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大虎嚼詩

要說原定疆是個粗人,任誰都不會否認,他憨裏憨氣的總是一臉愚蠢的笑,說的話聽起來也似乎根本不過大腦。可是另一方面,這粗人不但腦子活,觀察人也仔細。他不過在花宴見了楚儀一次面,便斷定了楚儀是個愛詩詞的人,因為但凡有人在作詩,她都會駐足聽一下,有時搖搖頭,有時點點頭,原定疆就守在一旁幹瞪眼,他只聽得出押韻,卻聽不出好壞。

而如今不一樣了,雖然沒有請到大學士,卻好歹憑着慕雲漢的面子請了相府的一個門客,每天操練之餘他都勤勤懇懇地練寫字,練寫詩,不讓門客和文書代筆。就這樣,他總算在半個月內憋了一篇“佳作”出來,自己覺得已然登峰造極,翻來覆去抄了十多張,挑了兩張最好看的,一張送去楚家,一張送去了宰相府……

于是楚儀對着那張碩大的紙上碩大的字就發了怔。

原定疆的詩作赫然寫着:

天上月亮變彎鈎,嫦娥擠出廣寒宮,被擠出來不要緊,掉進大虎懷裏頭。

楚儀呆住了,而楚金玉看了已經笑得前仰後合,随時要抽過去似的。她抹着眼淚道:“我看不是掉進大虎懷裏頭,是掉進大虎嘴裏頭了哈哈哈哈。”

國宴之後,楚金玉本以為會很快得來喜訊,誰知卻反而一直無人問津,她本就一肚子火,現如今遇上這麽個大笑料,怎能不趁機踩兩腳以洩心頭恨!

屋裏的幾個丫鬟用帕子捂着嘴,聽了楚金玉的話更是笑得渾身顫抖,哎呦哎呦地叫肚子疼。楚怡氣得直掉眼淚,轉身便回小院了。

她攥着信紙,眼圈紅紅道:“這個原定疆,太過分了,他怎敢這樣輕薄我!”

暖陽看她如此,連忙問了始末,勸慰道:“小姐,別生氣,原将軍不是讀書人,沒那麽多曲折心腸,他一定不是有惡意的。”她雖這樣安慰,效果卻并不太好,楚儀一氣之下把詩給撕了。

楚金玉從來不放過任何一個羞辱楚儀的機會,這等好戲,她簡直樂此不疲,甚至幹脆親自在門口等着。這次的詩是原定疆親自送來的,他倒還認得楚儀的姐姐,見狀簡直受寵若驚,急忙遞上新作。楚金玉不懷好意道:“原将軍,你這詩詞寫得真好,以後可要多些一點啊。”原定疆眼睛一亮,呲着虎牙“嘿嘿”笑道:“沒問題! ”

這回他的詩還有了題目——《邀楚儀去公園》

楊柳青青春風吹,燕子成雙狗成對。剩我一只公老虎,你說命苦不命苦。

這時慕雲漢下朝也剛好碰到送詩來的人,他并沒有看原定疆之前的兩首詩,故而此番遇到了,就很認真地讀了兩遍。讀完了,他好半天都低頭不語,随即問原家的送信人:“這首詩,你們将軍也送去給楚家了?”

來人惶惶回道:“回相爺,是的。”

“楚家沒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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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信人額上冒汗:“好像……沒有……”估計想揍也打不過吧。

慕雲漢點點頭道:“唔,這楚家倒挺有涵養。”

原定疆有愛情的催養,轉眼又寫了第四首——《伏虎英雄》

手臂沒有千鈞力,走路像只小瘟雞,誰知就是這個人,老虎見她都竄稀。

楚夫人和楚金玉笑得癱軟在一處,楚金玉道:“小妹,他……他說你走路像瘟雞诶哈哈哈……”

楚儀面如土色,如坐針氈,恨不得将原定疆活活剮了。楚夫人卻一臉譏諷地說道:“押韻了,也有轉折,我看他有進步呢。”

越寫越趁手的原定疆,簡直靈感大發,還親自拿去給慕雲漢也鑒賞一下。慕雲漢皺着眉望着手中的信紙,只見上面寫着:櫻桃小口荔枝眼,面如沒毛山藥蛋,一把紫菜頭上挂,真是一個俏囡囡!

慕雲漢被他的“才華”驚得竟然說不出話來,半天才忍不住道:“吃飯的時候寫的吧。”

原定疆驚喜道:“你咋知道!肯定又監視我……我跟你說,我正文思枯竭,嗨!飯菜就上來了。我那幫兄弟,都說我這首寫的最好,咋樣,給你鑒賞鑒賞!”

慕雲漢沒忍住嘴角一勾,挑眉道:“嗯,我真沒想到楚儀姑娘原來長這樣,你的品味很獨特。”

“不是我誇口,楚儀的模樣,比嫦娥還美!”他喜得抓耳撓腮。

慕雲漢見他正在興頭上,一時也沒說去三江五洲的事。

他心裏也是有一番思量的,現如今原大虎正是滿心火熱的時候,讓他走,他必然心不甘情不願。倒不如自己先定下其他人手,等楚家将原大虎拒了再叫他,也就不用費吹灰之力了。

想來這樣的詩日日送去,拒絕他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原定疆日日鑽研寫詩,廢寝忘食,原大花就難免看不過去了。這天他從校場回來,手臉也顧不得洗,便鑽進房間苦思冥想。原大花中間送茶進去,簡直要被熏得睜不開眼,當即破口大罵起來:“原大虎,你莫不是個鹹菜疙瘩成了精吧,臭死了!快去洗洗!”

原定疆哼了一聲,并不搭理她。

原大花只好放下茶托,捏着鼻子飛也似的逃走了。

原定疆自是樂在其中,楚儀卻苦不堪言,更兼之瀚瀾城不知何時流言四起,人人皆知她這株名花已然有主,只可惜對方是城中頭號粗魯無狀的原大蟲,鬥大字不識一笸籮。漸漸的,那些原定疆寫的詩也“廣為流傳”起來,二人赫然成了瀚瀾城茶餘飯後的笑料,一時間風頭無兩。

暖陽時常進出,耳朵裏多少也落了些不好聽的閑言碎語,她忍不住為楚儀抱屈:“真不知道是哪個天殺的,這樣的話也敢瞎編……小姐戰戰兢兢過了這麽些年,如今可好,全被那個熊瞎子給毀了!”

楚儀沒有回答。她一向少言,只在心裏嘆道:看來母親真的是恨她啊,原定疆縱然送了詩來,可是每次都是一人來送,從不大張旗鼓的。若是沒有母親的散播或慫恿,那些風言風語怎麽會跟長了腳似的瘋跑,自己如今淪為笑柄,還如何嫁人呢。

暖陽有一句話說的沒錯,自己如履薄冰了這麽多年,終于還是掉進了冰窟窿裏。

她不由自主地攏了攏衣服,可卻怎麽也暖不進心裏。

她必須和原定疆說清楚,她自己無所謂,不能讓哥哥在太院也受到牽連!

這一日原定疆來送詩,等在那裏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楚儀。

楚儀一身春色薄裙,系着鵝黃絲縧,清爽得似河畔嫩柳一樣,站在門前的合歡樹下,美得像副仕女圖。只可惜,她此時卻面容愁苦,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原定疆心想,她愁苦也好看,就是那眉頭一簇,他的心也跟着要起皺了,恨不得自己變個戲耍的猴子讓她發笑。

他想到自己的詩,便興沖沖奔了過去。

楚儀見到他來了,心中是有些懼怕的,畢竟他那樣高大,模樣又粗魯,發起脾氣來該多吓人。可是有些話,她卻不得不說。

原定疆走近她,肚子裏已經緊張得開始轉筋,他大手搔搔胡子,結巴道:“你,你很喜歡我的詩對不對?但是……你這樣我倒挺不好意思的……”

他……從哪得來的自信啊!

楚儀咬咬牙,努力不讓自己退卻,鎮定道:“原将軍,請你不要再送詩來了。”

原定疆一愣,笑道:“好啊,那你喜歡別的什麽?我給你送來。”

“什麽都不要送,我不要。”

“那……那咋能行?”

“我不喜歡你,”楚儀不敢看他,硬着頭皮道:“也不想嫁給你,求求你,放過我吧!”她堅信原定疆只不過一時沖動,然而她最好盡早說明白,這樣早早斷了他的念想,對兩個人都好。

原定疆沒說話,雙眼茫然,腦袋似乎漿糊了。

楚儀見他不回應,急道:“我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夫唱婦随,原将軍少年英雄,前途無量,我楚家落沒小門小戶高攀不起,還請将軍,不要這樣為難我了。”

原定疆呆呆地看着她,她的表情那麽羞急,那麽難堪,他突然意識到,并非她今日心情不好,而是自己的追求,是自己,令她難堪了。

她嫌棄自己是個粗人,沒讀過書,和她聊不到一起去,更因為自己,或許會誤了她真正的好姻緣。

原定疆想到這有些發愣,看到她頭發上落了一片合歡枯葉,便想擡手幫她拿下來。

而楚儀唬了一跳,以為他要打她,吓得當即往後一縮閉上了眼。

原定疆的手僵在了那裏,藏在胡子後面的表情尴尬。楚儀一愣,急忙紅着臉道歉道:“對不起,我……以為你要……”

原定疆一下明白過來,他苦笑了一聲,縮回手來,努力讓自己粗噶的聲音溫和一點:“楚儀姑娘,你別怕,我是個粗人沒錯,但是我只殺敵,我這……這輩子都不會傷害你一根手指頭。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放心,我……我再不敢癞蝦蟆想吃天鵝肉叫你為難了,你……開心些。”

說完,原本手裏小心翼翼捧的詩作已被他攥成了一團,他重重嘆了口氣,轉身走了。他那雄壯的背影好生落寞又傷心,像一條受傷的大狗,楚儀望着,不由心裏也生出愧疚來。

縱然他再不讨喜,對自己的真心卻不摻假,她已經很久沒有被一個人這樣小心翼翼放在心上過了。

然而第二天,原定疆的詩又送來了,送詩的人還要求必須送給楚儀本人。

她日前的一點愧疚登時煙消雲散,氣道:“這個熊蠻子,明明答應的好好的,為什麽又反悔!”

暖陽聞言急忙拿來看了,看完,卻沒做聲。楚儀見她神色怪異,問道:“怎了?你的表情好奇怪。”

見她不答話,楚儀索性拿過來自己看,只見上面寫着:

《對不起》

楚儀姑娘是鮮花,原大虎是癞蝦蟆,不知天高和地厚,哪涼快去哪蹦噠。

她看了,一時沒忍住,“撲哧”笑了出來,說道:“還是這樣狗屁不通。”

暖陽看着她久違的笑容,心裏一震。

此後原定疆果然銷聲匿跡,再未打擾她分毫。

故而暖陽後來偶爾想起來這事,總還會忍不住為他說話:“小姐,你不要怪奴婢多嘴,這樣看來,原将軍人倒也不錯,你到底不該這樣快就拒絕了他。”

楚儀卻毫不在意道:“暖陽,我做不到,只是想象一下和那頭大蟲過一天,我就恨不能要一條繩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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