的哭泣消耗了她最後的精神，林霰看上去似乎更加疲倦，她靜靜思考着何詩宜說的話，思考着過去和未來，然後沒多久就睡了過去。

何詩宜睜着眼睛看了她一會兒，腦子裏各種亂紛紛的念頭此起彼伏，然後漸漸的，思緒變得恍惚迷離起來。

不久之後，她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