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煤窯裏, 每天只開兩頓飯。

礦工12小時一休, 實行兩班倒。

但給這些礦工燒飯的人, 可就沒這麽舒服了。一個簡易大棚搭出來的廚房裏, 四面透風。下雪時候, 不時的還會有雪花飄進噴着熱氣的鍋裏。

礦上近百人的飯, 都由李招娣一個人燒。切菜、配菜, 連個幫手都沒有。

當第一天活幹下來後,李招娣終于明白給她的工資,為什麽會高一些了。原來是本該十來人的活, 讓她一個人幹。這樣,只付給她雙倍的工資,還算是便宜不少了呢。

“你別嫌棄這工作, ”會計聽了李招娣的抱怨後, 滿不在乎地笑道,“多少人還盼不來呢, 要不你和礦下的人換, 他們可比你累得多了!”

礦下的工作強度是個什麽樣子, 李招娣無從得知。她每天, 只有送飯下去時, 才能看見李惠美和何啓弘。每一次見到他們,李招娣都覺得這兩人餓得更厲害。她偷偷給他們打滿的飯菜總是不多會兒, 就被吃個精光。

“要是能把他們弄上來,在廚房裏工作就好了。”李招娣在心裏暗暗思忖着。何啓弘對他來說, 倒還無所謂。他就是受不了李惠美受罪。有的時候, 他甚至想和李惠美換一下,替她在下面幸苦。

“李招娣,今天發完飯,你就不用上去了。”

一日,李招娣剛剛下井,就被會計叫到一旁。會計的邊上站着井下的工頭。兩個人擺出了副交接李招娣的架勢。

“廚房的活,我們另外有人幹了。從今天起,你改在井下做礦工了。”

原來,是這煤窯老板找來了個鄉下的親戚。她要的薪水只有李招娣的一半不到。老板當即就決定不用李招娣,改用她了。

會計對李招娣說話時,用的是陳述的語氣。那意思就是,李招娣只是被告知者,沒任何讨價還價的資格。

于是,就像交接貨物一樣,李招娣被移交給了礦井下的工頭。

“你就和新來的那兩個胖子一組吧,”工頭看李招娣七八十歲的蒼老模樣,嫌棄地連連搖頭,“讓那兩個帶帶你吧。以後你們就是一組了。”

現在和李惠美、何啓弘一組的,不光有李招娣,還有一個水白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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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我們一樣,”李惠美向李招娣介紹水白條道,“都是沒人要的。”

李招娣以審視的目光看李惠美、何啓弘和水白條。在心裏,她不由地嘆道:“惠美和何啓弘胖得不行,別人做一分鐘的事,他們得做十幾分鐘。這個水白條身量不足,瘦得跟個水耗子一樣。這樣三人在一起,難怪沒人要和他們一起呢!”

想到這兒,李招娣又以同樣的審視态度看自己,不由得在心裏感慨道:“我這樣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在外人眼裏,還不如他們呢!”

何啓弘雖然幹活的效率不高,但他搞爆/破居然不錯。只看過一次別人埋□□,他就都學會了。

每次,在何啓弘爆/破過煤層後,李惠美他們便會背着筐回去,鏟煤、運煤,将所有炸下來的煤塊倒進運煤車後,再周而複始。

沒天沒夜地幹着,食宿都在礦道裏。多日來,陽光都見不到幾次。

出了巷道,靠近吃飯的平地邊上,有幾個洞穴。這裏,寬敞、幹燥、通風的,稍微舒适的洞穴都被那些先來的,年輕力壯的人占了去。而剩下的那些老弱的、新來的礦工便只能睡在狹窄的、悶濕不已的洞裏。

很明顯,李惠美、何啓弘他們這一組,是屬于老弱群體的成員了。

一日,李惠美他們被輪換下來。回到休息的洞穴時,裏面已經歪七扭八地躺滿了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空地,他們躺了下來。何啓弘最累,剛一趴下,便睡着了。

接連一整日的爆破聲,震得李惠美的耳朵嗡嗡地直響。她睡不着,只好斜靠在岩壁上發呆,有意無意地聽着洞穴裏各種細碎的響聲。在這些聲音裏,有因為累得不行的人發出的呻吟聲,有打發寂寞的幾個人的竊竊私語聲,也有獨自靠坐在岩壁邊的人吹出的悠揚口琴聲。

突然,水白條坐起身來,捂着胳膊,連連喊了幾聲:“哎呦,哎呦,疼死了!”

李惠美、李招娣都關心地去看水白條。只見他的胳膊上,不知是什麽時候,多出了道長口子來,粘稠的藍色血液正從口子裏往外冒。

李惠美正要找布給水白條包紮,乍一看見水白條傷口中流出的血,立時吓了一大跳。

“準是剛才挖煤的時候,磕到什麽地方了。”

水白條只顧喋喋不休地解釋傷口是哪裏來的,對李惠美的驚訝神色全然不知。

“你是外星人?”李招娣也看見水白條的傷口了。他極力壓低了聲音問水白條。可奈何,洞穴裏在他話一出口的同時,瞬間靜谧下來。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他們。

水白條冷不防地被李惠美和何啓弘這麽問到,一時間愣了神,不知所措。

“我們也是啊!我是那美克星人!”李惠美顯得格外興奮。她怎麽都沒想到,在這樣的地方,居然還能碰到與自己同是外星人的人。

“真的?”水白條也和李惠美一樣,激動地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沒想到……”

水白條的話還沒說完,洞裏的其他人都紛紛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說道:“我們也是啊……”

李惠美環視周遭一個個,或個子過高、瘦得像皮包骨一樣的人,或咳嗽不已、面色鐵青的病佬鬼,還有幾個人仿佛換了大頭症般,身材比例嚴重失調的……

原來,在這洞裏的老弱病殘群體們,除了何啓弘,其餘的,竟全是外星人。

“我在這裏打工,也是沒有辦法,”水白條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道,“因為找的是不正規的移民公司,他們給我的身份是黑戶。沒有戶口,連工作都找不到。最困難的時候,我出過家,也要過飯。”

“怎麽會?”李惠美有些不解,“不是入境的時候,都要配身份,要不然,進不了地球。”

“真的有這種事,”李招娣用手肘戳了下李惠美,“他們找的移民公司是專幫人非法偷渡的,類似于地球上的蛇頭。”

“還有更倒黴的呢,”一個大頭的外星人搶白道,“我聽說還有種公司,專門賣有問題的身份,價格也就比你們正規的便宜些。”

“有問題的身份?”

“沒錯,就是那種通緝犯、殺人犯之類的,運氣好的,進去做幾年牢就出來。運氣不好的,剛到地球就被抓起來槍斃了。”

李惠美曾以為,在銀河系的移民家庭裏,像他們這樣的已經夠窮了。她沒想到,竟然還有這麽多人,比他們要窮得多。

水白條敘述完自己的故事後,病佬鬼又開始講自己是怎麽相信了虛假廣告,在大減價的時候,搞了現在這個病秧子人的身份。其實,他原先在新德克薩斯星球時,還是個有公職在身的警長呢!大頭症的故事也不比病佬鬼和水白條的好,他曾是半人馬星的一個部族首領,由于被叛亂分子颠覆了政權,不得不逃亡出來,流落在了地球上。

這些人都有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由于各種原因沒有身份、成了黑戶後,才不得不在這黑煤窯裏打工糊口的。

許是很久沒有說過真心話了,傾訴的口子一開,其他人也都一一說起了自己的往事。每段故事講完後,都會伴随着一陣嘆息、一陣抽噎。不知不覺間,大家坐在一起,一直聊到了下次開工的鈴聲響起。

何啓弘被鈴聲吵醒。他見大家都圍坐在一起,有的人紅腫着眼睛,還有人在擤鼻涕、抱在一起,統統一副剛剛哭過的樣子。他撓了撓頭,被眼前的凄慘場景搞的一頭霧水。

三天後,水白條的合同到期了。他沒有續約,選擇了要到別的地方去碰運氣。

“現在改革開放了,”臨走時,水白條對李惠美和何啓弘說道,“我想到南方去看看,說不定還有別的機會呢!”

水白條剛走沒兩天,有一日,工頭突然把所有的礦工叫到地面上集合。他和會計站在最前面對人群指指點點,似是在清點什麽。幾輛載送他們來的破巴士依次排開,就等在一邊。

“聽說是要把一部分人,轉移到小煤窯去。”有人交頭接耳地這樣說道。站在那人身邊的或老、或弱、或病、或殘的外星人們一聽,立時吓得面色鐵青。大家都知道,小煤窯的條件不但比這裏還差,并且還更危險。那裏面沒有礦燈,只能用煤油燈,不能有大響動,甚至連說話都要輕輕地講。若不然,會有塌方的危險。

工頭清了清嗓子,開始點名。

大家最不願意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所有被叫出來的,都是那些身體不好的、病弱的外星人。當名單念到最後,李惠美、何啓弘和李招娣的名字也依次被喊了出來。

可憐的外星人們被押着排起了長隊,依次被往巴士車上推。每輛車子,都是實在塞不進半個人了,才關上門,再開始往下一輛車上裝人。有的人想要逃跑,當即就被膀大腰圓的工人們架了起來,強押回了車子上。

巴士車破得就像用鐵皮包出來的,活脫脫的一個裝滿沙丁魚的罐頭。在上面,哀嚎聲不斷。

“不管怎麽樣,”李招娣一只手握着李惠美的,一只手握着何啓弘的,他閉上眼睛,冥想樣地祈禱道,“只要我們在一起,就都會熬過去的。”

“下一個!”

所有人都上車了。現在就剩下李惠美、何啓弘和李招娣了。窄小的門晃悠悠地敞開着,只等着他們上去。

“李惠美!”

輪到李惠美了。她的腿先邁上了車。接着,她弓了弓身子,又将頭抻進門裏。再之後,便是最難的部分了。她深吸了口氣,緊縮了縮她肥碩的肚子,狠狠地用力往門裏擠進去。她沒能如願,生生卡在了門上。進不得,也退不得。工頭帶了好幾個人,用力地将她往車上推,想把她硬塞進去,卻怎麽都不能如願。

“算了吧!”工頭累得氣喘籲籲,他看了看比李惠美還胖的何啓弘,不由得放棄道,“反正這兩個胖子,和那個老太太也沒多大用處,就不用帶上他們了。”

李惠美和何啓弘做夢都沒想到,超乎常人的肥胖,居然在關鍵時刻,讓他們逃過一劫。

“這裏不能待了,”何啓弘每每回想起差點轉去小煤窯的事,都不禁後怕連連,“還是要想法子出去才行!”

“是啊,”李招娣也贊同何啓弘的話道,“礦洞裏也不一定安全,聽說弄不好,還會塌方爆炸什麽的呢!”

李惠美現在只能寄希望于李國正了,每每想起大媽,她都是家裏的主心骨,是一家人最踏實的依靠。

“水白條走的時候,我托他給家裏寄了封信,”李惠美安慰何啓弘和李招娣道,“他們看到信後,就會來找我們了。”

李惠美的信寄到楊柳北裏時,收到信的并不是李國正,而是李明。李明随手把信放在桌上,急趕着出去跟老胡下棋了。

就在數日前,李國正接到了那美克星妹妹的來信。在信裏,她請求李國正能寄筆錢來,讓被勒令退學的女兒能夠另擇名校。

李國正不想動用太多家裏的存款。她看李惠美和李招娣都出外打工了,便想着自己在年前也能去打個短工,多賺些錢給妹妹寄去。

在政府開辦的人才市場邊上,李國正選中了一家極其正規的招工辦事處。辦事處裏,一個極其和善的老太太,熱情地接待了他。

老太太信誓旦旦地對李國正說道:“我們這裏的工作,薪水50元,包食宿,每天工作只要6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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