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三江五洲

春寒料峭,河堤兩岸柳梢乍綠,朝廷便又派出了一名禦史并刑部的幾名官員去往三江五洲。然而不同的是,另有一隊人馬,作為暗線,也悄悄出發了。

“啊呼——”原定疆騎在馬上,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像一只露出獠牙的怪物似的,他眼淚汪汪地吧唧吧唧嘴,“困死老子了,這麽早趕路,一會兒上船前,一定得先把早飯吃了。”

以往原定疆就算三日不睡,也不會這般萎靡,但他自打“失戀”後,就病貓一樣提不起力氣來,這時節慕雲漢趁機提出要他一起去三江五洲,他便爽快應承下來。

慕雲漢玉冠青衫,如墨的發一絲不亂收在發冠裏,縱然陋服劣馬,卻因他姿容過人,依舊是個名門公子模樣。大約是被原定疆傳染了,他也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只可惜他的容貌太過冷淡,否則這玉面上一雙淚盈盈的紅眼,不定要叫多少大閨女小媳婦見了心疼。

這時,他們身後的馬車簾子被人非常粗魯地掀開,原大花俏麗又生機勃勃的面孔探了出來,她大聲抱怨道:“能不能給我換個馬騎!我要被颠散架了!”聲音洪亮得一點也不像只睡了兩個時辰的樣子。

原定疆無精打采地回她:“得了吧,小姑奶奶,你能不能敬業點,你現在的身份呢,是員外家的女兒,大家閨秀,你見過哪個大家閨秀騎馬的?”

“你是還活在前朝嘛?大家閨秀怎麽不能騎馬?”原大花拍着車板,啪啪作響,“現在哪個姑娘上街不騎馬的,愚蠢!活該楚儀看不上你!”

按說他們出來辦案與原大花八竿子打不着,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應該跟着來的,但這姑娘一聽說是因為南方有案子,便學着哥哥的厚臉皮,直接求去了相府,兄妹倆在相府上演了一出“大義滅親”——互相要滅了彼此,給相府花花草草踏壞無數!慕雲漢敲暈了原定疆,與原大花交手了幾十招,卻因她是個女子,下不去重手,最後索性看在她神力驚人的份兒上,讓她扮成個大家閨秀,當做障眼法。

原定疆也懶得和她鬥嘴,揚聲道:“柳管家,管管你家大小姐——”

跟随在原大花馬車後一身管家裝扮的年輕人,乃是慕雲漢在捕督院欽點的瀚瀾城的第一捕督,人稱“神捕”的柳景元。

說起這柳景元,着實是個硬骨頭,他在南朝時只是個區區捕頭,年紀輕輕破了各類奇案無數,按理說也算是成績斐然,只是他全然不肯阿谀奉承,被頂頭的司官壓着始終只叫他做捕頭,他倒也不在乎。那時他只負責瀚瀾城藏海區,卻是周遭三區的百姓心中的神人,但凡有奇案冤案,衙門皆是請他來助。又因為他容貌白皙英俊,頗似慕雲漢,被人背地裏叫做“藏海白龍”,或是“藏海小相爺”,直到他調任捕督,也依舊在藏海區流傳着他的故事。

而原大花平日裏滿城撒野,最愛聽的就是城中各種奇案詭案,而這每一樁案子中,都有柳景元的身影,如今幾人一路,她可算見到柳景元的實體了。

可這一見之下,難免大失所望!啧——!什麽“藏海小相爺”,模樣是俊俏不假,但兇得很,比慕相差遠了。充其量也就白上能比三分,一身肅冷之氣,如果說慕雲漢是寶劍入鞘,那柳景元就是上來就要砍人的刀,鋒芒畢露。

原大花雖然對他的模樣無甚好感,但懼怕他的氣勢,被柳景元低聲警告了兩句後,翻了個白眼,氣咻咻地一甩簾子,縮回車裏去了。

但她在車裏也是絕對不肯老實的,她一會兒摸摸這,一會兒碰碰那,一會兒又掀開簾子看看外面,簡直像頭渴望自由的貓一樣眼巴巴地瞅着車外。

又過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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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爆炸了!”原大花掀開簾子認真說。這和她設想的與歹人相搏的場景實在相去甚遠,她一身的力氣全然用不上!

原定疆嘆了口氣,“我聽聞厲害的捕快啊,最擅長變換身份潛伏起來,扮什麽像什麽,不叫人懷疑。昔日柳捕督,為了抓一個慣犯,扮成乞丐,餓得皮包骨頭呢。”

原大花楞楞聽着,瞄了一眼車後那個直挺挺的黑影:“是麽?他 ……他那麽厲害?”

“反正比你厲害。”原定疆沒好氣道。

原大花肅然起敬,縮回去正襟危坐起來。

可惜過了沒半刻鐘,她又掀開簾子大叫道:“我受不了這個,要不等我到了再裝吧!”

侍衛們都低低笑了起來,連慕雲漢也覺得這對兒兄妹實在是對兒活寶,唇邊也不由隐隐帶了點笑意。他笑意雖淺,原大花卻偏巧看在眼裏,一時間,她心裏也莫名變得喜滋滋的。

清晨的江邊碼頭此時薄霧缭繞,已圍了不少做小買賣的人,有換物的,有卸貨的,還有各種小吃早點,支着棚子散亂地散布着。慕雲漢仔細看了一會兒,選了家離港口較遠的清淨的地方,打算如原定疆所願吃個早飯再出發。

慕雲漢也好,柳景元也好,都是少言之人,跟随的侍衛是相府挑選出來的出類拔萃的,也眼觀鼻鼻觀心,安安靜靜地吃着。一桌人,就數原家兄妹最為聒噪。

原定疆大口吃着包子,哼哼道:“肉少,肉少,還貴了這麽多!這茶也是不好,不如玉龍山的雪水好。妹子你要吃什麽?一會兒我給你包點,船上肯定吃得不好。”

原大花則看什麽都新奇:“嘿!你看那條黑狗,我想我家黑皮了!诶诶?你看那個漁家捕了好多魚!”轉臉又看到腳夫卸貨,笑道,“這算什麽,就累成那樣,還不如我呢!”

兩人似乎是在對話,然而說的話又完全風馬牛不相及。

“老板再來三兩熟牛肉!”原定疆明顯不夠吃。

“老板,給我也來三兩!”原大花也不夠吃。

慕雲漢忍不住皺了下眉,他一定是失心瘋了才會答應讓原大花扮什麽大家閨秀,一頓早飯吃三兩牛肉的大家閨秀可真是太罕見了。柳景元則想,幸而他們不是真的送原大花去五洲嫁人,否則對方的雙親不知道該哭成什麽樣呢!

柳景元很快便吃完了,出于職業的緣故,他已經抱着劍,遮帽下的一雙厲眼開始打量着周圍了。

等到原定疆開始打包時,柳景元淡淡道:“沒什麽危險,我們可以出發了。”

原定疆笑道:“我說你也忒小心了些,這還沒過江呢,過了江,你晚上要睡不着了。”

“喂!你們別墨跡了!船來了!”身為“大家閨秀”的原大花,已經靈貓似的地竄上了甲板。那步子大得一般男人看了都要汗顏。

柳景元眯着眼,難得調侃道:“原大哥,真想知道你家孩子,都是吃什麽長大的。”

“天生的!”原定疆自豪地一笑,仿佛他在誇贊自己。

江水翻滾,巨大的船只緩緩駛離了港口。此時朝陽初生,薄霧漸去,江天一線看着十分令人心情舒暢。只可惜,原大花在船離港後的一炷香時間便暈船了,根本沒法欣賞江景。她躺在床上,翻着白眼,一副快要死掉的樣子。原定疆與她一奶同胞,暈船也要齊齊整整,兩人隔着一個慕雲漢的房間,嘔吐聲此起彼伏,硬生生給他逼迫去了甲板上。

風吹着船帆鼓脹,船頭切開的渾濁的江水,浪花飛濺在翻飛的江鳥翅膀上,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光明、美好而充滿希望。

可是這船駛向的目的地對他來說,卻是陰暗而令人窒息的。

這便是命吧,他無論如何,還是要回到那片土地,還是要面對他本該面對的一切。

一只江鷗落在船舷上,他與它孤寂地對視。

過了江,原家兄妹已經活脫脫吐瘦了一圈,尤其原大花,本來就瘦,現如今更是腰肢盈盈像棵病柳樹,小臉只剩個巴掌大,再加上慘淡的病容,已經頗有幾分病西施的姿态了。

她天旋地轉的,哥哥又是個病貓樣,再加上連個丫鬟也沒有,只得一把攥住柳景元的胳膊道:“勞駕,柳管家,借我靠靠……”她是沒膽子去靠着慕雲漢的,她臉皮可薄呢!

柳景元驚詫地想躲,用力之下竟也沒能抽出胳膊來——這姑娘,力氣比他想象的還大!

船舶停靠的是三江五洲最大的港口通雲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早有一名主事并四五個伶俐的小厮舉着一個“淵”字的牌子候在了那裏。

慕雲漢見了,已經迎了上去。

老主事忙迎上前問道:“可是慕舵主?”

慕雲漢手微擡,掌心是一塊潔白溫潤的玉牌,上面一個“淵”字。那老主事看了一眼,便垂下頭,說:“舵主請随我來。”

原定疆被侍衛摻着跟在後面,納罕地小聲道:“什麽舵主,你原來還是混黑道的?”

“黑道談不上,三江五洲是武術盛行之地,我原先有些本事,僥幸做了通雲港的舵主而已。這裏的家業是之前置的,本來荒廢了。只不過我救過王家大當家的一條命,他肯感恩,替我養着一群仆役打理而已。”

原定疆是和他較量過的,知道他說的僥幸絕對不是僥幸。他笑道:“你出馬,別說王家,河道總督、刺史太守也得跪着迎你。”

“現如今已經進了三江五洲的地界兒了,有些話可不能再說了。”

原定疆會意,急忙嬉皮笑臉道:“是,慕舵主!”

走了一會兒,他又想到慕雲漢也是三江五洲人士,道:“話說,你怎麽不回你自己家?”

慕雲漢一愣,不等他回話,原定疆又道:“嗯,你回去就露餡了……不過,等事情結束了,我們可以去看看。”

慕雲漢沒有回答,他的心裏,在想到那個名為家的地方時,已滿是陰霾。

出了通雲港的港口區便是熱鬧的市集,這裏的大路極寬闊,路上的人因為族群不同,穿的衣服也是各色各樣的。北方皆是大族,故而很少見到這種百花園般的盛況,而更令人驚訝的是,王家帶來的坐騎竟然不是馬匹,不是驢騾,而是高大的鹿,尤其此時慕雲漢将要騎的這匹雄鹿,鹿角猶如巨大的桃枝,張揚地伸展着,氣勢頗人。而原定疆和柳景元等人将要騎乘的母鹿,則是一身淺淺的素雅花紋,形狀完美的頭顱驕矜地微昂着,長長的睫毛輕輕一眨便是萬種柔情。

原大花簡直看呆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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