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下井時, 李惠美和何啓弘每人都背了盞礦燈。礦燈上有號碼, 李惠美的是14號, 何啓弘的是74號。一個蹲在巷道裏休息的人指着他們笑道:“怎麽挑這兩個號碼, 14就是要死, 74就是去死, 看來你們兩個是很難活着上去了。”
原來, 下礦的人都有些迷信,對不吉利的東西、數字,多多少少會有點忌諱。
李惠美和何啓弘起先不懂, 但被那人一提醒,現在懂了。他們找到工頭,希望能換個礦燈。
“這燈差什麽?亮得很呢!”工頭一本正經地回絕了。在井下, 他說的話最算數, 權利大得像皇帝一樣。
李惠美和何啓弘沒法,只能繼續背着兩盞不吉利的礦燈。工頭把他們安排進了一個小組。這小組五個人, 李惠美和何啓弘體形太胖, 沒法并排走, 只能一前一後地走在另三人後面, 一步步地向井底走去。
從井口到井底, 是一長溜往下去的斜坡。漆黑的通道裏,幾盞礦燈的光亮在李惠美和何啓弘身前, 為他們引着路。
他們走得跌跌撞撞。有的地方太陡,個別頭頂懸着的石塊搖搖欲墜, 仿佛随時會掉下來。有的地方滲水, 又太滑,以至于他們沒法控制平衡,只能蹲着身子往下溜。隧道裏陰暗潮濕,涼風飕飕,空氣裏彌漫着股黴味。他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才到達了井底。
在井底的,是錯綜複雜、迷陣一般的巷道。左拐右拐的,岔道到處都是。好不容易的,李惠美和何啓弘跟着前三人鑽進了一個洞口。
洞裏低矮局促,前三人只能弓着腰勉強行走。李惠美和何啓弘因為腰身太過肥碩,沒法彎下來,便只好膝蓋着地,爬着前行。
爬了一會兒,李惠美的膝蓋被墊得生疼,她想休息一會兒。何啓弘也累得氣喘籲籲,連連喊着要歇一歇再爬。
走在前的三個人哪裏容許他們休息。那三人一個勁地催促着“快走,快走”,務必要讓最後的兩個人緊緊跟上。當爬到掌子面的時候,他們已經是大汗淋漓了。
掌子面是坑道裏施工的地方,采煤、挖煤都在這裏進行。
前人在往洞壁打眼、裝爆破用的□□時,李惠美和何啓弘打量了番兩邊的石壁。只見他們周遭石壁裏的煤層并不厚,連一米都不到。不過煤質純、且硬,半點渣子不含,在礦燈的照射下,熠熠生光。
所有的雷/管都裝好了。李惠美和何啓弘又被要求幫着拖引線,跟着他們一起往外爬。當爬了一會兒,繞過一個彎後,帶頭的人覺得沒什麽危險的時候,引爆了裏面的雷/管。
随着一連串轟轟的巨響,滾滾濃煙随着煤塵洶湧而出。
李惠美和何啓弘一時懵了,沒來得及用衣服遮頭,讓滾滾而出的煤塵撲了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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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煙巨響過後,他們才揉去了眼上的塵灰,四目相對。驀地,李惠美被何啓弘的樣子逗笑了。只見何啓弘全臉皆是黑色,唯有眼睛一塊,還閃爍着炯炯的光彩。何啓弘也指着李惠美笑,說她也好不到哪兒去,烏漆麻黑的,乍一看,活生生就像一頭熊。
“還不快去幹活!把炸出來的煤塊運出來!”
帶頭的人粗暴地塞了兩個鐵鍁給李惠美和何啓弘,讓他們趕緊去分的地方運煤。
工頭曾經說過,工資是按每人運出來的煤的筐數來算的。
李惠美和何啓弘是新來的。老人故意欺負他們,讓他們去煤塊少的地方搬。
“算了,”李惠美一面用鐵鍁鏟煤塊到筐裏,一面自我安慰道,“就看在薪水高的份上吧!”
“是啊,”何啓弘默默地背上李惠美鏟的筐子,贊同李惠美的話道,“不但每月有50塊錢,還能按筐數多算獎金呢。”
李惠美和何啓弘雖然覺得活很累,但一想到那頗為誘人的工資,立時也充滿幹勁了。
礦井下,不見陽光,分不清日夜。
空氣流通不暢,煤塵籠罩了所有的一切,昏黃的礦燈成了朦朦胧胧的圓暈,讓人看不清彼此。
井下的活,苦累不堪。幹活的人,不管是鏟煤、運煤,還是休息吃飯,眉間上總是有撫不平的褶皺。但李惠美和何啓弘倒是與衆不同,和那些緊促眉頭的人相反,他們兩個不管怎麽累,臉上總是笑盈盈的。
李惠美不覺得苦,一是為了能賺到錢,二是有何啓弘陪在身邊,兩人不時地說笑,時光倒不難捱。
何啓弘不抱怨累,則因為他本來就不是好抱怨的個性。和李惠美一起,他覺得踏實、舒服,至于其餘的那些,他倒不是很在乎了。
運煤的筐子,李惠美和何啓弘鏟得滿滿的。何啓弘背兩個,李惠美背一個。之前帶他們的人只顧着自己運煤,不管他們。于是,他們便只得自己摸索着往外去。
好在運煤車離得不遠,他們找到那裏,并沒費太久功夫。将筐裏的煤倒進去後,等這車也裝滿了,上面自會有人用吊繩将車拉上去。李惠美和何啓弘只要等車邊的人記錄下自己的筐數後,便可以回到之前的掌子面去,繼續挖煤了。
“先別回去了,飯點快到了,去的晚了,可搶不到東西吃!”
有個身量不足、大眼睛,臉上滿是皺紋的男人看李惠美他們往回走,好心提醒他們道。
經這人一說,李惠美和何啓弘忽然想起,自己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呢。想起這事的一瞬間,兩人立時就餓了起來。
“飯在哪裏吃?”
“往上,出巷道有一塊還算寬敞的平地,會有人把飯菜拿下來,放在那裏。”
這個好心告訴李惠美他們吃飯地方的人,外號水白條。在這井下的世界裏,瘦弱的他格外地不受人待見。
在水白條的引路下,李惠美和何啓弘順利到達了發飯的地方。那裏已滿是等着吃飯的礦工。而之前帶着他們幹活的,和他們一組的另三人,也在其中。
從井上陸續下來了幾個人。他們各提着一個大鐵桶。桶裏有飯,也有菜。
“飯盒帶了嗎?”水白條邊緊張看着前面放飯的人,邊問李惠美、何啓弘道,“沒這個,你們可打不到飯。”
“這個我們有!”李惠美得意地從斜跨包裏拿出了個大飯盒來。一見李惠美的飯盒比自己得要大三四倍,水白條立時被驚得目瞪口呆。他再看何啓弘從包裏拿出來的,竟比李惠美的還大一圈,即刻嘴都被驚得合不攏了。
“下來的時候,我們的行李都被收走了,”何啓弘慶幸地說道,“還好裝着飯盒的包還帶着。”
铛铛铛铛……
數聲長勺敲在鐵桶上的聲音響起。水白條一看放飯的信號來了,趕忙不顧一切地朝人群前面擠去。
“要快,”水白條利用自己瘦小的身軀,在人群中鑽來鑽去,他沒忘了身後的李惠美和何啓弘,不時地高聲催促他們道,“晚了真就什麽都沒有了。”
李惠美和何啓弘一看形勢危急,也顧不上別的了。他們利用自己的身體優勢,像兩個小坦克一般,在人群中左突右撞。沒多會兒的功夫,這兩人竟齊齊地沖到了第一排。
打飯的人在李惠美和何啓弘面前揮舞了下大勺,飯盒裏便有了米飯。緊跟着,大勺又揮了一下,金黃色的炝拌土豆絲便被蓋在了米飯上。
從搶飯的人群中出來,李惠美和何啓弘找了個僻靜的角落,打算在這裏吃完飯後,再下巷道,繼續幹活。
“你們是新來的吧,”水白條也蹲到了李惠美和何啓弘身邊。
“對啊,我們做的是短工,到春節就走。”何啓弘回答時,一直津津有味地吃着盒飯,連頭都顧不及擡起來。
聽到何啓弘的話,水白條沉默了。李惠美看出了水白條神色的不對勁,便問他道:“有什麽問題嗎?”
“你們還是去問清楚吧!”水白條欲言又止,似乎在不得已地說着什麽見不得光的事。
水白條的态度,讓李惠美和何啓弘面面相觑。這一刻,兩人的心裏都有了股不祥的預感。
為了搞清水白條的話,李惠美和何啓弘吃過飯後,回到了地面。他們一定要跟負責人确認下,自己的薪資工期到底是怎麽算的。
在一個臨時搭建的窩棚裏,李惠美和何啓弘見到了負責這事的會計。和那個辦事處人的好脾氣相反,這人一臉的冷漠,對他們問的問題,也全然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每月工資是4塊錢。”
“什麽,不是50塊嗎?”李惠美急了,她沒想到白字黑字簽下的東西,竟還能反悔。
“對啊,”會計冷冰冰地解釋道,“每月4塊,一年可不就48了嗎?還有兩塊錢算節假日加班費。”
“那工作時間?”
“每天12小時。”
“不是每天6小時嗎?”
“你看清楚,”會計把李惠美和何啓弘簽的合同拿了出來,指着上面的一個條款說道:“是12小時時制的6小時,核算成一天24小時時制的,不就是12小時了嗎?”
李惠美被會計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何啓弘看會計這樣無賴,也不想再做下去了,他徑直說道:“那我們不做了!”
“不行!”會計早料到何啓弘有這樣一句話,他将合同翻到最後一頁,指着上面的一行小字說道,“這裏寫着,你們必須要做滿5年。如要提前離開,得反過來賠償我們一萬塊錢。”
為了讓李惠美和何啓弘更無話可說,會計指着合同下角強調道:“看清楚,這上面的簽名,這手印可都是你們的!”
李惠美和何啓弘徹底沒有辦法了。他們垂頭喪氣地回到井下,比起之前幹活的起勁兒樣,兩人都變得無精打采的。
“我們很久沒回去的話,”何啓弘還抱着絲最後的希望,“表叔他們一定會來找我們吧?”
“會吧,”李惠美現在也只能寄希望于家人了,“至少我哥,哦不,奶奶一定會着急的。說不定,她現在已經開始着急了呢!”
李惠美只猜對了一半。李招娣現在到确實為件事着急,但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鄧麗君的演唱會。
這天晚上,李明照常去老胡家下棋,李國正在看一封侄女從那美克星寄來的信。李招娣無所事事,便去了那個賣卡帶的小店。
“怎麽樣,”店主慫恿李招娣多拿些錢出來,“不但能到香港旅游,還可以看鄧麗君的演唱會呢!出去的門路,你不用操心,我都能幫你搞定!”
“但是,”李招娣撓了撓頭,為難地說道,“要這麽多錢,我到哪兒弄啊?”
“這個倒不是問題,”店主在下一句話就進入主題了,“我剛好有個門路,有個工地上正缺個燒飯,薪水待遇都挺不錯的。你要願意,我介紹你過去?錢嘛!存一存就有了。”
店主曾聽說介紹個人工過去,會有提成拿。他想着,就算在別的上沒掙到李招娣的錢,但在這個上面掙了,也是一樣。
李招娣覺得店主的主意不錯,當下就答應了下來。
三日後,李招娣乘上了輛破舊的小巴士。巴士帶着他進了山。走山路數日後,巴士停在了一塊山中的開闊地上。
李招娣一下車,一陣夾着煤塵味的風迎面撲來。她定了定神,掃視四周,驀地,見到不遠處的坑洞裏爬出來兩個人。那兩個人也同時見到了她。他們三個都是一臉的驚愕,對彼此的相見不可置信。
“惠美?”李招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見李惠美滿臉灰撲撲的,他不禁有些心疼,“你們,是怎麽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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