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明媚的陽光從窗外射到桌子上。桌子上的陰影,一道隔着一道,被盛了飯菜的碗碟踩在下面。

樓下人聲嘈雜,不時的,還有維修管道所發出的隆隆噪聲。

李惠美吃完早飯後,給李國正、李招娣他們測了一□□溫。現在的他們,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不好,”李惠美看到體溫計上的溫度已經低于零度,不禁擔心起來,“再這樣下去,就要變回果凍人了!”

李惠美知道,李國正他們雖然沒法說話,但還是能聽得見的。

“今天我去看看衣服來了沒,實在不行,我就買黃醬回來燒辣豆腐湯。”

黃醬是一種那美克星特産,是最強的驅寒神醬。李惠美家喜歡用它來燒辣豆腐湯,吃下去後,比喝一大箱的抗寒汽水還管用。只不過,吃這種醬,會有可能碰上情況不明的副作用。因此,非到萬不得已,是不會使用的。

平日裏,李惠美出門,都要從楊柳北裏前的馬路出去。但是今天,由于要去李國正他們的單位請假,李惠美破天荒地改走後面的那條山陰路。

山陰路是條不起眼的窄馬路,邊上有塊不小的空地。

這空地,春夏的時候長滿了雜草和野花,一到冬天,白雪皚皚,覆在野地上,夜裏看去,格外得凄涼。

李惠美騎自行車從楊柳北裏出來,才上山陰路,驀地,驚見原先荒涼的空地竟大變了樣。也不知是什麽時候,枯草野莖不見了,地上鋪上了水泥,沿着山陰路,有石砌的矮牆。一條長長的紅條幅挂在沿着矮牆的兩棵大樹上,紅條幅上寫着:熱烈慶祝生活廣場落成!

“你才知道,”一個帶紅袖标的大媽看李惠美一臉驚愕,便笑着對她解釋道,“這段日子給暖氣管道改道,就是為了這個廣場啊,以後,咱可就多了個熱鬧的地方了。”

大媽的話音剛落,一群穿的五顏六色的老頭老太太就在廣場上吹打起來了。看樣子,他們是在為晚上的秧歌表演做準備。

李國正和李明的單位離得很近,李惠美騎車過去,連半個小時都不要。在李招娣每天擺攤的地方,李惠美也幫她立上了一塊牌子,上面寫明着:攤主有事,暫停營業。

把請假的事都辦完後,李惠美又馬不停蹄地往市中心的百貨公司趕去。

白天的百貨公司,營業的櫃臺不多,亮着燈的櫃臺稀稀疏疏。有不少值班的營業員在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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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李惠美掏出上次來訂衣服時,營業員給她的小票子,“我想查下這幾件衣服到了沒有?”

營業員本來正趴在臺子上睡覺。被李惠美吵醒後,她不耐煩地坐起身,瞥了眼字條上的編號,懶懶地回了李惠美一句:“還沒呢,你把地址留下來,到貨了會有人直接送過去的。”

“那,還要多久?”李惠美有些急了,一來是說好的時間已經過了,二來是日子再長下去,李國正他們可就等不了了。

營業員不再回答李惠美的問話,她将頭撇到一邊,繼續睡覺。

無奈,李惠美不想得罪營業員,只好轉去賣飲料的櫃臺,希望能買到一箱正宗的抗寒汽水。

“抗寒汽水現在沒貨!”

在飲料櫃臺值班的是個頭發花白、且有些清瘦的中年男人。由于不是正經營業時間,偌大的商場裏,只有一些隔得較遠的燈是開着的,大多數的地方皆是灰蒙蒙、暗沉沉一片。他只能借着微弱的光亮,費力地看着星際日報。

“那,黃醬有嗎?”

沒法,雖然中年男人的态度很惡劣,但李惠美仍得好言再問下去。

“五毛。”

中年男人從臺底下扔出了一個鐵罐頭。

“這個勁兒大,悠着點兒用。”

中年男人收了錢後,好心叮囑了李惠美一句。他話裏說的“勁兒”,指的就是副作用。

李惠美把黃醬塞進包裏。她在心裏無奈地想道:“副作用大,也比沒了命強啊。”

從百貨公司出來後,李惠美看了下表,發現時間已經快過正午。她覺得回家是來不及了,便決定先去單位,辣豆腐湯等晚上回家再燒。反正李國正他們那邊也不差這半天了。

在去單位的路上,李惠美特意買了豆腐。她想着,這樣下班後直接回家,還能省些時間。

李惠美到單位時,已經要接近中班打鈴的時間了。她匆匆忙忙地跑到食堂打飯。和食堂裏三三兩兩、稀少的人一樣,一長溜的鐵盆裏的菜已經所剩無幾了。李惠美硬着頭皮打了兩個素菜。

“多來些飯。”李惠美想着,菜少,但有飯也行,起碼能填飽肚子。

“飯沒了,”打飯的師傅冷漠地回絕了李惠美的請求,緊接着,他又加了一句,“饅頭也沒了。”

打飯師傅說話時,用勺子敲了下身前的空盆。也不知怎麽的,李惠美聽到勺子敲在盆上的铛铛聲,心裏立時揪了起來。那種感覺,就好像心裏有一口氣發不出來,硬生生地被憋了回去一樣,郁結難平。

之前,在家裏沒了暖氣、訂的衣服又久久不到等一系列的倒黴事面前,李惠美都沒半點沮喪過。她總是耐心地想着辦法,期望着好運轉回來的那刻。

咣當咣當的,打飯師傅敲勺在鐵盆上的聲音,在這一刻,就好似最後一根稻草般,壓在了李惠美的身上,讓她瞬時間就沒法承受了。

李惠美攥着飯盒兩邊的手,越來越緊。

“這個你拿去吃吧。”

驀地,兩個雪花樣白的饅頭被放在了李惠美的飯盒上。李惠美驚地擡起頭,何啓弘就站在她面前。他給李惠美的饅頭,是食堂發給他的員工飯。

“拿去吧!”何啓弘又說了遍,他的嘴角挂着笑。在李惠美眼裏,他整個人在這一刻,竟好像被籠罩在一整片的陽光裏似的。

何啓弘調笑李惠美道:“你這幅表情太吓人了。要是拿不到飯,你是不是要把我們這裏炸了?”

李惠美不好意思地笑了,以此來掩飾自己的失态。

随便找了個位置後,李惠美快速地一邊吃飯,一邊問何啓弘道:“這是你做的?還不錯啊!”

“我今天很早就過來了,”何啓弘看李惠美的神情又恢複了常态,嘴角不禁挂上了抹淡淡的笑容,“新手剛做,沒法做得快,那就只能用勤來補拙,早點來了。”

何啓弘正和李惠美說話時,恰巧食堂裏的林師傅從他們不遠處經過。林師傅不屑地往何啓弘那邊掃了眼,雖然這次又沒整到何啓弘,但他的心裏又有了一個新辦法。林師傅認為,這一次,何啓弘可就不會再那麽幸運了。

李惠美趕時間,她在聽何啓弘說話的同時,嘴裏一刻不停地啃着饅頭、吃着菜,連和何啓弘說話的功夫都沒有。

“昨天晚上,發生了件怪事,”何啓弘突然把說話的聲音壓低了,“你睡着的時候,蒸饅頭鍋裏的水燒幹了,我手忙腳亂的,想往裏加水,偏巧停水了,就只好把你帶回來的汽水往鍋裏倒了兩瓶。”

“門口的那箱?”李惠美猛地擡頭,她知道,那箱裏裝的是促銷買來的過期汽水。

“沒錯,我看還剩了兩瓶,就都倒進去了。說來也怪,這汽水沒味道,可倒進鍋裏,立刻就有特別香的味道飄出來,并且……”

“并且什麽?”李惠美現在也沒心情吃飯了。

“我聞到了那個香味,就迷迷糊糊起來,睡過去了。在夢裏,我看到一個留辮子的書生,他身上破破爛爛的,正跪在地上讨飯。一個路過的婦人,施舍給他了一個香噴噴的白面饅頭。”

“然後?”

“然後我就醒了。那時候,鍋裏不熱,也沒那香味了。我又吃了兩個饅頭,也再做不出那種奇怪的夢了。”

“那個夢,你還記得什麽?”

“還有,就是路邊有個算命的人說了這樣一句話,他說,今天是癸未年癸亥月庚寅日。”

“癸未年,這是什麽?”李惠美覺得何啓弘後面的那一串話,聽來簡直像天書一般。

“那是農歷的日子,算陽歷,也就是1883年11月11日。”

“這是那些汽水的出廠日期!”李惠美恍然大悟道,想到這裏,她不禁疑惑道,“難道用這個東西,能看到過去?”

李惠美的話,何啓弘聽得雲裏霧裏的。就在他想詳問李惠美時,上工的鈴聲響起了。

臨分別時,何啓弘再三對李惠美說道:“跟你那個汽水廠朋友說下,再弄兩箱那種汽水回來吧!”

李惠美趕着上車間,實在沒功夫和何啓弘多講了,便随口應下了何啓弘的請求。

這一天是星期六,李惠美只有下午半天的班。她和何啓弘一起從單位出來。兩人騎着自行車,在下班的自行車流中,一會兒并排,一會兒一前一後。當他們騎到楊柳北裏前時,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楊柳北裏前,持續了一個多星期的坑坑窪窪全都平了。幾輛工程車開走了,就連那些用鐵鍬、鐵鏟幹活的工人也全消失無蹤了。

“看來是全都好了,”何啓弘興奮地說道,“那暖氣也一定又開始供氣了。”

何啓弘話音剛落,從楊柳北裏後面,忽然傳來一陣陣鑼鼓聲,伴随着震天響的喜慶音樂。

“這個一定是後面的好生活廣場傳來的,”李惠美剛一聽聲音傳來的方向,就猜出來道,“等天黑,燈一亮起來,肯定熱鬧得不得了。”

何啓弘一聽李惠美說後面新弄了個廣場,立時好奇心起,非要晚上出來看看。李惠美心裏牽挂着那幾個快要成果凍的家人,對何啓弘的話充耳不聞。到了家樓下時,她急着把車鎖在樓下後,就往樓上跑。

“昨天我們說到,薛仁貴任安東都護……”

又有令人熟悉的評書聲從門裏傳出來。

李惠美心裏感到不解,她正愣神,何啓弘搶先幫她把門打開了。屋裏,燈火通明,大媽李國正如往日般忙在廚房,爺爺李明靠在搖椅上閉目養神聽着評書,大哥李招娣又開始擺弄他近幾日落了灰的啞鈴了。

“我們今天去過醫院了,吃了醫生開的藥,好多了,”李國正看何啓弘一臉驚訝,向他解釋道,“而且也巧了,今天下午,暖氣又開始供氣了。這不,你們沒覺得屋子裏暖合多了?”

何啓弘這才發現,屋裏暖暖的,早不像前幾天的那樣冷了。

“今天下午百貨公司把衣服送過來了。”李招娣在一旁小聲對李惠美說道。

“早知道,”李惠美看着買來的黃醬,心裏覺得有些浪費,“我就省點錢,不買這個了。”

“算了,”大媽李國正看李惠美懊惱的樣子,安慰她道,“你留着,說不定哪天還能用。”

雖然沒用李惠美買的黃醬,大媽李國正還是用普通的黃豆醬,做了全家人都愛吃的辣豆腐湯。

喝着又辣又鮮的醬湯,吃着軟嫩滑爽、濃香可口的豆腐和窩在湯裏、飽吸湯汁的荷包蛋,何啓弘又感受到那種暖烘烘的感覺了。這種感覺,他覺得一直暖到了自己的心裏。

當入夜以後,趁着全家人都睡下了,李惠美悄悄地進了廚房。她的手裏,有一瓶1883年産的沒牌子汽水。這是她本來留給自己喝的,被她塞在床底,一直還沒有動。

照着何啓弘說的那樣,李惠美将汽水倒進蒸鍋。她懶得再和面做饅頭,便索性在碗櫃裏找到一小碟剩菜—前幾天她燒的面拖“那美克星梅骨魚”。

“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又只有地球人才能看見!”

李惠美開火燒開了水後,便把面拖魚放上蒸鍋。不一會兒的功夫,鍋裏的水就燒開了,待到魚被熱透。她關火、掀蓋,一股濃郁的奇香從鍋底飄了出來。

聞着香味,李惠美迫不及待地夾了一塊魚肉。在吃進魚肉的同時,一幕幕來自那美克星的畫面浮上了她的腦海。

李惠美看見,一個不大不小的浴缸裏,游了好多條梅骨魚。有一個玫紅色的果凍人哼着小曲,朝缸裏伸出大手。倏地,他大手一撈,就有條梅骨魚被從水裏撈了出來。在玫紅色果凍人的身後,挂着一副按天顯示的日歷。在這幅日歷上,所标注的日期是:西元1883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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